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学界一向将创新精神视为赵翼诗学的核心内容和独特价值,并当然地被放在性灵派的理论框架中加以阐释,而并未追问其理论出发点。从赵翼对才名的焦虑和对文学价值的悲观态度入手,说明赵翼诗论的唯新倾向出于超越前人的渴望,其背后的动力乃是“影响的焦虑”。赵翼论诗虽同样以自抒性灵为要旨,却只不过视为创新的手段,而不像袁枚那样以之为目的。随着年至耄耋,老境寂寥,他对诗歌的观念有所变化,逐渐由求“新”转向求“工”,甚至放弃了与前人争新的意识。这无意中呼应了诗坛正涌动的自我表现极端化、绝对化的思潮,成为嘉、道诗学中绝对自我表现观念的先声。
关键词:赵翼;诗论;唯新;性灵派
作者简介:李秋霞,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江苏 南京 210097)
一、唯新的焦虑
赵翼虽与袁枚、蒋士铨齐名并称,但他与袁、蒋两人有很大的不同,就是他首先以学者立身处世,自青年时代就对学术抱有很大的志向。《瓯北集》开篇之作《古诗二十首》其三论经学曾说:“俗儒识拘墟,nn守故纸。或言古制非,攻者辄蜂起。岂知穷变通,圣人固云尔。是古而非今,一步不可履。”{9}诗成于乾隆十一年(1746),作者年方二十,而一股突破故常、走自己道路的创变之志已勃然于胸中。在《补邹衍》其一中,他又写道:“人情每厌故,数见辄不鲜。天亦似好新,寒暑辄互迁。春来桃李艳,冬来冰霜兼。其实总陈迹,如文袭旧篇。惟其四时嬗,一候一改观。遂使人耳目,常换景色妍。”{10}这虽是借邹衍谈天的题目,讲自然运化之理,但人情厌旧、天意好新之旨岂不正是王渔洋论诗所说的“物情厌故,笔意喜生”么?{11}寒暑互迁如文袭旧篇、无非陈迹的说法,流露出对文学生命的一种终极的悲观态度:没有常新的美景,没有永恒的价值,只有变化本身是不变的,物候因这变化给人带来新的景象。循此理反观文学,也同样是惟有变化才能给人以新鲜感。这虽说不上是什么深刻过人的见解,但已决定了青年赵翼的道路,他未来的史学和诗学都将朝着这唯新主义的方向前进。
古来好诗本有数,可奈前人都占去。想他怕我生同时,先出世来抢佳句。并驱已落第二层,突过难寻更高处。恨不劫灰悉烧却,让我独以一家著。有人掩口笑我旁,世间美好无尽藏。古人宁遂无余地,代有作者任取将。{15}
二、与性灵诗论的离合
赵翼平生论诗宗旨,概见于《书怀》“力欲争上游,性灵乃其要”一联{23},袁枚引他为同调是很自然的。比起蒋士铨来,他明显与袁枚的诗学趣味更加接近,也更能互相欣赏和分庭抗礼(蒋士铨与袁枚晤对明显落下风)。晚年两人在扬州相见,赵翼有《子才过访草堂见示近年游天台雁荡黄山匡庐罗浮诸诗流连竟夕喜赋》四章纪事,其三云:“我最爱君诗,君亦爱我句。他人岂不赏,不著痛痒处。惟此两老翁,交融水投乳。”又形容两人论诗的较量是“徐夫人匕首,不待血如注。赏奇意也消,中病手无措”。其四历数从前文人相轻之例,坦言“茫茫大宇宙,听人各千秋。盖棺论自定,睽睽有万眸”,最后结以“君才驭飚轮,我力破浪舟。一代诗人内,要自两蛟虬”{24},大有天下英雄,使君与操的气概。
赵翼论诗虽以自抒性灵为要旨,但并不像袁枚那样以性灵为目的。性灵在他只不过是企求创新的手段,背后的动力是超越前人的渴望。所以,赵翼诗学最核心的观念即是由影响的焦虑所激发的创新意识。门人李保泰深知这一点,序老师的诗集,着力阐发一个“新”字:“天地之运,积而不穷。风气之新,推而日出。试以《三百篇》律汉魏,则汉魏异矣;又以汉魏、六朝律唐宋作者,则唐宋又异矣。日月终古。光景常新,新之一言,亦文章气运之不得不然者也。”{33}友人张舟跋《瓯北诗钞》,也盛赞“奇思壮采,惊心动魄,无一意不创,无一语不新,信古来未辟之诗境也!”{34}我们知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历来是中国文学的传统观念。但自从明代格调派的复古模拟之风盛行,求同于古人反倒更像是传统习尚,而求异于古人成了诗学的新动向,其表征就是以叶燮为代表的主张自成一家的创作思潮。到清代中叶,“新”已在不同层面、不同意义上被反复强调。前辈诗人如卫既齐说:“体制惟旧,情性惟新。”{35}后辈诗家如延君寿说:“诗无新意,读之不能发人性灵。”{36}但这些批评家似乎没有意识到,任何创新都在使前人相形见旧之余,带来新的影响焦虑,产生新的压抑,从而激发新的改写。这是一个永无结局的竞争。杜牧翻前人旧案作《题乌江亭》,到宋代又被王安石《乌江亭》再度翻案:“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赵翼却虑及这一层,在他看来,翻案甚至不是什么值得肯定的求新手段,说:“诗家欲变故为新,只为词华最忌陈。杜牧好翻前代案,岂如自出句惊人?”{37}但问题是,自出新句又能怎么样?每一篇新作、每一次创新,都只是焦虑的暂时缓释,表现空间的缩小更给后人带来新的焦虑,而且随着时代推延,这种焦虑到明清之际已越来越沉重,终于形成观念化的表述。
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46}
惟其如此,“新”变得愈益需要追求,就像当今时尚更替的速度加快、周期缩短以后,人们不是放弃追逐时尚,而是制造更多的时尚。在袁枚颠覆所有文学经典的可模仿性之后,赵翼进一步对经典的永恒价值做了否定性的判决。仍是那组《论诗》,其二写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47}乍看一派前无古人、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细味之也夹杂一丝悲观无奈的弦外之音。置身于生生不息的自然运化中,没有人能够永葆艺术生命常青,顶多只能引领一时的风骚。这听起来颇有点时尚理论的味道,的确,赵翼诗学的核心理念便是唯新,而唯新正是时尚的本质属性。我们在《瓯北诗话》中看到的赵翼,是清楚地将“新”放在首要位置的。如卷五论苏东坡,提到元好问《论诗绝句》“苏门若有功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颇不以为然:“此言似是而实非也。新岂易言?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若反以新为嫌,是必拾人牙后,人云亦云;否则抱柱守株,不敢u限一步。是尚得成家哉?尚得成大家哉?”{48}严格地说,以新为尚也算预设了艺术目标,与性灵派的宗旨已有距离。不过,这终究不是赵翼诗学的理论归宿。享寿甚高且悠游林下多年的赵翼,晚年平心读书治学,不仅论学意气尽消,对诗歌的观念也有较大变化。
乾隆四十一年(1776),赵翼年五十,辞归里居已逾三载,有《杂题》九首。其九云:“有明李何辈,诗唐文必汉。中抹千余年,不许世人看。毋怪群起攻,加以妄庸讪。宋儒探六经,心源契一贯。亦扫千余年,注疏悉屏窜。《书》疑古文伪,诗斥小序乱。理虽可默通,事岂可悬断。竹西河生,所以又翻案。吾言则已赘,一编聊自玩。”{49}诗中对明七子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和宋儒论学废弃注疏、独主心源的狭隘偏执作风,都作了批判,表明自己为文论学将立足于一个兼收博采、折中持平的立场。在赵翼讲学扬州期间“得晨夕过从,从容谈艺,与闻扬M之旨”的门人李保泰,这样概括老师为诗之旨:“先生综括源流,默识神理,大指在自出新意,不斤斤于格调。”又述其论诗三言曰:“句中有意,句外有气,句后有味。”{50}这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赵翼65岁时的事,既主自出新意,又意、气、味并重,显出兼容综合的倾向。钱钟书先生说“瓯北晚年论诗,矜卓都尽”,“温然见道,慕古法先,非如随园、藏园、船山辈之予知自雄,老而更狂也”{51},也注意到赵翼晚年诗学的变化。那么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
赵翼晚年朋辈凋零,诗中弥漫着浓重的寂寞感觉。七十四岁所作《遣寂》云:“少陵在成都,结交到朱老;东坡在海南,符秀才亦好。由来索居者,藉以慰枯槁。余性本落落,晚更少将迎。同辈已死尽,末契期后生。后生有才者,方自高其声。仰而不能俯,谁肯就老成?以兹绝裾屐,默作孤掌鸣。惜哉得佳句,无人共欣对。欲起古人看,古人已无在;欲俟后人赏,我又不及待。终朝块独处,嗒焉一长。”{52}晚境体会到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寞,不禁使平生争名之心尽熄。翌年夏日所作《批阅唐宋诗感赋》云:“历朝诗帙重披寻,掩卷苍茫感不禁。千古真如飞鸟过,四时何限候虫吟。子云著述玄仍白,逸少胸怀后视今。赢得老夫长敛手,剩夸惜墨贵如金。”{53}此时的赵翼,阅历千古犹如一瞬,历史上所有的作家、著述都如过眼浮云,而诗史生生不息,各色诗人如鸟鸣春、虫吟秋一般应时而起,各写其诗。什么是经典?什么是成功?甚至“新”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诗家径路都开尽,只有求工稍动人。”{54}诗的问题只剩下好不好,别的全都不重要了。于是他对诗的艺术追求同袁枚一样,最终也归结于一个“工”字。嘉庆九年(1804)78岁所作《论诗》云: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出东坡,意取象外神。羚羊眠挂角,天马奔绝尘。其实论过高,后学未易遵。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古疏后渐密,不切者为陈。(中略)是知兴会超,亦贵肌理亲。吾试为转语,案翻老斫轮。作诗必此诗,乃是真诗人。{55}
这里由苏东坡诗论兴感,涉及严羽“羚羊挂角”、王渔洋“伫兴”、翁方纲“肌理”诸说,主旨落实于“切”。这正是袁枚推倒前人所有论说退守的底线,赵翼晚境竟然也归结于此。其论诗尚新的出发点虽不近于袁枚,但始离终合,最后仍与袁枚的性灵诗学同归一辙。
的确,直到生命的最后年头,赵翼的诗歌观念仍有微妙的变化。在他再三写作的《论诗》中,他虽仍嗤斥“拾残牙慧”,但更厌恶掉书袋(满地撒钱难入贯)和用意刻苦(汲泉垂绠漫钩深),而相信“祗应触景生情处,或有空中天籁音”{56}。到下世的前一年,又有《称诗》一首说:“称诗何必苦争新,无意为诗境乃真。”{57}在发挥前诗崇尚自然的前提下,他似乎放弃了“争新”的执念,《遣兴》也有“老境诗篇不斗新”的自白{58}。尽管平生最后一首《论诗》,仍以争新为前提否定了诗必汉唐的胶固{59},但我们终究能够感觉到他晚年唯新意念的动摇。这除了与万念俱灰的垂老心态相关外,还应该与诗传不传全凭运气的体认有关{60}。放弃争新意味着放弃独创性的追求,这在赵翼不过是晚境无聊之思,但无意中却呼应了诗坛正涌动的自我表现极端化、绝对化的思潮,成为新潮流的先声。考察嘉庆以后诗学中的绝对自我表现论{51},赵翼晚年对争新的扬弃,应该视为其理论渊源的一个分支。 注 释:
①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36页。
②张健:《清代诗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77页。相关研究还有张明曙《论赵翼的诗歌创新主张》,《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毕桂发《赵翼论诗的宏观视野和创新精神》,《河南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等多篇论文。
③王建生:《赵瓯北研究》,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
④周明仪:《赵瓯北诗及其诗学研究》,台北: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87-97页。
⑦赵翼:《偶书》其二,《瓯北集》卷二十三,《赵翼全集》(第5册),第387页。
⑨赵翼:《瓯北集》卷一,《赵翼全集》(第5册),第1页。按:《瓯北诗钞》删“是古而非今,一步不可履”二句。
{11}俞兆晟:《渔洋诗话》序,丁福保辑《清诗话》(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63页。
{13}赵翼:《连日笔墨应酬书此一笑》,《瓯北集》卷十,《赵翼全集》(第5册),第157页。
{19}祝德麟:《瓯北诗钞序》借客之口曰:“瓯北之诗,好论驳。”《赵翼全集》(第4册),第9页。
{21}赵莲城:《书瓯北集后》卷上,《豹隐堂集》,光绪间杏花村舍刊本。
{25}有关这方面的比较,李永贤、吕会玲《赵翼、袁枚诗学观异同初探》(《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李铮《赵翼性灵诗论探究》(宁夏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都有较细致的论述。
{26}袁枚:《随园诗话》卷八,南京:凤凰出版社,2000年,第194页。
{29}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补订本,第133页。
{30}赵翼:《题周松霭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瓯北集》卷三十九,《赵翼全集》(第6册),第768页。
{31}周春:《耄余诗话》卷二,国家图书馆藏葛继常钞本。
{36}延君寿:《老生常谈》,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843页。
{38}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91页。
{39}毛奇龄:《西河诗话》卷七,《西河合集》,乾隆间萧山毛氏书留草堂刊本。
{42}蒋士铨:《辨诗》,《忠雅堂诗集》卷十三,清嘉庆间刊本。
{50}赵翼:《瓯北诗钞》卷首,《赵翼全集》(第4册),第16页。
{59}赵翼:《瓯北集》卷五十三《论诗》:“词客争新角短长,迭开风气递登场。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汉唐?”《赵翼全集》(第6册),第1104页。
{60}赵翼:《瓯北集》卷五十二《佳句》:“诗从触处生,新者辄成故。多少不传人,岂尽无佳句?”《赵翼全集》(第6册),第1079页。
The Innovation-Orientation in Zhao Yi’s Poetics and Its Separation and Reunion with Xing Ling School
LI Qiu-xia,JIANG Yin
Abstract:Abstract:The spirit of innovation was always be considered as the core content and special value of Zhao Yi’s poetics by the academic circle. As a result,his poetics was only being put into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Xing Ling School and being explained along this line of thought. Its theoretical starting point was not being inquired yet.Starting from Zhao Yi’s anxiety for literary fame and Pessimistic attitude towards literary value,this paper pointed out the Innovation-orientation of Zhao Yi’s poetics was rooted in his eagerness for surmounting predecessors,and its driving force was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lthough Zhao Yi’s poetics took Xing Ling as the keystone,he did not consider it as a aim like Yuan Mei. Instead, he saw it just as a tool. As he got older and lonelier,he changed his poetic concept. That is,he turned gradually to pursuing perfectness instead pursuing innovation. He even abandoned the idea of competing with the older generation of poets. Unconsciously,Zhao Yi echoed the poetry circle in which the trend of thought was surging that self-expression was being putting to extreme and absolute .His change became the first signs of the absolute self-expression concept in the poetics of Jiaqing-Daoguang period.
Key words:Zhao Yi;poetics;innovation-oriented;Xing Ling sch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