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命的深意凝视
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后,刘小东沉寂了十年,但他坚信,用写实的手法去描绘身临其境的人们,会给绘画增添力量和光彩。2003年,他来到三峡写生,三峡奇异的风景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此时正值三峡水库的大建设时期,刘小东每天面对着光影和奔腾的江水苦苦思索,用什么元素构成一种表达方式,来表现三峡在这个特殊时代的阵痛和无奈呢?半年后,他完成了油画《三峡大移民》,画面的主角是六个三峡建设者,他们并排站着,肩膀上扛着钢筋,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表情却都很庄重。江水从画面右下方流过,昔日绿色的家园变成了巨大的废墟和堆满工业垃圾的建筑工地。八米长、两米宽的油画,几乎有些夸张的色彩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呈现出一个国家的伤口和一个画家无言的情怀。
从三峡回北京后,刘小东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没有完全呈现出来。于是在2004年夏天,他再一次来到三峡。在刺眼的阳光下站了两个月,刘小东画出了《三峡新移民》。他在创作笔记中记下了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光线很强烈,并且不停变化。怎么不重复上一幅作品的构思,如何用油画画出水的凶猛和苍茫,去表达三峡千百年来用心演绎的地老天荒……”
刘小东没有意识到,这幅作品,在两年后的一次拍卖会上,被俏江南集团老板张兰以2200万人民币的价格买走,创造了当时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拍卖的纪录。也是这幅作品,奠定了刘小东在中国美术界的翘楚地位。
一年后,刘小东在泰国旅游写生时,决定创作《温床》系列。他选择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曼谷,一个是三峡。在曼谷,他买来了一张床垫,请了11个酒吧女郎做模特。画面上,一张华丽的床垫放在地上,周围散落着香蕉、菠萝、榴莲等色彩各异的热带水果。化妆有些夸张的热带女郎们,穿着吊带裙衫,或坐或站或斜躺于床垫上。笔触粗砺,色彩浓烈,让人联想到卢西安作品中肉块与肉汁的堆积,暗示着在极度紧张的现代社会中,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灵魂不知归属。
画完后,刘小东马不停蹄回到三峡,也找到11个民工为写生对象,其中有一幅,就是民工们坐在刘小东买来的床垫上打牌。《温床》系列是刘小东继《三峡》系列之后的重要作品,对于为什么会取《温床》这个名字,刘小东说:“温床意味着一个有点温暖的,但却会滋长很多细菌的东西。”
而让刘小东真正费尽心血的作品则是历经三年才完成的大型油画《青藏铁路》。他说:“一个画家,对时代的变迁阵痛是敏感的。”刘小东在青藏铁路建设过程中,多次到工地写生,和建设者谈心。铁路通车后的第一时间,他完成了创作:画面右边,一列火车像细长的蠕虫沿青藏铁路驶向茫茫雪原,一旁有工厂冒出团团黑烟。画面的前景和主角是两个康巴小伙,穿着黑色西装,牵一黑一红两匹马,从坡前走过。“我觉得也许只有这个时代才具备这样的景观:两个参与工业革命的年轻人,牵着农业社会的马,在农业社会的荒地上行走。工业革命和农业社会像战争一样既荒谬又紧密衔接。”
与这个世界谈一谈
成名后的刘小东成了收藏家追逐的对象,亲朋好友,领导同事,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这是一个收藏疯狂的时代,刘小东也难以免俗。他一方面保留自身的底线来抗拒名利,一方面又难以阻止自身成为一个名利符号。当得知表现三峡底层苦难的画作《三峡新移民》被人拍下,却被摆进标志身份地位的高级会所后,他准备逃离了。
2012年6月,刘小东到达新疆和田,开始为期两个月的写生创作。他在和田郊外玉龙喀什河的河滩上选景,几公里宽的河床上全是玉石采挖场,疯狂的采玉挖掘机已经把河床翻得伤痕累累,惨白的鹅卵石闪着光芒。
刘小东设想以“前后左右”为方向画四幅画,便请了维族采玉人买买吐尔逊当模特。傍晚时分,一抹残阳,老人艰难地爬上鹅卵石堆,手持鹤嘴锄从中翻检,寻找和田玉。刘小东告诉老人,你不用看我,你平时怎么找玉的,现在就怎么找,累了就和我说说话。买买吐尔逊掏出一把玉米粒大小的籽玉,说自己这么辛苦全是为了18岁的女儿。她一出生就被发现有智障,大小便失禁,18年了,每天都要换好几次衣裤。更让刘小东吃惊的是老人会突然从嘴里吐出一块玉来,含在嘴里是“养玉”的一种方法。刘小东看着老人喃喃地讲着家人,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种难言的苦难,自己根本无法用色彩去呈现。
刘小东与买买吐尔逊等六个采玉人在河滩上一起生活了两个月,他时刻提醒自己,把写生对象当作自己的朋友,尽可能尊重他们的民族风俗习惯。慢慢地,刘小东发现这些采玉人可以和他分一块馕吃,邀他一起做饭喝酒。当时和田劫机事件,造成了紧张的气氛,人与人之间都保持着一种戒心,但刘小东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从没有遇见过一个恶意的眼神,这是他创作以外无意中得到的收获。
最终,四幅油画命名《东》《南》《西》和《北》。红色油彩的落款除了“小东12”,还分别有维文的“东”、“南”、“西”、“北”,画布背面的署名也是维文的“刘小东”,长长的一串,很有少数民族的风情。
2014年,刘小东来到印度尼西亚。此行主要是因为他看了一部印尼的电影,电影中一个家庭聚会的场景,让刘小东又有了表达的欲望: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窈窕的旗袍,花枝招展的她们随着一个小伙子跳杰克逊的舞,满脸皱纹的老男人在一边走来走去,抽着雪茄,喝着鲜艳的红酒,像是梦一样。
刘小东找到了一个朋友的家作为画室,朋友请来了十多个华人妇女,她们化着盛妆,拖着艳丽长裙缓缓走下楼梯,珍珠、翡翠和钻石光芒四射。女人们翩翩起舞,他开始作画:“我的眼睛在几种舞姿中选择合适的姿态,心中在寻找某种幻想。我想着印尼历史上的排华场景,也想着遭受劫难时,妇女们的无助和恐惧。”最后,他选择了女人空抱舞伴的舞姿,为画作取名《记忆树》。
这两次作品的人物,总是处在不愤然、不沉思、不爆发和不极端的状态。油画技法抒情、浪漫、反思批判和超越性,被刘小东从作品中一一过滤了。他只是将令人惊讶的细致和耐心奉献给了这些社会底层的无名者,奉献给了他们暗淡无光的生存,他要用这些无声的人物绘画,与这个世界谈一谈。 用喜欢的方式走天涯
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刘小东说话还带有清晰的东北口音。说起创作,他可以用东北式的幽默阐释拗口的专业问题,还不时地说上两个不荤不素的段子,言谈中的风趣和绘画上的严肃在他身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友陈丹青说他画画的禀赋是如动物般观看世界。
的确如此,刘小东让写实绘画无视国界、种族与文化属性,一切变得再简单不过:在许多城市,乡村,面对写生对象,他如独裁的导演那样,用夸张的画布强行组构现场,并给静止的人物以最雄厚的信息。
2013年3月,刘小东当选艺术界全国政协委员,并到北京参加两会。这是建国后当代画家首次当选全国两会委员,中央美术学院出于刘小东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推举了他。刘小东带着许多画家的愿望向大会递交了提案,内容是支持公立美术馆收藏当代艺术。他认为,当代艺术记录和反映了当今社会形态、思想走向、人心变化等真实图景,且极具前瞻性地预示了未来社会的文化发展方向,由此建议各公立美术馆成立专家收藏委员会,聘请有良知有眼光的专家学者严把收藏关,把优秀的当代艺术作品留下来。
刘小东无疑是成功的,但他坦言自己目前最纠结的是,如何做到创作与商业的分离。他很清楚如今艺术传播推广必须依赖商业,艺术品市场只能是一门生意,但一个画家长期游走在商业圈子里,很容易迷失自己。
为此,刘小东一直坚守自己的理念,无论外界风声如何,自己身价暴涨几何,他都气定神闲,潜心行走写生。
对于日新月异的交际方式,刘小东也从不主动去触及,博客,微信,QQ,刘小东一直空缺,绘画已是他最好的表达方式了。许多画家到了一定阶段后,就关起画室的门凭借想象画画。他一直坚持,只有在现场写生,才可以还原最打动自己的那部分,这也正是刘小东保持高水准创作的秘密武器。
刘小东,用最真诚的态度,带着最原始的画具――画笔、颜料和画布,足迹踏遍世界各大洲,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