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喝酒。乱性。
任琛摇摇晃晃在酒桌边站起来,他的情欲之火也蓬蓬勃勃地升腾起来。他的酒杯溢出的酒,就像情欲之火的湿漉漉的慵懒而嚣张的舌头,舔得杯沿甑叵炝痢
桃花飞上了杨君的两腮,她的丹凤眼里分明有妩媚的逸兴氤氲,可她的玉手托腮又彰显了她天赋美女的特有的矜持。就是这份矜持,这份朦胧的内敛,平添了妩媚的分量。就是这份信手拈来的矜持,像干柴一样,烧旺了男人心头的情欲之火。
真是天生的尤物。任琛心里狠狠地唾骂而又感叹。唾骂归唾骂,感叹归感叹,更加强烈的征服欲伸出魔爪,攥住了他。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他被摇晃得清醒。他想起了“酒醉心里明”这句老话。但他很快地将这短暂的清醒掩饰过去。借助腾云驾雾的酒劲,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夸张。杯中酒也就花枝乱颤。
罚酒一杯。杨君朱唇微启,吐出的话语珠圆玉润。
我没醉,我没醉。任琛驴头不对马嘴地嘟哝着,心里却在琢磨――这狐狸精实在没睁开眼睛,怎么就看到我的酒杯里晃出了酒?
辍―的一声,任琛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得精光。他将酒杯口往杨君一照,像有一道亮光划破空气。也就在这时,杨君的丹凤眼砰地打开,放射出桃花般灿烂、潭水般幽深的光芒,与酒杯的亮光碰撞出一片响亮的静默。
就在这片静默里,任琛的眼里荡漾着一层薄纱似的水雾。想要笼罩一切的水雾。想要吞噬一切的水雾。想要包裹一切的水雾。
杨君玉臂轻舒,优雅地又给任琛斟上酒。任琛的手闪电般将满满一杯酒滴水不漏地倒进了口腔。
任琛的有点酩酊的笑,有点邪乎的笑,使他的鼻翼有了飞翔的感觉。被笑扭曲的脸和目光,又有点坏坏的感觉。肠胃里燃烧的酒液,上蹿下跳,将他的脸和目光烧得潮红。
我也自罚一杯。杨君话音未落,琼浆玉液般的酒像一袭小瀑布飞入她的惹人怜爱的口腔。她像是一个盛开的春天,或者说孔雀开屏。任琛咽了一下口水。
任琛被腾云驾雾的感觉托着。托着的感觉有点飘飘欲仙。托着的感觉有点性饥渴。托着的感觉有点色胆包天。
任琛的手像一条蛇。蛇在酒桌上游荡。蛇搭上了杨君的酥肩。杨君没有任何动静。蛇迟疑了一下,嗖地向她的酥胸射去。她此时闭上了眼睛。两只乳房如同两只兔子,被蛇撩拨着,演绎着销魂的旋律。
杨君的阖着的丹凤眼微颤着,像是在呼吸。幸福的呼吸。
杨君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的体香融合在一起,像火焰熏陶着任琛。香得他眯缝着眼睛。
任琛咽了一下口水,嘴唇像狼一样扑向杨君的朱色樱唇。
嘴唇吧唧吧唧,像喜鹊划破天空。
任琛的手像蛇一样在杨君的身上神魂颠倒地游荡。杨君的幸福的颤栗通过他的手,电流般颤到了他的心里。
这时包厢的门被砰地推开了,接着是服务员的尖叫。任琛的手触电般收了回来。杨君的双手护住胸部。
包厢的门吱溜一声关上了。把服务员的惊慌失措关在了门外。
杨君捋了捋头发,两腮上的桃花颤颤悠悠。
醉了,醉了。任琛感叹着,用手抹了抹通红的眼睛。
任琛扶着杨君,一瘸一拐般出了包厢门。买了单。到总台开了房。拿着房卡,上电梯。出电梯,用房卡感应房门。开门。关门。
整个房间欢叫着。即使短暂的静默,也是包裹着喧嚣节奏的静默。
这个夜晚,任琛走过了世界上最美、最酣畅淋漓的旅程。
2
第二天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任琛看了一下调成振动的手机,发现有五十多个未接电话。他皱了皱眉。仿佛砰的一声,他的情欲之球急剧膨胀起来。
她像欢快而充满弹性的土壤摇篮,摇晃着他这个饿极了的超大婴儿。牙齿锋利的婴儿。
汗水在他的背上响成欢快的小溪。调成振动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嘭嘭啪啪地拍打着。他心里想,一定又是几个未接电话。这一想,他就在巅峰崩溃。
手机又一次顽强地拍打着床头柜。不用看,任琛也知道这是老婆刁芳又在拨打他的手机。五六十个未接电话,十有八九都是刁芳打的。刁芳一定快疯了。
像退潮后的沙滩,任琛慵懒地铺展着四肢。杨君的嘴唇像红扑扑的花骨朵。
杨君不屑地瞧了一下不断拍打着床头柜的任琛的手机。任琛打起了呼噜。呼噜声与手机的拍打声此起彼伏。杨君的一只玉手搭在任琛的胸膛上,另一只玉手扯过被子为他盖上。
手机安静下来。任琛的呼噜声在房间里汹涌澎湃。
杨君的丹凤眼里贮满了幸福的朝霞。
窗外车子鸣喇叭的声音淹没了任琛的呼噜声。淹没了整个房间。淹没了整个酒店。
任琛腾地坐起来,仿佛突然从梦里醒来。杨君像是从他的身上坠落的花朵。
任琛一把抓起手机,用一根手指轻掩嘴唇,示意杨君不做声。他按了“接听”,嘴里喂喂喂喂。显然是公司老总打来的电话。
任琛说,老同学,我得赶去公司开会,你继续休息。他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穿衣服。杨君在他的背上吻了一下,发出温馨而脆脆的波波声,善解人意地说,你去吧。
出了酒店门。任琛接了老婆刁芳打来的电话。刁芳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质问他昨天一整晚到哪里混去了。她有点气急败坏,有点语无伦次。他搪塞说,昨晚陪老总出去应酬,和客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她说,那你也得先打个电话回来啊。刁芳在电话里一通数落,怒气冲冲。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别说啦,别说啦,我要开会去。她缓了缓口气说,那你今晚得早点回,为儿子童童庆祝生日。他嗷嗷嗷嗷地应诺着。
任琛松了口气。刚才做贼心虚的紧张感得到了释放。他笑了笑,心里自己对自己说,女人还是好骗。
但不管怎么说,任琛还是有负疚感,或者说负罪感。但昨晚的床第云雨,让他回味无穷。他的激情被彻底点燃。他为自己开脱,身死花架下,做鬼亦风流。这样想着,他脸上的笑就有点暧昧。 任琛大步流星地向酒店走去。接连碰到几个熟人,任琛笑着打了招呼。他心里嘀咕道,这石田县城也太小了,干点坏事可不容易。杨君住的这个酒店,号称“石田大酒店”,算是石田县最好的酒店,标牌上的广告语自称“没有星级的三星级酒店、五星级的服务”。每每看到这行广告语,任琛就抑制不住地嘲笑。但嘲笑归嘲笑,杨君从广州大都市回石田县省亲,最高档的接待场所也只能是这个酒店了。不过,杨君一再声称自理,不需要别人掏钱。这使任琛一方面感到轻松,一方面又觉得自惭形秽。特别是此次杨君从广州归来,只给任琛打了电话,使任琛受宠若惊之余,更加无地自容。
任琛敲开了石田大酒店杨君所住房间的门。穿戴整齐的杨君开了门。杨君简直就像个仙女。她那浅露的皓齿,款款地笑着,既有小家碧玉的妩媚,又有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她的丹凤眼清澈照人。任琛心里立马想到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嘴上却木然,找不到词儿。
你吃饭没有?话一出口,任琛才感觉说得有点不着边际。
你说的是哪一餐?杨君噗嗤一声笑了,在任琛的怀里尽情绽放。
老婆刁芳打来电话,像抽了他一马鞭。抽晕了他。抽醒了他。刁芳的电话,又像突然勒住了缰绳。
任琛正襟危坐,接了老婆的电话。刁芳说,童童正在等爸爸的生日蛋糕呢。任琛说,又回办公室加了下班,马上去买蛋糕。
任琛挂了电话。杨君善解人意地说,天黑了,你赶快去买蛋糕回家吧,儿子的事大如天。
任琛在杨君桃花灿烂般的脸上吻了两下。杨君丹凤眼里的秋水莞尔一笑。这莞尔一笑,照耀得任琛的心底柔情丛生。
任琛有点恋恋不舍。杨君催促他说,快走吧,等一下,我也要回家了,我给老母亲打了电话说我从广州回,今晚到家的。
任琛深情回眸,然后拔腿离开酒店。
兴奋退潮后,任琛感觉疲倦爬上了自己的身子。他心里感叹道,人过四十,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欲望却是在走上坡路。
任琛赶到蛋糕店。老板说,你要是晚来一步,店门就关了。任琛连说好险。他买了儿子童童最喜欢的草莓蛋糕――也就是蛋糕上放了几枚草莓,使蛋糕透出草莓味。
老板问,是小孩生日吧?任琛点点头。老板问,小孩多大?任琛答道,十五。老板给蛋糕配了十五枝小蜡烛。
任琛提着蛋糕,早有一辆小轿车停在他身旁,司机射过来探寻的目光。任琛知道这是黑的。石田县出现黑的还是这一两年的事。任琛从网上知道,大中城市的黑的猖獗。在石田这个县城打黑的,他倒是感觉有点新鲜。他上了车,说了目的地,问多少钱。司机说,五块。任琛说,五块就五块。任琛在车上和司机聊了几句,才知道司机家境富裕,出来开黑的,一是想尝尝捞外快的滋味,二是为了寻求刺激。任琛摇摇头,又点点头。
任琛下了黑的,向家里走去。他想起和老婆刁芳生育儿子童童可不容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高中毕业,任琛和刁芳都没有考上大学。任琛在石田广电公司接了父亲的班。刁芳在石田电影公司招了工。作为同学,经常在一起玩。当时,在一起玩的还有防水材料厂的邵云、在县农机公司招了工的薛静。起先,任琛对刁芳没有任何想法。之所以没有想法,是因为在任琛眼里,刁芳长相太平常,甚至有点丑陋。刁芳戴副黑框眼镜,掩饰了一点丑陋,平添了一点斯文。但是,日久生情,情人眼底出西施,一来二往,任琛也就觉出刁芳的好来。而刁芳早就对任琛有意。毕竟,任琛也算是有点吊儿郎当有点儿“坏坏的”小帅哥。其实,任琛天生慧根,高一时在全县中学生数学竞赛中就得过奖。如果不是经常和邵云等一起玩,不学无术,早就跻身大学生行列。但任琛是块金子,刁芳是心知肚明的。在邵云、薛静等的撮合下,任琛和刁芳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不过,婚后多年刁芳未孕,愁煞人。到省城医院检查,原来是刁芳的输卵管堵塞。做手术后,打通了输卵管。不过,医生提醒,依刁芳的身体条件,一生只能怀孕一次。这样一来,怀上童童,生下童童,养育童童,弥足珍贵。
回到家里,任琛把生日蛋糕放到茶几上。刁芳并没有怪罪他的迹象,这倒使他心里有点愧疚。
老爸,是草莓味的蛋糕吗?童童坐在餐桌旁急切地问,这位十五岁的初三学生,长得和父亲任琛一样高,却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这还用问吗?刁芳替任琛回答。
童童探询的目光凝注在父亲任琛的有点苍白的脸上。
任琛做了个鬼脸,又郑重地点点头。在儿子面前,任琛总是感到爱的温暖的力量。
童童的身子就有点雀跃。他的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草莓味道,就连感冒时服用的也是草莓味的消炎药。
餐桌上已摆满了菜,看上去已放了段时间。童童的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显然在等任琛。刁芳的腰间还系着围裙,围裙上还沾着白菜叶的残屑。她的黑色眼镜框上似凝非凝地闪着几星油污。
先吃饭吧。刁芳解下了裙,摆好了碗筷。
童童嚷着要吃生日蛋糕。刁芳说,别急,待晚上九点再吹生日蜡烛。说罢,她开始盛饭。任琛忙着将一碗碗饭端上桌。
爷爷奶奶,吃饭吧。童童喊坐在沙发上的两位老人。
今天童童生日,怎么没请他外公外婆过来?任琛问道。
他外婆中午就来了,送了个红包就回去了,要照顾躺在床上的外公。童童的奶奶的嘴里噼里啪啦地说。
唉,真是共患难的革命夫妻啊,童童外公瘫痪在床已经二十多年了。童童的爷爷感叹道。
要是换成现在的小年轻,早就“夫妻本是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童童的奶奶坐在了饭桌旁,端起饭碗手攥筷子,嘴里还在感慨。
晚上九点,童童从书房里出来,把草莓味的生日蛋糕搬到了餐桌上。
坐在沙发上鼾声小作的任琛被刁芳叫醒。跳完广场舞的爷爷奶奶准时回到家里,为童童庆生。
刁芳在蛋糕上插了十五枝小蜡烛。任琛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屋里响起了《生日歌》。
童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三个心愿。 在与台湾老板展开离婚“拉锯”大战的同时,杨君一方面做专职太太,一方面开始学做生意。她的生意竟然也做得风生水起。她不舍的还是,一双可爱的儿女。但台湾老板的毅然决然,却让她别无选择。
经过软磨硬泡,双方都累了,决定和平分手。台湾老板说,为了保护孩子,不让他们知道,你还是要经常和她们在一起。当台湾老板说出这番话,杨君差点泪崩。
如今,儿子已经结婚,女儿在念大学。可台湾老板一直没有再婚。有时杨君想,像台湾老板这样在“二奶”问题上立场坚定不懂得融通的人举世无双,像台湾老板这样多年来未再婚的人也举世无双。也许,台湾老板并没有错,他在婚姻问题上的态度是鲜明的,甚至是顽固的,恪守着“内外有别”的原则,至少他比起那些偷偷摸摸的老板,是光明磊落的。当然,杨君始终也不敢承认自己错了。也许,她是台湾老板心中的“唯一”,是任何“二奶”都无法取代的“唯一”。这个“唯一”有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杨君的第二任老公是海关的一名公务员。此时的杨君,已是生意场上的一位小老板。但在个人感情上,她对生意场上的男人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当时,公务员这个职业在社会上开始吃香,主要是公务员比较稳定,虽不能大富大贵,但旱涝保收,而且公务员的素质相对比较高。当海关公务员向她展开追求攻势,她既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马上拒绝。和海关公务员谈恋爱一年,即走入婚姻殿堂。婚后初期,倒也甜甜蜜蜜。可是不久,她的心儿就开始进入动荡,不安全感袭来。海关公务员经常伸手向她要钱,说是和同事合伙投资项目。后来,她的宝马车被海关公务员借去,一直回不来。后来,海关公务员每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后来,海关公务员晚上经常整夜不归。原来,海关公务员沉迷于赌博。他索要她的钱用于赌资,她的宝马车则被抵押。她产生了绝望感。
和海关公务员的婚姻不到一年,杨君就提出离婚。海关公务员死活不肯离婚。他不肯签字。离婚拉锯战持续了半年多。最后,杨君准备找海关的领导反映问题,海关公务员才妥协。杨君倒也有情有义,给了海关公务员一个商铺,又给了他10万元现金。
终于和海关公务员离婚,杨君松了一口气,却也陷入了迷茫期,万念俱灰之际学会了喝酒,以酒浇愁。
绝处逢生。当杨君不再相信男人,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婚姻的时候,一位白面书生闯入了她的生活。更严格点说,白面书生首先是闯入了她的学习。有一天,她经过大学校园,突然被校园纯净的青春气息所吸引,或者说校园的一张张纯真的笑脸点燃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格外清新。她突然有了某种冲动。想读书的冲动。想圆大学梦的冲动。她叫司机先走,自己独自留下了在校园里徜徉。在她看来,如果生活是一片沙漠,那么校园就是一块绿洲。她在校园的电线杆上看到了招生广告。是工商管理大专班招生。她毫不犹豫地报名。报名时她自嘲说,怕自己考不上。报名老师是一名白面书生,鼓励她报考。白面书生笑着说,也可选他当导师。她也不再思考什么,就选了白面书生做自己的导师。白面书生戴着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高雅而文质彬彬。她听到有人尊称白面书生为博士,她的心底油然而生敬意。白面书生答应给她辅导。白面书生送了几本书给她,每本书上都划了重点。白面书生耐心地给她讲解着重点。她觉得每一个重点都和自己的生意息息相关,都总结出了暗藏在生意里的生意经。她心里感叹道,原来书本是可以教导自己把生意做得更好。更可贵的是,白面书生讲了一个观点,让她如醍醐灌顶,那就是读书就是读资源,班上的官员同学、学者同学、老板同学可是不可小觑的资源。她对白面书生导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有一道阳光照进了她的生活。她恍然大悟,不幸为她关上了一扇门,白面书生却为她打开了一扇窗。
从白面书生身上,她感受到了知识就像阳光一样亲切可爱。她领悟到,原来人的所谓气质就是知识的外化,正如古诗所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她为白面书生所倾倒。当然,白面书生也她的天生丽质所倾倒。两人自然而然地结为秦晋之好。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和白面书生的婚姻初期,两人甜甜蜜蜜。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杨君觉出了异样,感觉白面书生怪怪的。后来,白面书生露出狰狞。原来,白面书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性虐待狂。
情爱是婚姻的基础。两人做夫妻作业时,白面书生喜欢做一些怪异的动作,比如用牙齿咬床头木。其实咬一下也无所谓,关键是他要将牙齿咬出血。杨君就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在出血,浑身哆嗦。后来,白面书生用烟头烧自己身上的关键部位,滋滋地发出烧焦的味道。杨君就感觉自己的肉在烧焦。杨君一直在忍耐着。
但杨君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比如,两人做夫妻功课时,白面书生要用麻绳将杨君的裸体捆起来,以获得变态的刺激。或者,白面书生用鞭子抽杨君的冰清玉洁的裸体,让她发出血腥惨叫。她越是惨叫,他就越兴奋。
像逃离魔窟一般,杨君逃离了这段禽兽不如的婚姻。
6
杨君的芬芳的叹息,雪珠般迸发出来,落到任琛的呼吸里。任琛的呼吸像一片感染了忧伤的祥云。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有各自不同的不幸。”任琛像是对杨君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这好像是哪部世界名著里的话。”杨君说。
“应该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复活》里的话。”任琛用手挠着头。
“你读过这两部世界名著?”杨君歪着头,睁大丹凤眼,故作天真状态。
“没有,没有。”任琛的头摇得就像拨浪鼓。
“是我们初中语文老师刘老师喜欢经常引用世界名著里的话。”任琛像突然记起来了一件大事,有点石破天惊的味道。
“我就说,我怎么就对这句话特别耳熟呢。”杨君丹唇微噘。
“我们都被世俗的生活淹没了。经典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任琛感叹道。
“是啊,应该让经典点亮我们的生活!”杨君若有所思,若有所思的丹凤眼就格外迷人。
任琛手揽着杨君的酥肩。他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燃烧。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俯身看着他们燃烧的嘴唇。看着他们燃烧的花朵。看着他们燃烧的春天。 薛静跑来对刁芳神秘兮兮地说,外面都在传说任琛找了“小三”呢。刁芳只是笑笑。薛静说,你还真的挺有定力的。刁芳还是笑笑。薛静就有点急,说,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刁芳还是笑笑。薛静就开始跺脚,说,你就愿意把老公拱手相送别的女人?刁芳还是笑笑。薛静就叹口气,说,你老公出轨,你倒好,听之任之,唉……刁芳就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刁芳说,你可不要把任琛当成涂英俊!薛静就反口相讥,涂英俊涂英俊,涂英俊怎么啦?刁芳就说,你看你看,一说涂英俊,你就急啦。薛静闭嘴不言,却喘着粗气。
刁芳说,不信谣不传谣,这才是我们女人家的本分。
薛静长叹一声,说,算了算了,信不信由你!如今这花花世界,你还是要将自己的男人看紧点。
再怎么说,刁芳的心湖还是有怀疑的涟漪荡漾。
这天晚上九点多,任琛回来了。他照例去看了一下儿子童童。读初三的童童正在温习功课。十五岁的童童,鼻梁上已架了副镜片厚厚的眼镜。看到儿子为了做一道数学题苦思冥想,草稿用了一张又一张,头发被手指搓得有点凌乱,任琛心里就有点酸楚。他的心里就嘀咕,如今的素质教育喊得山响,事实上应试教育却是变本加厉,学生被折磨得没有几个是身体强壮的。刁芳坐在电脑前,试图从网上为童童找些学习资料,为童童冲刺重点高中石田县一中做一些服务工作。任琛走回客厅刚坐下,到外面散步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为了不影响童童学习,两个老人家都没有开电视机。
你洗澡吧?刁芳关掉电脑,走过来对任琛说,像是征询意见,又像是命令,又像是暗示。
听到这话,任琛的心咯噔了一下。从夫妻的责任和义务来说,任琛蓦地感到,自己冷落刁芳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已记不得上次做夫妻功课是在啥时了,反正感觉已经很久了。以前总是他主动,她被动享受。不到迫不得已,她是不会主动的。即使主动,也只是暗示而已。比如说,提醒他洗澡,就是发出信号弹,就像发情母狗的臀儿在公狗的身上蹭痒痒。
任琛并没有马上作答。但是没等他吱声,刁芳就已经把热水器的插头插上了电源插座。热水器发出嗡嗡嗡嗡的叫声,既欢快又喑哑,既嘹亮又低沉,既爽朗又呆滞,既明艳又晦涩。像是采花的蜜蜂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海洋里驾驶着轰炸机,兴奋而疲惫,随时会葬身花海。
任琛本来想说别洗了要睡觉。但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就像一只苍蝇,本来要吐将出去,却又霸蛮吞进了肚子。
等下洗吧。任琛说,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说实话,回家之前,他和杨君欢娱一阵,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转念一想,如不顺应老婆的要求,她肯定会疑窦顿生。
童童,早点睡吧。刁芳关切地说。
任琛觉得有一刀鞭子抽在他的脊背上。他蓦地感觉疲惫消减了许多。
爸,妈,你们早点歇着吧。刁芳孝顺地说,因此她的话就像微风拂林,涟漪轻抒湖面。
任琛觉得又一刀鞭子抽在他的屁股上。这一鞭,像柳条,柔韧,火辣。这一鞭,像荆棘,喋血,啮心。一瞬间,任琛觉得自己像负轭的水牛,拖着沉重的犁,半锈蚀的犁铧将大地一块一块地翻出来晾晒。大地却像干瘪的乳袋。
一种奇怪的厌恶感,像吱吱叫的老鼠,冲撞着任琛的喉咙。他觉得自己的肠胃有点痉挛。他觉得自己的根儿在萎缩,或者说退缩,像是面对着强暴的力量而退缩。完全失去了在杨君面前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搔了搔头皮,像一个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学生,即将面临老师的责罚。
刁芳用抹布擦拭着灶台上的油污。灶台放射出冷冰冰的光芒,和热水器上的指示灯交相辉映。但是,隔着窗户扑进来的汹涌的鬃毛翻卷的黑夜,喝退了它们的光芒。
客厅里的灯光却显得更亮了。刁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摘下眼镜,闭目养神。她的变形的眼睛,鼻梁两翼眼镜压出的痕迹,也更加凸显。
任琛心里的厌恶感的老鼠更加猖獗。
任琛强撑着去洗澡。他觉得洗澡水的瀑布格外喧嚣,砸在他身子上像是一窝锋利的光芒。光芒氤氲的雾气笼罩着他。洗澡水浇得他一身清爽。清爽却是短暂的。清爽之后,是更深的疲惫。透彻骨髓的疲惫。一个趔趄,差点让他摔倒在卫生间里。他反应快,稳住了。稳住了身子后,他的心里的厌恶感的老鼠大幅度地荡起了秋千。
谁在敲卫生间的门。任琛把下半身躲在门后,将门打开一条缝。刁芳将浴巾递给他。散发着芬芳的阳光味的浴巾。一种久违的感动袭上任琛的心头。夫妻间的一个个细节,将一个个庸常的日子串起来。
洗完澡,任琛的下半身躺进了被窝。他的上半身裹着睡衣靠着床头。他闭目养神。刁芳招呼好两位老人入睡后,就在催促童童早点上床睡觉。童童还在看书。儿子是他的骄傲,也是她的骄傲,是夫妻俩的骄傲。
任琛惬意而慵懒的鼾声响起。时而像快乐的鼓点响起。时而像暴风雨耕耘天地。时而像海螺里的海洋在呼啸。时而像螺旋式上升的龙卷风。
刁芳上床时,任琛的呼噜跌宕起伏。他的头微歪着,嘴角蔓延着口水,欲滴未滴,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细碎如雾的笑浪。显然,他沉浸在美梦中。
她拉熄了灯。她感觉泪水突破了眼眶的防线。她听到了泪水的轰鸣,足以抗衡任琛的鼾声。
刁芳仿佛感到黑夜像雨水一样落下,透过诚实而无助的灌木丛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她迷迷糊糊进入睡眠。睡眠就像一朵玫瑰。玫瑰既是爱情的信物,也是疗救情伤的良药。
黑夜在夫妻俩的鼾声里睁大眼睛张望着。
也许是半夜,也许是子夜。刁芳惊醒,被任琛的梦话。任琛抱着她,硬硬地顶来顶去,嘴里却一个劲地叫着别的女人的芳名。任琛喊得不太真切,但刁芳听得非常真切,肯定任琛是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
刁芳有点气急败坏。刁芳闪电般的手掌了任琛的嘴。就像霞光射击黑暗,砰的一声――枪弹塞子的火焰在疾飞中渐渐熄灭。
干嘛?任琛嘟哝着,用手捋了一下被刁芳打过的嘴唇。
你的嘴里在喊哪个女人?刁芳质问。 这个农家乐的房子,一律都是木制结构,屋顶都是稻草铺就。
“唉呀,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杨君吮吸着农家乐特有的馥郁的气息。
“是啊,这里飘荡出的柴火饭香,让我们重返童年的青葱岁月!”任琛的眸子扑闪扑闪着。
“任诗人又诗兴大发啊!”杨君的丹凤眼微横,横出一缕妩媚的光芒。
“女人点燃男人。你就是我的最好的诗!”任琛的手轻轻摩挲着杨君的酒涡。
“男人也点燃了女人。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诗人,只是我们的诗写在心底而已。”杨君的丹唇轻启,珠圆玉润的语言的火焰飘荡而出。
“世界上最美最美的诗还是爱情。为自己而活着的爱情!”任琛边感叹,边点菜。
“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也是爱情。所以味蕾为之怒放!”杨君的丹凤眼上的睫毛颤动着,像露珠里的清风颤悠着。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对,也不对。”任琛点了一份豆腐渣。“也许爱情是石磨豆腐,而婚姻是豆腐渣。有人喜欢吃豆腐,对豆腐渣却嗤之以鼻。有人偏爱豆腐渣,对豆腐却不奢求。”杨君突发灵感。
“照你这个说法,你可以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实,豆腐和豆腐渣都是美味,爱情和婚姻都是美味,关键是品尝的嘴。”任琛又点了一份猪头肉炒肥肠。
“是啊,爱情和婚姻,既是矛盾,也是统一。我们都活在传统与现代的战争与和解里。就像猪头肉和肥肠,美国人是不吃的,我们中国人却奉为珍品。”杨君灵感蓬勃。
“你的逻辑有点混乱。但爱情与婚姻,本身逻辑就有点混乱。人性的逻辑本身就有点混乱。”任琛又点了一份野菜马齿苋。
“就像这马齿苋,我们童年时代,是喂猪喂牛的,到了现在,大家的生活好了,开始喂人!”杨君饶有兴致。
“就像我们的父辈在婚姻里寻找爱情,而我们在婚姻之外寻觅爱情!”任琛又点了一份碎炒南瓜藤。
“这种菜只有我们石田县和黄野县才有!”杨君的口水从嘴角滴溜出来,像钻石般晶莹。
“也许婚姻是爱情的信仰?!爱情是婚姻的宗教?!”任琛点了一箱啤酒。
俩人边吃豆腐渣、猪头肉和肥肠、野菜马齿苋、碎炒南瓜藤,边喝啤酒。
啤酒冒出的泡沫像是盛开的浓烈的春天。
任琛用调羹剜了一瓢豆腐渣往杨君的碗里,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啤酒。
杨君用筷子夹了一块弹性十足的微微噘起的猪唇往任琛的碗里,小抿了一口啤酒,像是小桥流水浅唱低吟。
任琛喝了一口啤酒,吃着杨君喂过来的马齿苋,像一头水牛在反刍。
杨君喝了一口啤酒,吃着任琛喂过来的南瓜藤,吧咂声像是快乐的小鸟。
杨君的酒杯与任琛的酒瓶磕出脆响,像是玻璃心叩得响亮。
杨君的酒瓶与任琛的酒杯击出光芒,像是升起月亮的身体,驮住了无数个日落。
杨君的酒瓶与任琛的酒瓶吻出响亮的时光,时光飙向木屋的稻草顶,像是玉的尖叫,周围是瓦碎之音。
酒瓶从杨君与任琛的手里飞出,在电线杆上发出一阵狂笑……
11
刁芳决定找杨君谈判。为了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之间的谈判。
刁芳从老班长司正那里弄到了杨君的手机号码,存在自己的手机上。刁芳又咬牙切齿地从网上下载了杨君的玉照到自己的手机上。动不动,刁芳就把手机拿出来,调出杨君的玉照示人,恶狠狠数落骚狐狸罪状数宗。
在深圳开货车的司机邵云回石田休整数日,听了刁芳的哭诉后劝她,把杨君的玉照从手机上删除,眼不见心不烦。邵云建议刁芳说,对男人要“放养”。刁芳说,我一直是“放养”任琛的,我一直是主张“无为而治”的。邵云说,男人就是喜欢尝个鲜,最终还是会回到家里的。刁芳说,我看这次这对狗男女是铁了心要离婚再结婚的。邵云说,玩玩可以,要离婚,要结婚,谈何容易。刁芳说,我的童童都和任琛一样高了,我坚决不离婚。邵云说,你把他们逼急了,就会离婚,你也得有最坏的准备。刁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杨君骚狐狸有的是钱,我不稀罕她的钱。邵云说,万一离婚了,你也得捞一把,以备以后生活,培养孩子。刁芳的鼻涕眼泪就汹涌澎湃,说,我就是不得让那骚狐狸得逞,抢走我的男人!
心情相对平静后,刁芳拨通了杨君的手机。
“喂,你好!”传来杨君珠圆玉润的声音。
刁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反而觉得有点自卑。
“喂,你好!”刁芳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怯意。但怯意很快被正义感拂却。
“请问是哪位?”杨君依然珠圆玉润。
“我是任琛的老婆刁芳!”刁芳有点斩钉截铁,又有点颤抖。
“哦,你好!”杨君的声音依然珠圆玉润。
简短的开场白,倒像是天空飘下的云朵。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杨君的声音像是空谷幽兰。
刁芳在心里骂了句骚狐狸,眼前浮现出杨君的玉照,隐隐约约慨叹,仅从性感而雅致的声音判断,杨君就是个迷倒一片男人的天生尤物。
“我想和你谈谈!”刁芳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悬崖一样冷峻陡峭。悬崖总是与深渊孪生。
“谈谈?好啊!”杨君倒很爽快。
刁芳迟疑了一下。
“我们找个喝茶的地方吧?”刁芳说。
“没问题。不过――”杨君的话像一条路在一座山前折断了,“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
杨君挂断了电话。手机里一片神经错乱的盲音。
杨君的彬彬有礼,使刁芳有点泄气,怒火却像遥远的马厩里呼出的湿漉漉的响鼻。她感到天空在打盹,躲在郁郁葱葱的雪峰山后边。
在家里,刁芳像往常一样洗衣做饭,服侍公公婆婆,陪伴儿子学习冲刺重点高中。她明显感到公公婆婆在力挺自己,使她倍加欣慰。公公婆婆对自己的老公任琛充满了愤怒。儿子童童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也使她心底荡漾着暖流。 公公婆婆和儿子都睡了后,刁芳独自坐在黑暗中。她感到窗外昏昏欲睡的路灯像是刚刚被宣判了重刑的罪犯,狠狠咬住嘴唇,收住泪滴。
刁芳依然在跟踪任琛和杨君。她怕看到他们,又希望生擒他们。他们像诡谲的云,飘来飘去,偶尔掠过她的眼眸,又稍纵即逝。邵云开玩笑对她说,你要真想逮住他们,也可聘请私人侦探。说实话,她对私人侦探有着天然的抵触。当触及私人侦探这几个字时,她自己充满了罪恶感和撕裂感。她对撕裂感充满了恐惧。
还好,任琛的工资卡还在自己的手里。就像任琛的魂魄还在自己的手里,附着在手上的光芒里。透过光芒外的苍茫,尽是以前任琛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枝枝叶叶。隐隐约约的幸福或嘲讽的微笑在刁芳的嘴角忽明忽暗。
当然,老班长司正说,万一鱼死网破,刁芳你还是得让他们赔偿一大笔钱,以解后顾之忧,那女人多得是钱。邵云则说,放心,他们只是玩玩而已。
刁芳顽强地,锲而不舍地拨打着情敌杨君的手机。就像地球持之以恒地绕着滚烫的太阳转悠。
看到手机上从网上下载来的杨君的照片,刁芳就心如刀割。
刁芳尽量礼貌地打杨君的手机。杨君也礼貌地接她的手机。刁芳在手机里听到了任琛的压抑住的笑声,心头之火腾地澎拜起来,破口大骂这对狗男女。杨君挂了手机。刁芳的泪水就如蒿草澎拜。薛静紧紧地抱住刁芳的肩膀。刁芳的泪海饮尽了杨君的泪溪。
平静下来后,刁芳又拨通了杨君的电话。杨君没有接。
刁芳再次拨通杨君的电话。杨君接了。杨君的声音依然珠圆玉润。刁芳说,你别再缠着任琛了,他是有妻室的人。杨君说,我们是真爱,他不爱你了。刁芳冷笑一声,有这么简单吗?杨君也冷笑如刀,既简单又复杂。
刁芳首先挂断了电话。
刁芳又拨通了杨君的手机。杨君珠圆玉润地接了手机。这使刁芳反而有点心虚,有点卑怯,又有点佩服杨君。
刁芳在电话里和杨君理论来理论去。没有理论出结果,就骂骂咧咧,恶语相向。
刁芳约杨君坐下来好好谈谈,杨君也答应了。可到时又变卦了。
刁芳和杨君之间的谈判就像一场没完没了旷日持久的诉讼,像乡间古老的石磨张开沉闷的翅膀。
12
刁芳听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里雪崩般的哀伤。她突然想起有位诗人说过,绝望是最漫长的等待。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二十亿光年里等待。
刁芳回到父母家里。父母家与公公婆婆家同在石田县城,相距不远。刁芳经常回父母家,看望一下瘫痪在床二十多年的父亲,精心照料父亲的母亲。每回一次家里,刁芳都会深切感动一次。想当年,任琛和刁芳谈恋爱的当儿,任琛亲自给父亲端屎端尿,为父亲擦洗,用轮椅车推着父亲到外面去晒晒太阳,感动得刁芳泪眼婆娑,断定任琛是自己值得一生托付的人。
母亲正在搓洗父亲弄脏了的衣服。母亲的皱纹依然干净地舒展着。母亲的耳环探出黑白夹杂的头发,像穿透一切的剑,照亮了坐在门槛外弹拨时光的尘埃。
母亲说,芳芳来了。刁芳说,来了。
父亲睡在床上,像是石头发出轻轻的鼾声。刁芳的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使鼾声嘎然而止。石头醒来。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肿?父亲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让刁芳有些措手不及。黑夜比白天多的父亲,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人生就是这样,在某处塌陷,就会在另一处崛起。就像瞎子,他的耳朵就是他的最明亮善感的眼睛。
哦,爸,没事!刁芳强忍着说,泪水却汹涌澎拜夺眶而出。
傻丫头,一定是任琛这小子欺负了你!父亲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他的瘫痪的腿保持沉默,衬托得他的胸脯像呼啸的大海。
像狗一样的风从窗子溜进来,用舌头舔着刁芳的泪脸,也舔着被愤怒扭歪却依然慈祥的父亲的脸。
蓦地,刁芳发觉父亲就像一尊躺着的雕塑。这尊雕塑给了她力量。力量让她蹲在父亲的床边,号嚎大哭,淋漓尽致地大哭,肆无忌惮地大哭,畅通无阻地大哭。就连日落的咔嚓一声,她也没有听到。
刁芳感到父亲的熠熠的神采照亮了房间,甚至照亮了外面的黑夜。
父亲的手摩挲着刁芳的抽动的肩膀。父亲聆听着女儿的悲情故事。
这个世界简直是反了,反了,任琛这狗东西真是人面兽心!父亲痛骂着,痛骂着花花绿绿的世界。他看不懂这个世界。
母亲也来了。母亲与女儿相拥而泣。这位坚强的母亲,服侍瘫痪的父亲二十年如一日的平凡的女子,在悲伤的女儿面前,显得是那样脆弱。这位依然爱美的母亲,耳环像剑一样穿透黑夜,泪水濡湿的黑夜。
父亲的脸上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父亲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有些冷峻。就像当年,父亲面对自己的瘫痪,从痛苦痉挛到平静淡定。
母亲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儿子童童都这么大了,还到处乱搞!
母亲的泪水,是那种静水深流般的凝滞的泪水。那干净舒展的皱纹又将泪水攥紧松开,松开攥紧。
亲家是怎么看的?父亲的嘴里迸出的话,就像石头里迸出的火焰。
公公婆婆都是站在我这边的,任琛都不敢回家了。刁芳说。
哦……父亲长叹着。他的长叹像是凋零的花朵抖展着枯萎的花瓣,试图再次飞翔。
人家亲家爹亲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母亲说,叹息着,她的叹息像舞蹈的草尖,与父亲的长叹相呼应,汇聚成一股草绳,将刁芳的正在坠落的心吊起。
那骚狐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口袋里一有钱,就到处发骚!母亲骂骂咧咧着。
骚狐狸杨君在电话里和我骂架,说她和任琛是真爱,诅咒我和任琛的婚姻是僵尸般的爱情。刁芳哭诉着,肩膀抽动着,像是山峰打着寒噤。
父亲喷出一连串咳嗽。他的咳嗽与母亲的啜泣、刁芳的哭诉合奏在一起,合奏成颤颤悠悠的音符的纽带,在墙壁上碰撞扭打着。
现在人的生活爱情婚姻全乱了套!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着。她的淳朴的心更加放大了女儿的悲痛。 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刁芳斩钉截铁地说,不会让那骚狐狸得逞。刁芳被父母亲坚如磐石的爱情和婚姻一直感动着,也一直梦想着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忠贞不渝。她想把爱情的彩虹弯成轭,套在婚姻的牛脖子上,持久地浅唱低吟地拉动犁,精耕细作生活的沃土,稻花香里羞涩而大方地垂下稻穗。
父亲猛地站了起来。瘫痪了二十来年的父亲竟然站了起来。简直是个奇迹!刁芳和母亲都不敢相信这个回光返照般的奇迹。
父亲目光如炬。父亲的脸上泛出潮一般的红晕。
刁芳和母亲都停止了哭诉。她们显然是被吓住了。
父亲两条早就萎缩的腿竟然在屋里走动。他咬牙切齿地说,坏小子,骚狐狸,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爸,你怎么啦?刁芳返过神来。
啪的一声,死亡像瓦片一样砸在父亲的头上……
13
有人要跳楼!据说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子!
这栋楼二十层,是石田县最大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是省城五星级皇天大酒店的分店。大楼刚刚封顶,但脚手架还来不及彻底拆除。民工们还在脚手架上操作。尽管如此,皇天大酒店的天潢贵胄的气息也已经浩浩荡荡。它像一只巨枭,俯瞰着整个石田县城。而整个石田县城三跪九叩在它的足下。
披麻戴孝的女子像一朵小小的白云栖息在皇天大酒店的楼顶,随时会飘然而下。
最先发现跳楼女的是一个流浪汉。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额头上手搭凉蓬,仰视整个皇天大酒店的大楼,发现楼顶有异动,天赋异禀的他叫声不好,有人跳楼轻生!可他喊破嗓子,声音迅即被市声所淹没。他灵机一动,抢过小摊贩的喇叭,把声音开到最大:有人要跳楼!有人要跳楼!有人要跳楼!
流浪汉把喇叭朝向皇天大酒店的楼顶,有板有眼地喊话:楼顶上的兄弟或姐妹,不要想不开,咱们农民工已经翻身做主人,追讨工资,不要采取过激行动!对付黑心老板,要通过法律手段!
流浪汉喊话喊得口干舌燥。小摊贩一把夺回流浪汉的喇叭,两脚跳起来卯足劲朝着皇天大酒店的楼顶喊话:不要为几个徘想不开,命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流浪汉和小摊贩的轮流喊话,麇集了一大批看客。脚手架上的民工愣怔着。喧嚣的市声被流浪汉和小摊贩的声音的豹子吓得退了潮。
有人打了110。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20。
防暴特警赶来了。消防队员赶来了。医疗车赶来了。
流浪汉和小摊贩轮流用喇叭的喊话声被警笛声、医疗车的专用鸣笛声吞噬了。就像大海吞进了一条小溪。
防暴特警和消防队员简短会晤后,特警带着一位心理谈判专家、几位携带简易器材的消防队员,开始登楼。其他消防队员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气垫,以便跳楼人被气垫的柔韧的怀抱接纳,而不是硬硬地坠地而亡。但是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是,皇天大酒店的脚手架并没有完全拆除,如果跳楼人挂在脚手架上,不是毙命,也会五脏六腑被挂穿。医疗车随时待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留在地上的特警忙于疏导人群。
登到楼顶的特警一行与地上的特警用对讲机在沟通。谈判专家正在与跳楼人谈心。跳楼人是一位中年女子,是原石田县电影院的职工,因为情所困,其父刚过世下葬,她的老公和别的女子偷情,不回家,不参加岳父的丧礼,她想不开,欲跳楼轻生。
特警通知刁芳的母亲来到了现场。老人家泪眼婆娑。老人家的耳环不知啥时已摘除,留下隐隐约约的孔迹。
刁芳的母亲通过特警的对讲机向刁芳喊话,我的女儿芳芳啊,你可千万不要一时糊涂,你爸爸刚过世,你给爸爸守灵七天七夜,你既是女儿又是儿子,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你要好好地活着,只有你好好地活着,你爸爸在天堂才会开心,我也才会活下去。
刁芳说,娘啊娘,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爸爸在天堂孤单寂寞,我要去照顾他,女儿不能为你尽孝,还请你多保重身子!
薛静赶来了,爬到了楼顶,劝刁芳,刁芳啊刁芳,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和我合伙开的洗脚店下周就要开张,你怎么这么蠢呢?你看我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是活得挺好吗?为一个男人而轻生,值吗?
一袭麻衣孝服披身的刁芳冷若冰霜,站在屋顶边如站在悬崖边,示意大家不要近身,否则纵身一跃。
在深圳开货车的邵云正好到石田来拉货,闻讯赶来,腾腾腾爬上皇天大酒店的楼顶,对着刁芳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刁芳啊刁芳,你真的是个贱货,对自己的生命不珍惜,任意糟蹋!
刁芳被邵云激了一下,开口了,说,老鼠啊老鼠,我父亲尸骨未寒,任琛他和杨君做得缺德,泡在温柔乡里,让我痛不欲生!
任琛公司的牛总赶来了,向刁芳保证说,组织上一定会高度重视这个事,做好任琛同志的思想政治工作,让他忏悔,让他及时整改错误,让他重新做人,让他继续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女婿!
刁芳的公公婆婆赶来了,与亲家母相拥而泣。公公通过对讲机向刁芳喊话,芳芳啊芳芳,你千万不要为了任琛那畜生而轻生,他是一时中了邪鬼迷了心窍,我们请仙公做一下法事,他就会迷途知返的。婆婆抢过对讲机,泣不成声地说,芳芳啊芳芳,你是咱的好媳妇,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我的亲闺女的,你是个贤惠的好媳妇,你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你可千万不能一时失足千古恨啊!
特警和消防队员试图从皇天大酒店十九楼的窗户包抄上去,偷偷地展开行动。谈判专家循循善诱地与刁芳轻言细语,但刁芳始终冷若冰霜,像是早就看破红尘。
老班长司正带着童童焦急地爬上了皇天大酒店的楼顶。童童对着刁芳喊了一声妈妈。刁芳浑身颤抖,无语凝噎。
司正拨打任琛的手机,手机里传来一个美女的美妙的声音: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