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已西斜了。这么斜过来,倒也把这些侧柏的密密麻麻的针叶,照得翠翠的,油油的,鲜鲜的,照出了少年的头发那种感觉。
深秋了,瞧着这些蓬勃的闪亮的针叶,忽有感觉,如逢春天。
我断定这是土地想叙述些什么。
土地深处一定存在着某种思想,所以要努力把这些孩童般的头发喷出地面,让它们新鲜在空中,摇曳于风里,让它们接受秋天的喜鹊的反复拨弄,让它们表达出深藏于土地的某种思想,其实是很在意当今世界的这么一个意思。
所以,我断定这是土地想叙述些什么。
眼前的土地,为一个半球形状,如一只倒扣的碗。沿这个郁郁葱葱的大碗可以走一圈,圆形的石阶和扶栏也修得很好,有着四星级的精致。
阳光西斜,很红。柏针很绿,在风中牙牙学语。
这是一丘坟。
不叫坟,坟属于百姓。这叫陵,陵里面睡着皇帝。
现在的这座陵,属于一个五十八岁的皇帝,连同他的两个老婆。
他是万历皇帝,嘉靖皇帝的儿子。他坐着大位的那些年,每一年几乎都是多事之秋,朝政够他烦的,但是这个大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为什么中年以后竟然二十八年不上朝,不见他的臣子,不提拔干部,开口闭口“天下无一时可忧之事”,也是挺琢磨人的一件事儿。
我在进门的时候看见了一座碑亭,巨大的石碑是乌龟驮着的,很高,很沉,碑面光滑,不着一字,就像我多年前在咸阳见过的那块乾陵无字碑一样。
唐高宗和武则天是中国很有说头的两位男女皇帝。武则天的碑无字,好理解,但这位五十八岁的朱姓皇帝也亮出同样的无字碑,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记得当年在咸阳访乾陵那天,也是下午,也是斜斜的夕阳。那年头乾陵迎接我的是一片土黄色的荒凉,风刮起砂砾;而这里,却是大不同,满眼的油油绿绿,郁郁葱葱,半圆的脑袋上刺猬般竖着几十万根侧柏的头发,爆炸似的,仿佛地下活活站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二十八年不上朝,真像是有一颗童心呢。
他在后宫顽皮呢。后宫人多,够他顽皮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学武则天,竖一块无字碑呢?
常年驮着空无一字的大石碑,石龟不会觉得太无聊么?
竖无字碑,无非三种情况。一种是功高弥天,德泽四海,丰功伟绩无须再交付写作组动脑筋了,起码方块汉字已经是无法形容了,所以只好空着,让后人凭空赞叹,发挥最大的想象空间。第二种情况是一生诡异,好事做了一簸箕,坏事也干了一箩筐,或者是好事干得不像好事,坏事做得不像坏事,打翻五味瓶,事情没法子言说,根本不是春秋笔法一字褒贬所能简单结论的,因此也就干脆撤字,立个白板碑。第三种情况,则是因章循制,故弄玄虚,明明可以用文字概述的,也偏弄成一块白板,学着祖宗的样,过一把自我政绩天下苍生无法言说的瘾。
干了四十八年皇帝职务的万历,弄一块白板让乌龟驮驮,勉强也说得过去,因为许多是是非非,他自己也没能把算盘珠子拨清楚,比如一会儿重用张居正改革,一会儿又在他死后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打鞭子;一会儿大明朝中兴了,一会儿又“苛政猛于虎”闹得全国民不聊生了;还是躲在后宫好,后宫人多,有千娇百媚的女人,可以轻轻松松,说一些似一地鸡毛的与朝政完全不相干的话。
国家大起大落,政绩是是非非,说实在话,他很害怕有个“离任审计”之类的玩意儿。
其实也对,不容易说的干脆就不说,不说比多说好。尤其对一个君王,后人总是看他踏踏实实做了些什么,不在乎他玲玲珑珑说了些什么。
我之所以强调有字不如无字,是因为有字也没有用,哪怕是春秋笔法“笔”了你,那也是一家之言,并无九鼎之重,后人做翻案的文章多着呢;一个孔老二,一个秦始皇,一个宋公明,曾经就给弄得颠三倒四,全国人民再怎么读书再怎么办“学习班”,办“五七干校”,看《光明日报》都始终弄不明白。
所以说文字有时是没有用的,再怎么让乌龟驮着也没有用,就是弄在毕搞出来的活字排版上藏在天一阁收在嘉业堂都没有用。
所以,驮着光滑石碑的乌龟,心里不会觉得不自在,它知道文字的无能。
这么看来,无字的作品,还是比有字的作品高明。
贵为天子者,有一种自知之明是有的,那就是要永远留神后人的智慧,这种智慧是实实在在的,很难欺的,当代人碍于脸面有时候不咋说话,尤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爱面子也给别人留面子。可我们的下一代脾气就不同了,他们不大肯买账,脾气有点西化,不好伺候;即便我们自己这一代,也是越来越不好伺候了,我们的脸有点拉长,说我们是不来说的,我们没有闲工夫,可是我们心里有账本,您老分量不重的话,少装一点大尾巴狼想必更好一点。
少点文字吧,再少一点,极致到无字也行。
有些文字组装来组装去,好像高深莫测,寓意无穷,其实不过就是大白话,老百姓老早就知道的几个普通概念,无啥新意,党校老师解读来解读去,把本来简单含义的东西弄得复杂高深,又何苦来着。
除了书法家和作家,文字有时候实在是很软弱的。拆字先生就可以轻松地把一个中国字大卸八块,更何况政治来动手了,政治可是比拆字先生要凶猛二十倍的。
还是无字好,无字尽管有点伪装大尾巴狼,作高深状,但至少看上去是丢了些虚伪,少了点粉饰,一块干干净净的白板竖在那儿,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去涂鸦,去评说,去骂娘,总算也是一种超然。
当然,竖无字碑者,其内心深处,还是很在乎后世的评价的。他们的心是提着的,要是他们毫不顾忌后世的评价,他们也不会郑重地拜托乌龟驮起无字的重物了。
正因为忐忑,他们才“沉默是黄金”。
我似乎觉得,他们一直在探头探脑倾听后世万代的反映,他们很在乎,他们并没有一死百了,他们的“无字”表明了他们的“有心”。所以,我今天在夕阳底下才能看到这些侧柏的针叶,这些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东西,这些从圆圆的颅脑上长出来的崭新的头发,我看见这些头发被当代的风拂动着,它们倾听着,感触着,当然,它们的根部也会随之抖动,也在地心深处感触着,琢磨着,我断定应当是这样的。
那些黑发,或者白发,必定要用青嫩的颜色作为伪装。他们在乎着当代。虽然他们贵为天子,他们也是人。
对于那些黑的或白的根部,我们现在自然还没有发掘。我们让历史午睡在历史里,让一个皇帝和他的两个老婆安静地休闲在那里,让童心继续保持童心,让好奇心继续保持好奇心。不要随便打搅历史,这有好处。
后来有个工作人员告诉我,万历皇帝与他的两个老婆,其实,现在并没有躺在下面,在“文革”中红卫兵几榔头就砸碎了万历皇帝和孝端皇后、孝靖皇后这三具尸骨,后来还觉得不过瘾,又一把火烧了。
郭沫若曾经对万历皇帝的尸骨表现出兴趣,说过这样的话:“万历帝一生多病,有人说他是瘸子,但到底是什么病使他身体变形,却成了不解之谜。将来可用多种手段测试,凡能做到的都要详细分析研究。”
研究不成了,头盖骨都成灰了。
只有无字碑静静耸立在那儿。
若是有字,几榔头也碎了,那年月,“无产阶级铁榔头”是无坚不摧的。
显然,还是无字好,好很多呢。
这是大智慧。
头盖骨虽然没有了,但是伪装年轻的头发还是照样生了出来。万历皇帝的悄悄的灵魂,依旧在清风里簌簌摇动。他仍然能以二十八年不上朝的政治敏感,倾听当下这个世界。
定陵所有的静静的殿堂里,现在,都没有任何内容可供中英两种文字加以隆重说明。乌龟驮着的正式文本,也坚持着没有一个字。
或许,天下本无字,注字自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