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缨死的时候是暮春。
彼时花开正盛,一瓣桃花刚好旋落在她鼻尖,我半搂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突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死得还算体面,只是耳垂绛紫。
“下毒都不经过我的允许吗?”我扫过暗卫急于辩解的脸,抬手止住他的话,“罢了,反正父皇永远都不会给我选择的权利。”
话音刚落,眼角瞥到桃林间一角银衣转瞬即逝,也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我是皇族次子,被封为逍遥王爷。
父皇宠我大抵是因为我那美貌早逝的母妃,故派了他的金牌暗卫于我,沟通情报,护我周全。因此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甚至连如厕是否顺利都要汇报,事无巨细。
“唉。”我摇头叹息,抱着红缨的尸身缓步走出桃花林。
桃花林的尽头是碧海,浅滩上泊着一条花舟。我记得红缨曾说过,如若她死去,定要葬在这花舟之上,随海而逝。
怎料到,一语成谶!
我目送载着红缨的花舟飘远,心,突然就空了。
该死的是我,为何非要除掉红缨?这仇,我定要加倍奉还!
我褪下华服,披头散发,不顾暗卫阻拦,疯了般冲进闹市。
【二】
世人皆知,逍遥王与皇帝闹翻,甘愿为乞,是因为皇帝毒杀了他心爱的女子。他们不知,我从一名王爷堕落成一个乞丐,皆是为了红缨的一句戏言。
但,纵使我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父皇还是派暗卫护我。
他看我饥肠辘辘,便奉上了几锭白银。
我将银子扔到脚下,又环顾了一圈虎视眈眈的乞丐们,随意一踢,“咕噜咕噜”滚动的银子还没停下就被一抢而空。
“滚远点儿!”
巷子里的暗卫闻言连忙将头缩了进去。好在我功夫不赖,趁这当口迅速离开,料那暗卫在短时间内也找不到我。
我躲在人群里,看身着红衣的女子将瓷碗一个一个往头顶抛。一会儿工夫,瓷碗便摞了十几个,围观的人一阵叫好。
女子是靠杂耍挣钱的,我看着她得意的眼神,突然就想到了红缨。
她总是孩子心性,喜欢无伤大雅地作弄我,但我每次看到她眸中洋溢的小得意,心中便也生不起气来。
然而有一天,她却仰脸一本正经地说,做一个自由乞丐也好过朱瓦红墙里的锦衣玉食啊。
那时我刮了刮她的鼻梁,笑她朱颜丽色难当“大任”。
她却不服输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说自己再不济也可以跑江湖卖艺。
“红缨!”
鬼使神差地,我上前两步,冲红衣女子喊了出来。
稀里哗啦一阵脆响,女子头顶的十几个瓷碗悉数摔碎,人群一哄而散。她死死地瞪着我,竟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哈哈哈!”
我不厚道地放声大笑,虽然五官全然不同,但她连生气的神态都同我的红缨一模一样。
“红缨。”
我又忍不住低声呢喃了一句,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触摸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被女子逮了正着。她气鼓鼓地质问:“你赔我钱!”
“在下一介乞丐,身无分文,何来钱财?”
“在下?”女子狐疑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片刻,随手拿起一碗水对我迎面泼来。我自然还恍惚着,怎能躲过?
“你!”怒意直冲心头,却看女子拍手大笑:“哈哈!你果然是个穷酸书生,模样倒也不错,卖到青楼还能当个小倌,抵了我的场子钱。”
她的笑实在是像极了红缨。
我算是“色迷心窍”,被她拐到了一家青楼。青楼有个颇为大气的名字――红袖坊。
【三】
女子名叫胭脂,是红袖坊的护院,闲来无事去闹市卖个艺,赚点脂粉钱。
她将我带入红袖坊也不是真的卖我做小倌,而是让我教青倌诗词。按照她的话讲,现如今青倌也要会吟诗作对,不然会被客官嫌弃。
“反正是你欠我的。”
胭脂吐了吐舌头,闪出后院。
我换了件干净布衣,将散发盘起,然后瞪了眼坐在墙头的暗卫,心道他来得可真快。他冲我做口型:“王爷,此地不妥。”
何处不妥?胭脂总能让我想起红缨,这里比了无生趣的王府强多了。我朝他摆手,示意他有多远滚多远。
一晃半个月,我住进红袖坊便未曾踏出,清闲得很。
只是每逢傍晚,总能见一些达官贵人进进出出,有些还是我大哥府上的门客。不过也难怪,谁让红袖青倌色艺双绝,虽不卖身但也人间难寻。
而暗卫也没再来烦我,倒是胭脂一得空便缠着我给她画像。画树画花,甚至画鸟,画中却独独没有她。
“你不会画人吗?”
“我只画一个人。”
“谁?”她托腮凝视我,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痛楚。我撇过头,望向院角桃花:“我深爱的人。”
“哦。”她黯然走远。
自此后,胭脂看我的眼神渐渐掺杂了些道不明的情愫,我深知,却从不点破。
转眼入夏,聒噪的蝉鸣声中最适宜午休。我扫去石桌上的落花,将《诗经》合拢,方欲小憩片刻,却蓦地听到一丝响动。
睡眼半睁,身子乏极,却突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直扑面门。
我即刻躲闪,还是晚了。
嘴中被溅入几滴,浓重的腥味中带着几丝甜意。
血!
定睛的一瞬脚下生风,只一刻我便将被掷向空中的人接住了。
是暗卫!他心口插着一把刀,迷离的眼神在见到我的时候突然大亮。他紧紧攥住我的袖口,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断断续续地说:“王爷放……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面无表情地合上他的眼。
抬眸间,胭脂朝我走来。她依旧一袭红衣,青丝高绾,唇畔含笑,眼角沾上一滴鲜血,宛若将落未落的泪滴。
我有没有说过,她的笑颜也是像极了我的红缨。 “好美。”我惊叹。
她笑意更甚,血滴也愈发妖冶:“我杀了暗卫,你还夸我美,王爷还真是没心没肺呢。”
“不过是一个奴才,保护不了主子自然应该去死。”
“嗬――”一声长叹充满嘲弄,却不是胭脂,而是胭脂身后走出来的男子。他一身青衣,身形颀长,怕是长得不甚俊美便戴了面具,不过声音却颇有威严,“都道皇家无情,如此看来倒也不假。”
我把暗卫放下,站起来直视他的眼:“本王无情,难道红楼楼主就笃定太子有义?”
【四】
“你怎么知道?”胭脂的性子也如红缨般直爽,脱口而出后又指着暗卫的尸体问道,“是他查得的?”
自然不全是。
暗卫不是白吃皇家饭的,而我也不是皇家的白痴。父皇宠我信我,欲让我即位已是人尽皆知。太子欲借红楼之手除掉我,暗卫又岂会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里是红袖坊,也是红楼。
红楼是本朝最大的杀手组织,以青楼为名与达官显贵交易,杀手清一色是绝色美女。以色近人,以色杀人,出任务时永远一袭银装。
自然本王早就在他们的暗杀名单之内了。
向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若不是我佯装与父皇不和,装傻卖乖陷入红楼,又怎能取得太子与红楼交易的证据?又怎能让他们以为除掉暗卫就等同断我生路?
本朝立长不立贤,废了愚蠢的太子,父皇才能名正言顺地将皇位传给我。
这一切本是父皇属意,暗卫今日是去为我调动兵马,既然被红楼发现并且杀死,那计划就提前施行吧。
念及此,我迅速从怀中掏出信号烟,随即一道亮光冲天,数名暗卫从天而降。此刻这里必然围满了暗卫和军队,红楼会随着太子一起被斩草除根。
等红楼楼主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他双目猩红,拼尽全力杀掉身边的两个暗卫,猛地执剑刺向我。
变故陡生,我应对不及只能连连后退,撞到石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长剑迫近我的心脏。
哧!
长剑刺入胸膛,鲜血四溅,我的视野一片血红。
“你!”楼主话未说完便被我一掌打飞。
而关键时刻飞身替我挡剑的胭脂已经气息奄奄。我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们最不该的,是因为红缨不忍杀我便狠心毒死她。”
红缨也是红楼的杀手,她怀揣杀死我的目的来到我身边。她很美,也很单纯,她只道红楼楼主养育了她和妹妹,因此不论楼主让她做何事都是对的。
曾经,我攥住她的皓腕,一声声逼问:“为了报恩?那你舍得我死吗?”彼时是我们相识第一百六十四日,我已知她的身份,也挑明了对她的感情。
果然,她犹豫了。
我欣喜地将她揽入怀中,发誓护她一世周全。
然而,父皇没有杀她,她却被红楼毒死!
就像此刻胭脂倒在我怀里一般,花一样的容颜,相似的神情。
“咳咳……”她捂住不断淌血的心口,眸中闪着亮光,“如果我没死,那你肯不肯替我画一幅画?”
“不肯。”
“连……骗骗我都不肯吗?”
“我爱红缨。”
她眸中的光瞬间寂灭,嘴角扬起,却比哭还凄惨:“你还真是残忍呢。”声音渐渐降低,最后几乎只能看清唇型。
我将耳朵附在她唇畔,在听清她最后一句话后,噙在眼眶中的泪一滴滴滑落。
落到她的眼角,与那滴胭脂般的鲜血融为一体。
【五】
崇十四年秋,父皇驾崩。
十五日后,我正式登基为帝,改国号为“缨”,扩充后宫,佳丽上百,一时间朝里朝外众说纷纭。
最多的,是说当年我带兵围剿红楼,废去太子,凭空消失的百余名红楼杀手定藏于宫中。其实他们说得没错,那些杀手均与红缨同等遭遇,善待她们也难报我负红缨和胭脂之万一。
二十年后,我于皇位上死去。
我记得当时朝堂哭声一片,太监尖细的嗓音也带了一点哭腔。稍后他便会打开圣旨,宣读我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圣谕。
二十年来,我没有宠幸过任何人;二十年来,我自然没有任何子嗣;二十年了,每每想起胭脂死前的话,我都心痛如绞。
她说,红楼没有杀她,是你逼死她的。
我逼死了红缨,我原以为江山美人可以兼得,却不知她根本不属于皇宫。她太单纯,太倔强,既不忍杀我,又不能报恩,唯有服毒自尽。
但我,一直拒绝相信这个事实,并将一切罪责归咎到红楼身上。
她还说,红缨是她嫡亲的姐姐,她此次诱我入红楼是为了报仇。
却终是如她姐姐一般,为我而死。我这一生,负了两个女人,空有一身权力,老来无子送终倒也算是活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立前朝废太子之子越礼为太子,即日继位。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