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最后的情人》是一本奇书。对于中国人来说,它是一本为未来社会所写的书;而对于发达国家的人们来说,也许它有理由吸引更多的读者。为什么这样区分呢?因为中国大陆的大部分人还在为衣食奔忙,过得很辛苦。对于他们来说,个人情感问题还不是最为重要的。并且大陆人向来实际,重物质,轻精神;重外表,轻内心。所以暂时也许还没感到情感问题、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问题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较之于社会公平、制度合理等等,情感问题当然要退居第二位。但划分也并非绝对。在我们当今的社会中,亲情完全消失,人退化为兽的景象比比皆是,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像笔者创造的这种纯文学当然不能直接对社会发生作用,它的功能是塑造人的灵魂,促使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因为他们将进入未来的社会)对自己的灵魂发生兴趣,进行关注,继而建立起自我反省的机制,就像我小说中的角色们一样。也就是说,这本书所提倡的,是高级的文明,是人作为人所应该有的以自省为基础的情操。当然,在这本写于2005年的小说中,作者还只是提出了问题,并向这本书的读者们展示了人性的结构,努力吸引读者在感悟中与书中人物互动,从而接近那个巨大的人性之谜。如果要读到作者关于如何找到出路的主张的文字,读者还得一路跟进,去阅读作者新近的几个长篇。
这本书的主线是三对夫妇或情侣平行发展的爱或情感关系,在这三对之间又有一些支线,整体情节并不复杂。也许最困难的是阅读的支点或根据,如果采用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方法,这样的小说可说是根本读不下去。因为书中的人物或事件,还有背景全部是象征性的,它们说的是每个人自身的情感经历的本质性的故事。
乔,书中描述篇幅最大的角色,是一名服装公司的经理。但他的工作只是一个隐喻(暗示他有一个与人打交道,与人进行沟通的工作)。他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作为一名老练的读者(其老练的程度到了要将所有读过的小说串成同一个完整的故事的程度)。也就是说,他在白天的工作中所进行的是现实性物质性的实践,而当他沉迷于书籍时,则是在建构自己的灵魂王国。当然这两项活动又是分不开的,相互交融的。所以在他与服装公司的顾客打交道时,他们实际上是在用暗语进行心灵的沟通。而这种“社会实践”往往又马上进入了他的阅读,从他的阅读中得到证实和升华。乔的妻子玛丽亚同他的关系冷淡(正如大多数人的婚姻内的关系一样)。玛丽亚是一位极其敏感,对情感要求很高的女性。为了找到欲望的出路,她收藏过珠宝,并且将动物和植物都变成了同她进行心灵对话的伙伴。她同乔一样,内心丰富,擅长于幻想。她所编织的挂毯的图案就是灵魂的结构,往往使得观看者产生出对于那些图案的迷醉。这样一对天赋极高的夫妻相互之间却长期处在冷漠的关系中,这就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何等难以想象的复杂和微妙,真正的交流与沟通是何等的艰难。在故事快结束时,玛丽亚通过对文学和书籍的感悟,回光返照似的进入了乔的内心。但那也许只是作者的美好愿望?
故事的背景是“准西方”,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那个类似西方的国家里。书中的人物则来自世界各地,但国籍不明,人物的姓名也是随意而取,四不像。不过读者也许可以隐隐约约地感到,全书中有东方――西方的框架模式。当然,那也是隐喻。也许全书是从西方走向东方去寻求答案的历程?第八届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的创办人乍得・波斯特说:“如果说东方学专家们所描绘的东方只是存在于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残雪则描绘出了西方的幽灵,呈现出一个中国人所想象的西方的令人迷惑的梦境。”我认为他独具慧眼。
故事的大背景是中国人构想的“准西方”,那么文森特和乔的服装公司又是什么?乔在那里头进行一些什么样的实践?也许残雪是要表达一种现代人的内心中严厉的、紧追不舍的人性机制吧。“古丽”服装公司驱使着乔同各式各样的人(也是他的自我的化身)沟通,那就像命运的鼓点越敲越紧。乔必须迎战自己的命运,用自己的创造(幻想和实践)来回答那鼓点声。这种创造是双重的,既有头脑中的幻想活动,又有准现实中同人的沟通。应该说,这两种活动就是同一种活动的两种形式吧。残雪的小说里面充满了这种对称。比如书中描述了里根先生作为顾客质疑乔,认为他的公司制作的服装在夺去人的生命,就是一种深层隐喻。他实际上是在述说生命的紧迫感,突围之临近。
限于篇幅,笔者在这篇介绍中只大致分析了乔和玛丽亚的关系。也许读者可以用类比的方法去阅读其他的人物和事件。阅读这样的小说决不是只有一种方法,但人性的基本结构只有一个。也就是说,当你在阅读中使自己参加到故事里头,运用你同人沟通的情感经验去感悟和升华时,你就有可能接近和“看见”那个结构,于是你的阅读便成功在望了。笔者知道这很难,但对于一名具有现代思想的读者来说,这不正是检验自己是否真正“现代”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