余英时先生在谈学术自由的时候，讲过一段颇有意思的话。他说，什么叫统一思想呢？借鉴曼海姆知识社会学的讲话，即把不同的意见归纳到一种最高综合，使多数人利益都受到照顾。这个过程不能由一个人来做，而是要由很多的学者、思想家共同不断地努力。如果由一个领袖来做，那只是领袖个人的意志，不是大家的意志，那是以他的意志为大家的意志，以一个意见代替所有的意见。这事实上只能叫做“一统”，而不是真的“统一”。（余英时：《中国思想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110页）
由余先生的话，不由得想起各种电视、报刊上经常宣传的一句话：要把思想统一到××政策上面来。如按余先生的界定，这种统一实际上应该是“一统”。因为这些“××政策”往往都是由上面少数人制订的，平民百姓只有在政策制订后接受和执行的份，从来不曾有机会在制订过程中“共同不断地努力”。在这种“一统”下，老百姓的意志从来都不重要，因为他们的意志都被上面给“一统”了，或用更流行的话的讲，就是都给“代表”了。
思想“一统”的恶劣后果自不待言，而其万恶之源在于不容许有其他思想的独立存在。世界总是复杂的，人的认识总是有限的，因此不可能有永远正确之思想。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允许多种思想共荐，相互弥补，或是像余英时先生所说那样共同综合，才能有利于人类认识的进步，才能有利于推动社会的发展。如果自认为某种思想正确，就要以其来“一统”所有人的思想，无异于扼杀了人类认识的源泉，社会活力丧失甚至崩溃也就指日可待了。文革时期，思想“一统”发展到极致，人人手拿一本红本书，几亿个脑袋只能有一个意志和一个思想，其恶劣后果是人所共知的。
有人可能会指出，如果社会没有一个统一思想，至少是主流思想，就会出现思想混乱、礼崩乐坏的局面，那是万万要不得的。在这里，有必要对“思想混乱”一词仔细思辨，因为这是许多人压倒思想自由的借口。其实，所谓“思想混乱”，就是一个社会有不同甚至相异相冲突的思想同时存在，正如前言，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而绝非是社会退化的标志。看看历史吧，正是在春秋战略这个最为“思想混乱”的时期，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为壮观、最为活跃的一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而为千年的中华文明打下基础。而一到封建专制确立，思想被“一统”到独尊儒术上来，中华文化也就进入漫长的停滞期了。
因此，“思想混乱”并非坏事，反而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对社会不利的是“行为混乱”，而非“思想混乱”，即社会没有一个统一的法律、秩序框架来调整、制约人们的行为，或是有这样的法律也形同虚设，人们各行其是，行善积德者不受鼓励，而贪赃枉法者也不受追究，这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行为混乱”并非“思想混乱”的结果，而是思想“一统”到一定程度后和必然反弹。思想本来就是个性化的、丰富多彩的，如果把诸多思想强行统一到一起，而一旦这种标准思想被揭示其不正确之处时，人们就会失去信仰，从而失去对自己行为进行调控的动力。这时候，如果法治不健全（不幸的是，思想“一统”情况下法治往往是不健全的，因为统治者迷信思想“一统”这个武器而非法治这个武器来控制社会），礼崩乐坏也就不可避免了。
需要指出的是，思想“一统”的对立面并非是思想“统一”，而是思想自由。思想“一统”与思想“统一”还有某种相似之处，都主张思想方面进行某种程度的“由多变一”，只不过前者由一人来进行，而后者而人们共同进行。而思想“一统”思想自由的截然相反之处在于，前者是一人思想代替所有思想，而后者则是允许各人拥有各自的思想。思想“一统”的主导者往往是当权者，并以愚民愚社会为目标，因为他生怕人民与社会成为其对立面。思想自由则相信人民的理性，尊重人民自己选择思想或是自己创造思想的权利。思想自由充分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会出现某种综合，即在思想文化方面的社会共识。但思想自由本身不强调这一点，而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必然结果，这就是与思想“统一”的区别。当前又开始流行思想解放一词，其实该词只能是思想“一统”的产物，因为在思想自由状态下，是无须进行思想解放的，每种思想都已处于可以自由探求、自由获得状态了。重提思想解放，恰恰表明我们在肃清思想“一统”的流毒方面还做得远远不够。因此，在这种背景下的思想解放，绝不能是从一种思想走向另一种思想的解放，而应该是由一种思想走向多种思想的解放。如果是前者，不过是一种思想代替了另一种思想去“一统”人民的思想而已。
出于这种担心，笔者其实也不太赞成余英时先生关于思想“统一”的界定。倒不是因为他界定不科学，而是因为思想“统一”与思想“一统”在实践中太易混淆。即使是那些企图将自己思想“一统”他人思想的人，也很少会承认他自己的思想仅是他自己一个人“思想”的结果，至少他会说他从广大人民那里吸取了思想精华，是“最高的综合”。而是否确实如此，在实践中是很难判定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推崇余英时意义上的思想“统一”，也不免为实质上的思想“一统”留下作恶的空间。事实上，正如上面指出的，思想自由才是思想“一统”的最大克星，也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最大价值。只要有了真正的思想自由，所有人都被允许进行思想创造和理性选择，余英时所期待的那种思想综合自然会出现。而无论是思想“统一”，还是“一统”，总难免人为操纵、架空思想自由之嫌疑。
2008年4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