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图倒挂着。
他身穿航天服，双脚固定在延伸到无穷远处的平板上。他头顶下方，是无数繁星组成的深渊。他感到有点奇怪，如果是太空，这个姿势也可以算是站在平板上，可他为什么会强烈感到是被倒挂着呢？
然后他就掉下去了。在太空中“掉下去”是个很可笑的事，又没有重力，能掉到哪里去呢？他掉进了黑色的隧道。这太荒唐了。他飞速在隧道内滑行，隧道越来越窄，眼瞅着就要把他挤死了。这时“噗”的一声，他从隧道里弹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发现自己被关在笼子里。
这时他确信自己在做梦，同时很惊讶自己在梦里还能这么有条理，接着又为自己能在梦里意识到这点感到震惊。
白光泛起，遮住了一切。
白光消退后，胡图看到詹姆斯正专注地看着面板，屋内其他几个人都安静地在操作着什么。詹姆斯回头冲他一笑：“欢迎加入团队，NDV1121。”
这是什么？他们给他的代号吗？
詹姆斯看着面板：“没错，你现在是神经开发志愿者1121号。”
志愿者不少嘛，都上千号人了。
詹姆斯有点不好意思：“这个编号不是顺序发放的，我们有个非常古怪的编号方式……算了，这不重要。你感觉怎么样？”
胡图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刚接受了神经改造手术。这也解释了为何詹姆斯看起来像是对他想什么都一清二楚――眼下他正带着一种宽容大度的微笑看着监视面板，等着胡图从最初的震撼中平静下来。
胡图觉得脑子里有点发痒，像是塞进了一根滋滋响的日光灯管。他也不知道怎么有这样的联想。他越是关注这个感觉，就越是觉得痒。詹姆斯告诉他，这是刚做过改造后常有的现象。他的身体不习惯新植入的芯片，有排异反应，通常几个小时后就会消失。
詹姆斯随即对他进行了适应性训练。神经芯片有一套独特的操作指令，必须熟练掌握。开始的时候，胡图总是不能准确告诉系统自己想要什么，他想的是甲，芯片却给出了关于乙的内容。好在芯片本身也有学习能力，可以逐步适应宿主的思维习惯。双方磨合一段时间后，双向理解的成功率就大幅提升，很快就达到了可以应用的地步。
实际上，在训练的大部分时间里，胡图在练习如何使用多重人格。这个系统最初是为了解决边走路边看视频的需求开发的，结果发展得非常庞大。使用者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分裂为多个人格：其中一个负责走路、躲避障碍、和他人交谈；另一个人格则能同时看视频、深度思考或和他人通信。
人们让他在一条传送带上奔跑。同时，传送带上有数字化叠加后的各种障碍，他必须躲闪跳跃躲开这些障碍，一旦碰到就会失败重来。这也罢了，关键是障碍出现的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全神贯注还是撑不了多少时间，有几次还脚下拌蒜摔倒在传送带上。詹姆斯让他分裂出一个人格去解迷宫，成功后就能获得一段时间的障碍分布图，让他能提前做好准备。他必须完美处理自己两个人格的平衡和相互通信协调。
这可不像说起来这么简单，胡图花了几个小时时间适应。他在传送带上坚持的时间也从最初的几十秒延长至十分钟以上。在他状态好的时候，会感觉进入了某种空灵的状态，脑子里空空如也，两个人格自动交流协调，意识仿佛站在一旁静静观望。
詹姆斯和其他的技术人员纷纷向他祝贺。通常来说，四到七岁这个区间的成绩是最好的，随着年龄增长成绩很快下降，20岁后的神经改造者很少能撑过两分钟。胡图查到了数据中心的全年龄段最高记录：四十三分三十一秒，实现者NRV0617。竟然是牛肚这家伙。
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詹姆斯为胡图安排了一些放松项目，还让他上到数据中心地面，体验芯片被屏蔽是什么感觉。当他再次站在自己曾冲进来的地方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周围的山岭、天空甚至墙院本身都看起来不一样了。他知道这个世界将被数字化的膜叠加，就如同那会儿自己眼睛上被覆盖了眼膜一样。一切都是老样子，一切又都不同了。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他一时想不起。
第二天一早，他被召唤进那个紫色的虚拟会议室。詹姆斯分发了简报，称针对神经人攻击数据中心的调查已经获得初步进展，中心派出的神经改造者（数据中心总是这么称呼他们自己的神经人，以显示比外面那些野路子神经人更高级）已经到达目标所在的地区，正准备开始行动。
胡图看到具体名单后才想起来，从神经改造手术后，他就没再见过牛肚。原来他被派去干这事了！这是牛肚第一次外派任务。数据中心的内部信息不能直接通过公共网络传递，有泄密危险。所有的数据收集分析、所有的决策方案都要在数据中心内完成，然后通过胡图和牛肚之间建立的人格连接传递。现场信号当即接入，他们能通过牛肚的感知观察周围。同时，当地所有可用的公共监视画面都被采集，并随着牛肚位置的变化自动切换。
信息面板显示，牛肚正在山楼SD09区的地铁站。
在过去一百年间，龙城已经发展得十分庞大。最早的市区和近郊受到政策限制，几十年来基本保留了原貌，以建设“人文龙城、绿色龙城”。然而在六环之外，数不清的超高层大楼将市区围了一圈。这些大楼普遍超过500米高，相互连通，远远看去，就像人造的群山，所以也叫山楼。
SD09区是南郊山楼的一个巨型社区，也是著名的神经人聚居区，龙城最早的一批神经人就聚集于此，至今已经成为全城乃至全国神经人的时尚中心。这里有最新奇的神经模块、最富于创意的表演、最激进的神经试验和最神秘的神经人组织――神经洞穴总部。
信号接通的时候，牛肚正在和一个当地的神经人青年吵架。牛肚假扮成流浪的神经人孤儿，游荡到SD09区找工作。青年认为这种外来者会抢走当地人的工作机会，还会造成很多矛盾，就冲着牛肚嚷嚷。牛肚也不客气，当即嚷了回去，说你们这里还不是外来人建立的，现在装什么土著。两人你来我往，在站台上吵起来，古今中外，引经据典。其他人都匆匆走过，没人关心这么高端的争吵。数据中心前后发送了四次指令要求牛肚立刻结束，都被他忽略。 胡图可没见过牛肚这么激动，从其他人的表情看，他们也很惊讶。从往日记录看，志愿者头一次外派任务一般都会出点儿问题，不过都是些小意外，顶多算是出个丑。像牛肚这样一下车就高调和人争吵的，还没有过。
数据中心的第五次指令终于让牛肚闭上了嘴。詹姆斯严厉批评了牛肚，说他不听指挥，意气用事。牛肚满不在乎，专门找了个镜子冲自己、也是冲詹姆斯做了个鬼脸。
当初神经人围攻的时候，数据中心记录了每个在场神经人的身份，并综合各方信息进行了初步分析。他们已经知道，这次神经洞穴的攻击即便在其组织内部也有争议，其首领虹膜无限刚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发起了这个行动。虹膜无限本人没有任何照片、视频或音频，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即便在神经洞穴内部，见过他的人也极少。
数据中心本来想让龙城警方处理，但警方也只能找他们的人了解情况，没法进一步做什么。数据中心认为此事并不简单，决定自行调查，目标就是这个首领虹膜无限。可是，山楼的管理权在当地政府，数据中心任何试图监视他人感知的行为都是违法的，除非对方主动开放芯片信息。因此，牛肚更多时候只能采用传统的方式，数据中心提供信息上的支持。
人流很大。牛肚凭借身矮优势，钻来钻去，也花了十分钟才到达这一区的中央广场。和其他标准的山楼一样，广场是个高30层的室内天井，上下连通整个区，有各种各样的饭馆、商店和运动场，是本区人平时生活社交的主要区域。广场上人潮涌动，一片嘈杂。
任何神经人都能访问这里的信息平台，查询当前本区使用神经芯片的都有什么人。胡图来回看了好几遍，没发现任何有神经洞穴标记的人，也没发现任何人参与过当初围攻墙院的行动。当然，这里登记的信息有可能伪造，只能参考。
两个小时过去了。牛肚将中央广场的各个商铺都转了一圈，找人就问哪里能加入神经洞穴，结果一无所获。对方总是一副“啊，神经洞穴我知道……啊，怎么加入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他们的人”的态度。数据中心决定打草惊蛇，让神经洞穴的人自己现身。
牛肚为自己设置了神经洞穴的标记，然后在广场上找了个比较热闹的地方，用荧光笔在地上画了个直径两米的圈。这是神经人街头表演的惯常做法，人们都自觉让开，等着看这小孩有什么本事。
他向空中发射了一个广告气球，上写“神经洞穴招新”字样，然后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为了效果好，他甚至使用了扩音应用，吸引了不少人注意。人们带着些许嬉笑的态度围观这个莫名其妙的外来小孩。有人大声告诉他，神经洞穴从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方式招收新成员。他回敬说新首领有新气象，如今的神经洞穴就是这么风光。人们都笑起来，有人给他鼓劲。
在气球发射32秒后，第一个带着神经洞穴标记的人出现了，并在随后的一分钟里增加到七个。他们从社区的各个不同方向出现，迅速向牛肚所在的位置集中。名单比对显示他们中无一人参与过围攻墙院。数据中心的人提高了警惕，但并不紧张，这些都在他们预料之中。这七个人以往访问网络留下的足迹在10秒钟内全部收集完毕，并进行了综合分析，他们的背景资料、个性分析、近期关注点等信息随即生成。
第一个到达现场的神经洞穴成员金湘直接走到牛肚面前，要求他立刻停止并离开本区。
“你是谁啊？”牛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金湘通过芯片向他展示了自己神经洞穴成员的标记，同时大声地表明自己身份。
“哦，那咱们是一家人，我也是洞里的。”牛肚笑道。根据中心的数据分析，“洞里的”这个说法是新成员热衷的，老成员比较少用这么轻佻的称呼。他不过八岁，用新成员的口头禅比较像那么回事。
金湘愤怒地指出他的标记是假的。
“你才是假的！”牛肚将扩音应用的功率放到最大，让自己的指责声震广场，“我在EY88区进的洞，你懂什么？”金湘和人聊天的时候曾经表示自己从未去过龙城东北的山楼，其他线索也辅证了这点。牛肚就选了个东北的神经人区试了试。
金湘果然一愣，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说那里也没人见过你。已知的七个成员都没有住在EY88区的，很明显他们在更广的范围内通信，很可能是高层在协调。团队里的人都希望那个虹膜无限能亲自介入这件事，这就有可能实现定位。广场上，又有两个成员到达，三人将牛肚围住。其他人看情况不对，纷纷后退，继续围观。
这时，胡图发现自己的同学袁军正在围观的人群中，行动方案随即生成。
牛肚往身下放了个气垫，升到两米高，坐在上面和蔼地俯视着下面三人。他向不远处人群里的袁军招招手：“那边那位猴兵，我的东西还在你那里呢！”
袁军本来围观得好好的，突然被点名，还是只有胡图用来叫他的外号，感到莫名其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胡图问他那么讨厌神经人为何会来这个社区？他表示自己只是来考察龙城植物的，这个区有山楼里少见的真树，就来看看，没想到赶上神经人吵架。这倒是真的，市政府曾经奖励过SD09区一棵真正的大树，本地人对此非常自豪。胡图告诉他牛肚是来调查神经人的违法行为的，请他协助。
与此同时，整个数据中心、包括身在山楼的牛肚，注意力都在一个新出现的神经洞穴成员身上。这个成员现身的时候就在广场，在现场很久。更重要的是，他就是那会儿在地铁站和牛肚争吵的青年。
数据中心认为这就是虹膜无限本人。他在牛肚一下地铁时就盯上他了，还挑起争吵来测试牛肚的反应，如今又近距离观察了一会儿。此外，其他四名距离较远的成员已经到达广场，他们没有去牛肚那里，而是分散站在广场的四个主要通道口，有点把守的意思。数据中心决定进一步刺激对方。
牛肚慈祥地笑着对下面三人说：“其实，我就是你们的首领，我就是虹膜无限。”
三人同时后退了两步。牛肚以为对方是拿不准，但数据中心对他们面部表情分析的结果显示，这三人很有信心（当然，不排除三人都使用了有伪装功能的表情应用，从而骗过表情分析的可能）。 牛肚向他们伸出手：“来膜拜我吧！”
袁军在胡图的指挥下慢慢挤到了第一排，离最近的神经人只有半米远。
“你和我一样，都没见过虹膜无限。”地铁站的青年走上来，声音清朗，“不过我倒是很想认识你。你是神经人，但又跟我们不一样。”与此同时，他向牛肚发出了芯片级身份确认的请求，一旦答应这个请求，双方将相互开放体内芯片的物理信息。牛肚依照预定方案假装思考了不到一秒钟，答应了这个请求。双方的芯片级连接随即建立。
这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连接建立的一瞬间，数据中心就将11个“蚊子”程序送入青年体内。这些程序体积很小，功能简单，不易被发现，但组合起来威力很大。有了这些程序，数据中心就能监测该青年的所有数据，不仅可以监视他的感知，还能截获他的所有对外通信以及任何使用数字增强的思维过程。
他们立刻就发现青年身上有一条加密的高速连接，直接连向网络世界。青年本身的数据很简单，往日的足迹也很乏味，没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可以分析出来。似乎这个青年只是被网络世界中某个力量驱使的。这有点像是牛肚和数据中心团队的关系：数据中心动脑，牛肚动手。
胡图突然想到，也许那边也有个像他一样的人在揣摩这边到底什么情况。
数据中心很快就定位了这个连接在网络世界中的位置。虹膜无限很聪明，没有直接控制这些人，而是借助网络世界间接实现。这样想在现实中定位他就更难了。
胡图下达了撤退指令。
袁军举着手机冲到牛肚面前：“找到了！别玩了，我们该走了。”
牛肚认真地撒了七秒钟娇，然后降下气垫，收起气球，跟着袁军往地铁站方向走去。他没忘记给数据中心发了句话：“这笨蛋居然在一群神经人面前说我用手机。”
胡图笑得不行，不过还是回复说自然人想不到这点也情有可原。
数据中心的团队开始准备在网络世界中定位虹膜无限的行动，牛肚已经开始撤离，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所有人都隐约感到有些不安。
在刚才对地铁站青年的思维突袭中，他们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倒数计时。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青年自己都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必须搞清楚。
而且从数字上看，他们只有不到24小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