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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宅夫人(四)

格式:DOC 上传日期:2023-08-07 12:52:12
镇宅夫人(四)
时间:2023-08-07 12:52:12     小编:

念离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一股子热气扑出来。屋子里闷得可以,还混杂着说不出的气味,香又不是香,足能把人憋死。好在沐浴之前通气了那么久,否则都该长青苔、养蘑菇了吧。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念离心底一沉。屋子不大,可视范围内只有一个遮住一半的屏风,露出大木浴桶,不知为何,一片黑洞洞之中,安以墨那白花花的胸膛依旧那么扎眼,仿佛从门缝溜进来那一寸阳光,都直奔他而去了。

念离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说什么,直接从木桶里捞起瓢来,自然而然地舀起水,泼在他的天庭盖。安以墨抹了一把脸,黑暗之中,她只看见那白花花的一片,而他只能看见她的一个剪影,那一只手挽住另一只的袖口,姿态绰绰,风韵十足。

“你倒真是不避讳。”

“我伺候主子沐浴少说也有七八年了,眼睛该往哪里看,手该往哪里摆,都记在心里。”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人,也不问我为何要在这地方沐浴,难道你是真的不好奇,还是你怕我突然翻脸?”

念离继续往安以墨身上浇水,却是轻轻柔柔地说,“好奇害死人,到了有些地方,就当没带着嘴巴。”

安以墨爽朗地笑了。

“你啊。”

这两个字在念离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尤记少年时光,她跟在黑哥哥身后跑着,他每每回头,总会满眼笑意,一戳自己的额头,轻吐二字。你啊。多少年没听见了?

岁月淡漠了一切,却让有关这一个人的记忆黑白分明地凸显。

“我准你带着你的嘴巴进来,如果我又犯浑发脾气,你就把我按在这水桶里溺死,如何?”安以墨突然一只湿漉漉的手握住念离的手腕,那瓢落入桶中,惊起一片热气,在这样的闷热难耐中,念离觉得自己额头上都渗出细汗,心也不知为何越跳越快。

“你放心,这么黑洞洞的地方,我就算是溺死了,那么难看,你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清净了。”

安以墨这最后一句似乎是话里有话,念离一抖耳朵,任他捉住自己的腕子,柔声细语地反问:

“看不见就清净了,听不见就安宁了,何苦要逗我捅破你,又何苦借此来试探我?”

“因为这安园只能有我这一个装疯卖傻的,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这答案够不够?”安以墨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你是如此不简单的女人,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这是皇族的颜色吧?宫里的规矩你如数家珍,裘夔那小伎俩完全不在你的眼里,你说,你叫我怎么放心?”

“准穿黄色,这是仁宗殿下在魏皇后寿辰的时候,特赦给我们一些宫女的,这是有典可查的。”

念离没有撒谎,她只是“忘记”说,当时受赏的宫人,一共不过三个。

“至于相公说的那些伎俩,不过是妾身在宫中十载的生存之道,并不为过,如果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又何尝不想和气太平、装个普通妇人。”

“装个普通妇人?”安以墨听到这句,终于心满意足,“这句才是你的真心,好,很好。我就想听听你这不普通的女人,怎么看待我这小黑屋的。”

念离估摸着时辰,心里很急,她可不想被老夫人堵在这尴尬的地方,回头传遍了安园,她不得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生吞活剥了?

“安园的说法是,相公不能人事,于是黑屋沐浴,屏风半壁,不让人来伺候。小屋添香,是因为习惯了青楼脂粉,闻不得污秽之气。”

“那你的说法呢?”黑暗中,独是安以墨的眼睛晕黑得甚至有些发光的慎人。

“念离觉得,相公的确是有隐疾。”念离思量再三终于说出口,“怕是为了治疗烫伤吧。”

念离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安以墨在黑暗中看着这位娇妻,嘴角微微上扬,那从未露给外人看过的后背上,一块狰狞的烧痕,老皮退了,新皮又长出来。时而污黑,时而鲜红。

“你是如何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是……影。”安以墨呼啦一下子从浴盆里站了起来,念离虽看不清楚,却依旧面红耳赤。男人还捉着她的腕子不放,真怕他又犯浑,将她直接拉进浴桶中去。

想到这里,念离终于开口:“影者背负死约,一旦违誓,纹身一去,便会落下烫伤,奇痒难忍,成为风痒。需每十日以苦参、白鲜皮、百部、蛇床子、地肤子、地骨皮、川椒、薄荷等煎汤浸泡、熏洗瘙痒处。相公这屋子里,充斥这奇怪的香味,念离很巧的,对这股味道很熟悉。”念离一口气说完,噤了噤鼻子,不等安以墨再问,先开口说:“我原先在宫中,伺候过和你一样的病人。”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念离说这话时,什么表情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大凡各朝各代,为人君者总要有自己的亲信和死士,名目各有不同,而这批见不得光的人大抵都是术业有专攻的。至于攻的是什么,也要看上面人的趣味。

例如新登基的皇帝壁风,挑选的侍卫队死士个个都是顶尖杀手。这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密谋篡位,把他没有子嗣的兄长推下台,才特意选择了这样的定向人才来培养。而那位没有子嗣的兄长,仁宗皇帝却不像弟弟这般务实,他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连名字也都要风花雪月一番,所以就给这群亲从们起了一个再扯淡不过的名字:影。

只是这些影者,并不像侍卫队那帮人那样打打杀杀的。仁宗注重经济发展,影者大多都是各地商贾大鳄,负责稳定一地的货币政策、进行微观调控。当然,不管是养来杀人的,还是养来做生意的,不管你叫侍卫队,还叫影,都是在位者的私有物品,加戳盖印,以表忠诚。

这就是为上者的如出一辙的政治美学。本质上,谁都摆脱不掉那原始的圈地为主的意识形态。

所以说,此刻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新帝壁风,无论再怎么高高在上,本质上也就只是一个嗓门大点的地主。

“你们这群废物,叫你们找一个女人,你们跟丢了,叫你们找一个男人,找了八、九年都找不到,我养着你们还有何用?!”壁风就跟中风了一样,如魔似幻。

侍卫队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百一十三人,现在已经追回了一百一十二具尸体,就差这么一个。”壁风眉毛拧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影者唯一的逃兵,一个最无用的男人,却浪费我快十年的精力!”

拳头紧紧攒住,骨头嘎吱嘎吱地响,皇帝心里一头是那个淡漠女人飘然而去的背影,一头是那个影者秘籍中被重重划掉的名字。如若此时,火气正旺的新帝知道,他心里的两块石头正在江南小城一个富庶之家的黑暗浴房里坦诚相待,不知皇宫的宝盖儿会不会直接被捅穿。

“陛下,奴才倒有一计,既然这落网之鱼从秘籍中被除名,那么他身上的那个影者的烙印也同时被清除,据我所知,留下的疤痕会奇痒无比,必须要用几味草药定期薰洗,称为夫子香。如果我们断掉某一种草药的供给,不需要太多时日,这隐藏多年的小鱼儿,一定会蹦出水面的。”

“这倒是个法子。”壁风一挥衣袖,“半月之内,我要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夫子香。”

“从今天起,就由你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沐浴更衣。”

小黑屋子出来,阳光猛地打在脸上,念离听着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突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并非不欢喜,只是这一句,有太多人对她说过了。

宫里那高墙那人影,那哭脸那笑脸,那绫罗那金银,那富贵那腐朽,一瞬间都从眼前飘过,转身之间,面前只剩这个男人了。是啊,我总算逃出来了。我现在,总算也有个家了。

多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这话儿,也多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对我说出此话的人。

念离点了点头,那有些羞涩有些欣喜却又克制的样子,着实让安以墨的心狠狠摔了一下。

“来吧,我们同去。”安以墨故作自然地挽起念离的手。“娘子。”

念离一愣,微微一笑,话没有说出口,都荡漾在心里。

娘子。这是你第一次称我为娘子吧。

心猿意马地被安以墨拉着走向念颜亭,念离眼前只是安以墨那蓝色的背影,银丝抽的暗花时隐时现,在阳光下飞舞,就像他的人一般,时而明媚,时而阴郁。究竟我是否能成为你的阳光,照耀出你这沉郁之中那暗藏的光亮呢?而谁,又能为我掌一盏灯。

安以墨和念离在小黑屋耽误了不少时间,到场时众人已然落座。安以墨无疑是主人席,可念离竟被安排坐在了两房小妾的下手。安以墨脸色立即阴沉起来,念离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不动声色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终于现身的两房妾侍。

坐在最上手的女人一身素白的衣裙,弱不禁风的样子,和这念颜亭的花红柳绿是那样格格不入。她身后站的是一身鹅蛋黄的小婉,依旧是趾高气扬的样子,怕是下了雨都直接流进她的鼻孔了。这位应该就是听风阁的主子柳若素。

而坐在柳若素下手的女人娇小可人,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溜溜,一看就是裘夔的妹子,骨子里的刁钻都写在脸上。见到念离来了,故意为身边的孙少爷宝儿扯扯衣服,以显示自己的身份。这位应该就是老三裘诗痕。

这亭子里下人穿梭不息少说三十,却不见婷婷的踪影,服侍她落座的却是位个子高挑、相貌出众的绿衣女子。这丫鬟念离是认识的,颜可的贴身丫鬟柳枝。

“夫人,您这里坐。”柳枝迎了出来,念离微微点头,最后一个坐定。

安老夫人一副等的不耐烦的样子,儿子还没开口说话,老夫人就自行开了局。

“今天我们家里人随便吃吃,让不熟的人混个脸熟。”

念离感觉头皮一阵子麻,这桌不大,围坐十人,除了两位老夫人、相公、三位夫人、宝儿,还有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对面。感情好,这一桌子,她没见过几个。

安老夫人催促着:“念离,来,给家里的兄长敬杯酒。”

念离这才发现,酒壶在对面三个男人面前放着,而这一桌上就他们的酒杯空着。

这明摆着让她伺候他们斟酒,这也是明摆着要给她个脸子看。

念离悠悠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桌上的锦布,无限温柔地说:“几位族里的兄长,新媳妇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献丑了。”

语毕,念离猛地一抖手,力度恰到好处地一拽,桌布绕着转了半圈,正巧把三个空酒杯和酒壶转了过来。而位于桌布正中的几碟开胃小菜,却是一粒花生米都没滚落出来。

念离提起酒壶,一个行云流水的动作,三个杯子眨眼间就斟满了酒,仿佛是一条银河坠入了三个白玉杯,然后姿态万千地一伸手:“三位兄长请。”

安以墨心里噗嗤一下。这三个哪里算什么兄长,不过就是安老夫人娘家几个不成气候的毛头小子,哪里会是念离的对手?

果然,这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酒杯在对面,难不成叫他们过去“敬”酒?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递给小婉一个眼色,小婉伸出手向茶杯,却在离茶杯只有一寸的地方,被念离猛地捉住了手。

“放肆,我敬酒,你来拿什么杯子,造反么?”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高,却吓得小婉一哆嗦,震得柳若素都跟着一抖。

随即,念离特别贤淑、甚至有点楚楚可怜地对那三只禽兽说:“怎么,不给我这个新媳妇面子么?那我只能自罚三杯了。”

一顺带起三个杯子,酒水下肚,快的叫人咋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说些什么,念离转眼之间把酒水又填满了,依旧是伸出手,一副贤淑的样子,“三位兄长请。”

终于其中一人硬着头皮挪出步子,从安老夫人身后绕过来,慌乱拿起一个白玉杯,“我代表卫家这几个兄弟,敬大嫂一杯,愿大嫂能在安园平安无事。”

安以墨正嚼着花生米,突地就喷了出来,肚子都笑的一抽一抽,只差没出声了。

安老夫人瞪了这没用的娘家小辈一眼。

“快回去坐着吧,和女人家比什么酒量,传出去多伤风败俗。”娘,陪酒也是你说的,不让喝也是你说的,嘴都长在你身上了。

念离笑着坐了下来,轻轻地说:“无妨,今天高兴,既然是娘要我们和卫家兄长吃酒,那就不能怠慢了。只是娘说的对,我不好喝多――”

念离的眼神飘向了安以墨,话说的却是:“我们安园又不止我一个夫人,不是还有两房妾呢么?我们三人敬兄长三人,恰是正好。” 柳若素坐正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裘诗痕倒是不怕喝酒,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眼念离,脱口而出:“我们这样的大家闺秀,怎能和男人吃酒划拳呢?”

念离挑了一下眼,慢条斯理地说:“大家闺秀――”

那四个字说的很慢很慢,却像一把锯子,在裘诗痕的心头慢慢地拉扯,女人顿时有些慌了,转头向安以墨,谁知道相公竟然开始用花生米在桌上摆起图案来了。

“这满座的,有谁不是大家闺秀么?”念离终于抛出这么句话,裘诗痕挪了挪屁股,这柳若素充其量就是个商人的女儿,这大夫人也不过就是个婢女罢了,哪里比得上她?

她大哥可是溯源县令,拿皇家俸禄的。虽然没说出口,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却分明得很。念离轻声笑了。

“虽为宫人,品级与外面无二。譬如女官,四尚局管事乃正三品,下设尚仪、尚食、尚宫、尚寝,从上至下,品级不一。虽然我在宫中只小小宫人,并不是四尚局的女官,可是妹妹也总该有点见识,我宫中十载,论资排辈,品级总该高过――”念离斜了她一眼,“一个小小的县令吧。”

一番话语,听的满桌子目瞪口呆。轻轻推了杯子在裘诗痕面前,念离的话犹如魔咒,“喝了吧。”

就算面前是毒酒,也不得不喝了吧。裘诗痕默默地将杯子推给了柳若素,自己拿了第二个。要死,一起死。要丢脸,一起丢脸。

念离这一个多月听了不少,看了挺多,心里知道这裘诗痕的狠都在明面上,真正绵里藏针的是老二柳若素。所以她一直在给老三施压逼酒,从头到尾都没逼老二一句。她知道,按着老三这脾气,死到临头,一定会拉上老二做垫背的。得罪人的差事,她做一半,让那不知好歹的裘诗痕,做另一半吧。

这么算来,她得罪了一个小小的裘诗痕,无伤大雅。而裘诗痕得罪的却是柳若素,这未来园子里的大戏,唱的才鲜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由谁说,说些什么。念离分寸拿捏的是那样得当,安以墨都看在眼里。越是看的透了,越是离得近了,他越不安起来。

这女人,真不简单。看着老二、老三吞了酒下肚,安以墨才一拍手,豁然起了一声:“起菜,爷饿了。”

爷饿的真是时候。念离将面前的那方锦缎铺顺,笑眯眯地对下人们说:“酒没了,再填些来吧。”

午后休息的时候,秦妈妈照例来换药,一进门就听见婷婷抱怨着:“明明您该坐在上位的,怎么就被换了?连我都不能去服侍您,真过分。”

秦妈妈门口咳嗽了两声,婷婷一探头,发现是她,却是笑了。

“你若是有你们家主子指甲盖儿那么大的心思,就不愁天天被欺负了。”秦妈妈迈入屋子随即在身后带上了门。

“这安园开始热闹起来了。”念离正坐在榻上配置着草药,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似的,那宝盒里面什么都有,不够了就去安园的小药铺拿。

这还得多谢柳若素,久病成医,安园药品齐全得难以想象。当然,这其实都是安以墨储存药浴材料的幌子。

“是啊,柳家夫人说要来看女儿,裘家更是离谱,裘县令不好自己直接来霸占了我们的园子,就派了妾室过来,按理说,这三夫人的嫂子着实不该堂而皇之地住在我们安家的。”

“真是一个园子百个姓氏,谁让安家自己人丁不兴旺呢?”念离故意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

虽然孩时的记忆很模糊了,但是仿佛安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安园着实是很热闹的,安以墨上上下下兄妹五六个,每次来安园都觉得人多的记不住。

“哎,这事说起来伤感。”秦妈妈顺着念离说的话,忍不住感叹道,“安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安家虽不是溯源首富,可是人丁兴旺,每次摆酒席,光安家自己这些主子们就要摆出三大桌子来,哪里像今天,凑一桌都凑不齐。”

“难不成是因为安家富了,兄弟姐妹闹上了,各自分家了不成?”

“若真是那样,至少还能走动走动,也算是福分了。”秦妈妈伸出手来让念离换药,也不知是药又触到伤口,还是心里一酸,居然有了哭腔,“可如今是阴阳两隔了――”

念离涂药的手一停,抬眼,小心翼翼地问:“得了什么瘟疫,还是遭了盗匪?”

“大夫人猜的不错,是遭了盗匪了。”秦妈妈心有余悸地说,“这事儿都过去小十年了,谁都不爱提起来,那阵子安园不知是摆错了风水,还是得罪了神明,坏事一桩接着一桩来。先是安少爷好端端的上京考试名落孙山,再是老爷子去了,后来又遭了匪,财物倒是没搬走多少,却是把安少爷的四个兄弟都杀了……只有安少爷在京城,算是平安,还有六小姐在外面避暑,逃过这一劫。”

念离心头一紧。匪灾?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儿?

秦妈妈一走,念离就端了绿豆汤去了落雨轩。安以墨正在作画,念离一瞥眼,却发现他画的是自己。画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她那含而不露的精明,都刻在了眼神里。

此刻,安以墨正用端正的小楷,在画旁边题诗。

一旦放归旧乡里,乘车垂泪还入门。

父母愍我曾富贵,嫁与西舍金王孙。

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

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

念离站在一侧,静默地守着安以墨写完最后一笔,然后轻叹一声:“相公好才学,可惜没能考取功名。”

“功名……”安以墨放下纸笔,颇有深意地说,“可惜当初不知,这二字,代价深重。”

念离看着安以墨的侧脸,这样俊秀的男子,怎么总会让她不寒而栗?

“念离耳朵杂,听了些话,才知道安园十年前一场劫难,相公可是因为家中变故,才无心考取功名、匆匆返乡的?”

安以墨挖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念离推了推绿豆汤,低声说:“说来奇怪,我有个朋友,溯源人,她的父母也是遭了匪难。”

安以墨打趣着说,“那倒是巧了,说不准是一伙人干的。”

念离眸子深了又深。“相公――说笑了。”

安以墨无心地追问着:“你那位朋友,如今怎样了?是否也像我这样发了横财?” “横财算不上,也有点小积蓄。”念离深呼吸一口气,轻的不能再轻的说,“就是上次山上,说起的那位宫中姐妹,冰柔。”

安以墨猛地一转头,岚儿?那眸子中涌上的紧张,念离看着是如此舒坦。安以墨突地紧握住念离的肩头,力气之大简直要把她揉碎,“她家也遭了匪难?”

“是啊,所以,很巧。”念离眸子闪烁着,在安以墨那极速地黯淡中,看到了秘密的轮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正是她全家突然北上寻亲的时候。”

北上寻亲。是啊,这个说辞当初不仅骗了少年安以墨,还骗了什么都不懂的岚儿。可是她家,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北边的亲戚。

念离一直都不知道,他们家是跟谁结仇了,怎么会旅途中好端端的就冲出一伙劫匪,不抢财物,却是将她的父母和全部下人都杀了。若不是她肚子疼半路下车去解手,那也要被砍死在车里了,就和她的娘亲和小妹一样。

“听上去,冰柔和相公是旧日相识。”

“是啊,很相识。”安以墨皱紧了眉头,“你口中的冰柔,大抵就是我的青梅,她叫岚儿。如若她没有离开,如今她已经是我的娘子了。”

念离心里一软,有种什么说不清的感觉,难道自己在嫉妒自己么?真可笑啊。

“岚儿有相公这么念着,她是幸福的。”

“你吃味了?”

“怎么会,不是说好了……”念离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我们只是对食儿么?”

安以墨看着念离这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素脸,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也很好,只是与岚儿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

“而且,岚儿那么柔弱,需要我保护,而你――”安以墨扫了她一眼,“不需要了吧。”

不需要了吧。也许。年幼的我全家北上,半年漂泊,一朝灭门,流落街头行乞数载,又被淮安的王家收留,寄人篱下并不是白吃白住,最后还人情,顶替了人家的女儿入宫为婢。

五年漂泊,十年辛酸,谁人知晓。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岚儿,与我,是不一样的。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吧

“我记得冰柔,也就是你的这位岚儿姑娘提起过,她们家在北边并没有什么亲戚,有大半年都是在东躲西藏,但最后还是遭遇劫匪。”

念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从安以墨的深思之中可以看出,他也应该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能否多问一嘴,相公成为影,又是何时?”

安以墨沉着眉头。

“不多不少,十五年前。”

夫妻俩相视无语。安以墨扶住桌子的手微微颤抖。

在影之中,有个很残忍的规矩,每个地区只能有一个影,他就是皇帝在此地的耳目和喉舌。当这个人不再合适这个身份的时候,就会有新的影来接替他。

那个被踢出组织的人,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死。所以,一旦成为影,你最好祈祷,你一生都是影。岚儿的父亲显然没有这么幸运。当安以墨这个鲜活的下家出现时,他这个不合时宜的上家,只能带着全家北逃。

“是我害死了岚儿一家人。”安以墨的手猛烈地颤抖着,眉头紧紧地攒在一起。

念离握住他的手。

“她知道你还这么念着她,就不会怪你。”

“能否多问一嘴,岚儿现在,在哪里?”

念离握紧了他的手,心怦怦地跳动着,多想脱口而出,就在你面前,就是我。

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她死了。”

第六章 弟弟妹妹把家还

不日,念离就陪着安以墨到慈安寺,为“岚儿”买了几尾鲤鱼放生祈福,两人又到年少时经常对坐下棋的地方下了几局。每一局都是安以墨毫无悬念地胜出,到了最后一局,安以墨一子吃定了念离,却是突然将棋子好端端地从石盘上扫了出去,一只手突然就扣住念离的下巴,重重的捏着,抬起。

“你在故意让着我。”

念离看着满眼怒气的安以墨,知道他心情不好,并没有做什么辩解。就是这样的不做辩解,反而让安以墨更加懊恼,“你是把我当成了裘夔那蠢蛋,还好卫家那些闲人?”

“我只是把你当成相公。”

“什么叫做当成相公?我本来就是你的相公!”安以墨甩开手,“我早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装,你有几斤几两,我一清二楚,我不允许在这个溯源城,有比我装的高明的,懂么?”

相公,你是在怕什么?要做这溯源城的第一怪人?而你又是否知道,要躲、会怕的,不止是你一个?

安以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狂躁,这火儿窜的毫无因由,既不是念离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没由来的,觉得窝火。看着念离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安以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一挥手,说:“你走吧。”

念离抬眼看了一眼又犯了驴脾气的安以墨,知趣地离开。安以墨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远了,才突然觉得这山顶的秋意有几分凉,方才对弈,她是不是也觉得冷呢?正这样想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凑近,到了安以墨跟前,弯腰捡起一粒粒棋子,置于石案上,而惊人的却是,那和尚将那黑黑白白的棋子,一颗不差地摆成了方才的局。和尚不看他一眼,却只对着棋局念念有词:“施主马上就要赢了,一时乱了方才,满盘皆输。”

安以墨也并不去看那和尚的脸,只是仰起头看着这慈安寺山头探出一角的小亭,从上面看下来,正好能纵观棋局。小时候,自己常带着最亲近的二弟和那个只顾得玩弄小乌龟的岚儿来这里,他与二弟就站在亭上,时不时窃窃私语着亭下的棋局。

常来下棋的,正是他们的父亲安如海,和岚儿的父亲左伯父。两个男人在棋盘上不相伯仲,可是眼尖嘴快的安以墨总是要多说一嘴:“我看还是左伯父略胜一筹,他不过是在让着老爷子。”

生性温和的二弟安以笙则只是点头,也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安以墨一向觉得二弟和佛是有缘的,十年前那场劫难,他能大难不死,逃到慈安寺隐姓埋名,大抵是佛祖救了他。 如今本还是个俗家人,却非要诓骗来个出家人的名号,法号静安。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来历不明、城府极深的女子,我总是方寸大乱。忘记装疯卖傻,也不能一笑而过,二弟,你说我是不是离死不远了?”

“施主还在怀疑她是细作么?”和尚一边扫地,一边回答,语气平淡得不起风尘。

“不然,她为何要嫁入我安园这虎狼之地,又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安以墨眯起眼睛,看着那棋局,“寻常女子,会几番赢我却又几番不动声色地输掉么?”

“老皇帝死了半年,如今再不会有人寻施主的下落了,小僧觉得施主是疑心太重,自讨苦吃。”静安微微笑着说,“我倒是从那位姑娘举手投足之中看得出她心地纯净,并非恶人,虽然精于伪装,善于纵横,怕只是因为人世历练,不得不为之――”

安以墨总算和二弟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歪着头点了一点这棋盘,“想不到你人在高处,看的如此透彻,那能不能为我这糊涂人点化点化,为何我接连失态,对她无故冒火,自己又憋得难过?”

“这难为我了,我人在高处,心在佛祖,这安园琐事,不入我耳,不入我心。施主为何动怒,我怎会知道?”静安笑了,委实没看到大哥如此慌乱过。看来,大哥心中对那女子除了戒心和防备,也有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在意”。

时光就像回到十年前,他们兄弟二人,居于高山,看云过,听莺鸣。一个滔滔不绝,将寰宇拦在胸里,一个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倾听。安以墨平素装疯卖傻也好,放荡不羁也罢,都是天天演戏时时防备,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地找个人说说,便将那念离所说的,所做的,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情到深处,竟手舞足蹈,时而自己就大笑起来,时而又渲染着当时的紧张气氛,活脱脱一个说书先生――

静安双手执帚,立在一侧,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

“施主,看来这位姑娘着实不简单,短短不到两月,竟然有这么多古怪逗趣的事儿发生在她身上,这安园也因她的到来热闹许多了。”

“这话不假,只是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贫僧不敢妄言,只是贫僧却是明白了,施主为何动怒。”

“哦,说来听听?”

“施主是一心想护着她,却又碍于身份,不能挺身相救,于是自责。可偏偏,这女子很神奇,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后发制人,施主心里,于是有些嫉妒了。”

“你你你――你说我嫉妒她一个小小女子?!”

静安忍住笑意。

“难道不是么?因自责而理亏,因嫉妒而怒气,施主啊,您是想做护花使者,却又不能,自己跟自己斗气呢。”

安以墨被说得哑口无言,脸都绿了。二弟说得不错。

第一次落雨轩失态,是在念离被柳家夫人打了一巴掌后,看着她那么出色地扭转形势,他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第二次浴房闹别扭,是在念离被裘夔羞辱后,看着她一身明黄色大摇大摆地就把他制伏了,他心里更像是百爪挠心。第三次,便是今日,念离不仅在酒桌上降服了卫家兄弟,还看到了自己痛失岚儿后落魄的窘态,这让他更加火大。

他五次三番地对念离吼着,“我不准你比我更高明。”

经局外明眼人一点拨,终于看透了。

“您打算怎么办呢?施主?”二弟依旧那样“坏”,看着一片和煦,骨子里总是一针见血。

“下一次,我定装疯卖傻,让她自生自灭去。”安以墨板着面孔说,“我不必要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把自己这苦心伪装的面具撕破。”

“果真能如此么?”静安笑着退后,“贫僧佛缘尚浅,不能参悟世事,只觉得上天派来这个女子就是为了让你们互相撕去伪装、坦诚相待。”

安以墨没好气地横了二弟一眼。

半响,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你这假和尚,什么时候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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