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形与义的角度来看,记录象声词的字其偏旁与所指称对象之间有着密切关系。我们往往可以从其偏旁看出其指称对象,甚至感知其词汇意义。由于诸种因素的影响,象声词的标写形式存在着极大的“任意性”。象声词的不同标写形式在竞争过程中,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同时并存,并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展开相互间的竞争,使用频率较高的形式往往就会逐渐凝固、保存下来,使用频率较低的形式可能逐渐失去生存的机会,或者只在某些方言中留存和使用。
关键词:汉语;象声词;标写形式
为了对汉语象声词的形音义之间的关系有一个全面深入的认识,我们从唐宋、金元、明清三个阶段展开分析,每个阶段选取一到两部有代表性的作品对其中的象声词进行穷尽性的计量统计。如唐宋时期主要以唐诗宋词为研究对象,金元时期则以元曲为研究对象,明清时期主要以明清小说为研究对象,同时参之以同时期的相关文献和语言词典。通过对象声词进行较为全面的历时性梳理,我们认为,汉语象声词的标写形式对其语义的产生和发展有着直接的影响。
一、象声词的形义之间有着密切关系
从形与义的角度来看,记录象声词的字其偏旁与所指称对象之间有着密切关系。我们往往可以从其偏旁看出其指称对象,甚至感知其词汇意义。大致来讲,记录象声词的字有几大类是有着特定的部首标记的。
1.摹拟风雨、流水、冰雪、波涛等自然现象的象声词其字多带“水”旁。例如:泠泠、淅簌、澌澌、潺潺、淙淙、汩汩、滴滴、活活、激激、溅溅、测测、濞濞、决决、冯冯、簌簌潇潇、滴滴丁丁等。
2.摹拟人类及其他生物叫声的象声词其字多用“口”旁。
(1)鸟鸣声:啭、唼、啧啧、嘤嘤、嗷嗷、嘹呖、喧聒、嘹嘹、咽咽、啁哳、呜呜、、喈喈、剥啄、喽喽、喔喔、哓哓、喃喃、咬咬、啄啄、哑哑、唼喋、啾唧、呕嘎、啁啾、啾啾唧唧、呜呜啧啧、嘤嘤呢呢、啧啧啾啾。
(2)虫鸣声:此类象声词摹拟各类昆虫及其动作发出的声音,如唧唧、咨嗟、啾啾、咿咿、、、萧嘹、唧啧等。
(3)禽类的叫声:喔喔、咿喔、呜呃、呃喔、嘲哳、啄啄、唼啐、啜啄、吒吒、咬咬、唼喋、咬咬嘎嘎。
(4)兽类的叫声:嗷嗷、嗷嗷、呦呦、呀呀。
(5)摹拟人类生理与活动的声音:嗤嗤、哑哑、咭咭、呶呶、呀呀、呱呱、哇咬、啧啧、啁啾、呜哑、呕哑、呕嘎、咿噢、嗟嗟、咄咄、唧唧力力、唧唧咨咨。
3.摹拟金石器物、乐器等与金属有关声音的象声词其字多用“金”旁。例如:锵锵、铛铛、铿铿、铮铮、铿锵、、铮、凄锵、锵金、砰铃、锵洋、铿訇、铿镗、锵镣、铿皇皇、锵琅琅、铿铿铛铛等。
4.摹拟机动器物的声音其字多用“车”旁,包括车马声、船橹声、机梭声等。例如:辚辚、辘辘、轧轧、辘、伊轧、呕轧、轧轧哑哑、哎哎轧轧等。
5.摹拟与人类动作有关的声音其字多用“手”旁。例如:、揸、扑通、拮括、扎嘣、扑哧、扑地、、扑鲁、扑速、扑扑、扑轳轳、扑冬冬、拍刺刺、磴磴、托托剔、扑梭梭、扑剌刺、搭帮、扑腾腾、扑通通冬、扑扑刷刷、扑扑乒乒等。
从以上五类记录象声词的字与其所属部首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象声词从其所属部首即可判断其指称意义。一般通过其意符即可以判断出象声词大致的意义范畴,再加上表音的音符,我们就能够比较准确地知道该词所摹拟的声音了,如“如”,“鼓”为意符,“冬”表音,人们很容易想到这个词摹拟的是鼓音;又如“”,“鼻”为意符,“句”表音,其摹拟的声音自然是鼻息音。
二、象声词标写形式的“任意性”及其形成的原因
(一)同一象声词存在不同的标写形式
象声词的标写形式存在着极大的“任意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音同形异:这类象声词在语音上是完全相同的,却用不同的字来标写。例如:铮铮/垮垮;吧哒/吧嗒;噗通/扑通。
2.音近形异:这类象声词在语音上比较接近,但其字形有所区别。例如:扑同/扑洞;蹬蹬/吉蹬蹬;七留七林/七留七力;出留出律/赤留出律;扑通/扑桶;各刺刺/磕剌刺/合刺刺/哈刺刺等。
3.倒序词多:即同一象声词在书写上可颠倒顺序。这类象声词在顺序颠倒后所摹拟的声音与原词基本一致或相近。例如:咕唧/唧咕;咿喔/喔咿;聒聒焦焦/焦焦聒聒;丁丁当当/当当丁丁;咕咕唧唧/唧唧咕咕;萧萧飒飒/飒飒萧萧等。
(二)造成象声词不同标写形式的原因
其一,由于象声词是摹拟声音的词,人们在用文字记录事物声音的时候,多根据其模仿的客观对象及其声音来选用标写形式,不必拘泥于字形。例如:形容水流汹涌、波浪相击的声音可以用“澎湃”,亦可以用“滂湃”“砰湃”。
1.微风吹木石,澎湃闻韶钧。(韩愈《县斋读书》)
2.角夜濡,四面忽滂湃。(王琪《秋日白鹭亭》)
3.须臾莴里霖,砰湃勤詹瓦。(胡天游《暴雨》)
以上三词在意义上和字音上是相近的,但其字形不同。象声词中这种音近义近形异的现象自古以来就非常普遍。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即已有体现,以双音叠词为多。例如:将将/锵锵;胶胶/交交;呦呦/嘤嘤/嗷嗷;逢逢/冯冯/彭彭等。唐宋以后,随着多音节象声词的发展,一词多形的现象更为普遍。至元曲中,“音近义通”的现象更是大量出现,成为元代语言的一大特色。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是由于元曲语言的俗化、口语化、多元化使得多音节象声词大量产生。只记声音,本无定字,是民间口语的特色,而象声词主要以摹拟声音为特征,很多词在现实生活中并无本字,故而多用相近的字来替代。
音同或音近的异形词不仅在不同的文献中大量存在,同一作品中同一个词出现不同的标写形式也很多见。例如:
4.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秘哩薄喇的,教我一顿臭骂。(《真本金瓶梅》第72回) 5.贼不识高低货,我倒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哔哩薄喇的!(《真本金瓶梅》第18回)
上例中,“秘哩薄喇”与“哔哩薄喇”应为同词,摹拟的是快速的说话声。但前者第一个字用的是“秘”,后者第一个字用的是“哔”,两个字音同形不同,从而导致同一个象声词出现了不同的标写形式。
其二,在流传过程中因“异文”而造成同一象声词出现不同的标写形式。主要包括两种情况:
1.版本异文。
同一文献可能出现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的出现经常会导致同一个词出现不同的标写形式。例如:
(1)恰便似画出潇湘水墨图,淋的我湿渌渌,更那堪吉丢古堆波浪渲城渠。(《全元杂剧》之孟汉卿《魔合罗》第一折)
(2)便似画俺在潇湘水墨图,淋得俺湿漉漉。见那吉古堆波浪喧成渠……。(《元刊杂剧三十种・新刊关目张鼎智勘魔合罗》第一折)
2.引用异文。
(3)我则见五个馒儿乞丢磕塔稳,更和一个字儿急留骨碌滚。(《全元杂剧》之李文蔚《燕青博鱼》第二折)
(4)我则见五个镘儿乞丢磕塔稳。更和一个字儿急溜骨碌滚。(李斗《扬州画舫录》卷16)
例(3)是元李文蔚的杂剧《燕青博鱼》中的句子,而例(4)是李斗《扬州画舫录》中引李文蔚之《燕青博鱼》曲。同样一个“急留骨碌”,其中的“留”字在后一例中写成了“溜”字。这种情况可能是引用错误所致,也可能是引用者引用的版本不同所造成。
其三,语音的变化是造成字形分歧的重要原因。受语音系统的影响,“本无定字”的象声词在不同的文献中可能会用不同的字形来标写,其发音也可能稍有区别,但在音韵系统中却是相近的。这种区别最明显的就是送气与不送气的区别。如元曲中摹拟说话音的象声词以“不送气音”出之为“必(帮母)丢不(非母)搭”;以“送气音”出之则为“劈(滂母)丢扑(滂母)搭”。
1.我这里七留七林行,他那里必丢不搭说。(《黑旋风》二折)
2.口角又劈丢扑搭的喷。(《虎头牌》一折)
在明清口语作品中这种用法常见。例如:
3.凭着我这个嘴头子必流不刺的,顶名儿也冲他些酒肉吃。(《李云卿》二折)
4.贼不识高低货,我倒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哔哩薄喇的!(《金瓶梅》第18回)
5.后来南瓜渐渐的熟滑,又看了荷叶的好样,嘴里也就会必溜必辣,骂骂括括的起来。(《醒世姻缘传》第91回)
上例中,“必流不(非母)刺”“必溜必(帮母)辣”均为不送气音;而“哔哩薄(并母入声)喇”则是由“浊音清化”而产生的不送气音。现代口语中形容连续不断的说话声常用“劈历叭拉”或者“劈哩啪啦”这样的送气音,这和上述摹拟说话音的象声词基本一致,只不过或者发音稍有区别,或者标写形式不同。
元曲中这类词颇多。比如摹拟马急驰音的象声词“不刺刺”“扑刺剌”同样是送气与不送气的区别,送气而出则念“扑(滂母)刺刺”,不送气而出则念“不(非母)刺刺”。摹拟物相碰击声的象声词如各(见母)剌刺是不送气的清音,磕(溪母)刺刺是送气清音,合(匣母入声)刺剌则是因“浊音清化”而产生的不送气音。其声母分别是[k],[k‘],[x],三者同为舌根音,声母相近,韵母也基本一致,它们之间完全是可以通用的。
有的则是韵母有所区别,从而出现不同的标写形式。例如:
6.黑娄娄地鼻息如雷。(《青衫泪》三折)
7.是谁人恁般酣睡喝喽喽?(《朱砂担》二折)
8.你几时学得俺喽喽,一枕头鸡叫。(《谇范叔》一折)
上例中的“黑娄娄”“喽喽”“喝喽喽”摹拟的都是酣睡鼻息声。第一个音节的声母均为晓母,韵母则分别为德韵、侯韵和合韵,故而其标写形式也有所区别。
其四,方言的影响是导致象声词出现不同标写形式的一个重要因素。董遵章认为,《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带有浓厚的山东方言色彩,前文中的“哔哩薄喇”“秘哩薄喇”“必溜必辣”均系山东方音词。事实上,《金瓶梅》中的语言非常丰富,其方言俚语不限于山东一方而是遍及中原晋翼豫以及苏皖之北,又间杂吴越之语。故有人提出其用的是“混合语”,即“官话”和“方言”的混合。尽管对于《金瓶梅》中用的是何种方言有着较大争议,但其受到方言的影响应该是毋庸置疑的。《醒世姻缘传》的争议则集中在其反映的是山东境内哪一片方言的问题。有不少口语化色彩较为明显的作品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方言的影响,如金代诸宫调反映燕京一带口语,元杂剧反映北方口语,《拍案惊奇》反映浙江口语,《跻春台》反映四川中江口语,《儿女英雄传》以地道的京白著称,《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等被称为吴语小说。这些作品中,最明显的语言特征就是方言土语的大量使用,具体表现在语音、语法和词汇等诸方面,其中尤以词汇的表现最为明显。方言的差异和影响一方面促进了象声词的发展和变化,同时也导致了同词异形现象的大大增加。
(三)象声词的词形选择及其要素特征
考察文献中大量的多音节象声词,发现多音节的组合往往会有一个逐渐凝固成词的过程。在成词的早期,词的内部组合尚不够牢固,很容易发生词序颠倒的现象,其词形未能稳固下来,存在着多种选择。随着时间的推移,语言不断的发展,互为倒序的词往往会在使用过程中产生竞争,一种形式可能因经常使用而逐渐凝固下来,而另一种形式可能因此而逐渐被淘汰。这种竞争过程至少应当包含三个要素。我们以“丁丁当当”和“当当丁丁”为例进行分析。
3.语义的延展性。早期的“丁丁当当”由“丁丁”和“当当”两两加合而成,其摹拟的是两种声音的组合。重新分析为“丁当”的扩展式后,由于其基式“丁当”不再是两个语素意义的简单相加,其表示的是一个声响发生过程中紧密联系的两种声音,二者是一个整体,不能分开使用。所以“丁丁当当”所摹拟的声音也不再是两种声音的简单相加,而是摹拟有节奏的连续不断的复杂的声音。而“当当丁丁”则由“当当”和“丁丁”根据语境需要两两加合而成,不能还原为双音词形式,其摹拟的声音也具有临时性和单一性。“丁丁当当”可用来摹拟玉石、金属、器物等不同事物的碰撞声,语义范围较为宽泛,其出现频率也较高;而“当当丁丁”的语义域较为狭窄,出现频率也较低,最终被淘汰。
三、结语
通过对汉语象声词的语义与标写形式进行系统、深入的考察,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虽然我们不能说所有的象声词都会在形与义之间建立桥梁,但不能否认的是,象声词的形音义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系。很多象声词从其所属部首即可判断其指称意义,甚至感知其词汇意义,而象声词的音与意结合来造字的方式也比一般的形声字更能准确地表音表义。
(二)象声词的标写形式存在着极大的“任意性”,出现了大量“音近义通形异”的现象。这与象声词“只记声音,本无定字”的特征有很大关系。象声词主要用以摹拟声音,很多词在现实生活中并无本字,而是用相近的字形来标写。而语音系统的影响,又使得“本无定字”的象声词在声、韵、调等诸方面发生变化,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其标写形式的“任意性”。另外,因各种因素而导致的“异文”现象以及方音土语的渗透等等都会导致象声词出现不同的标写形式。
(三)象声词的不同标写形式在竞争过程中,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同时并存,并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展开相互间的竞争。合乎构词规则、语义范围较为宽泛、使用频率较高的形式往往就会逐渐凝固、保存下来,反之则逐渐失去生存的机会,或者只是在某些方言中留存和使用。这个竞争、淘汰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语言不断发展,词汇不断演变、淘汰与稳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