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灰的天空,校园里灰的大楼。楼里明显翻新过的墙面,唯独脚下的楼梯,显出历经时间的久远才有的光滑与残缺。逆光里,一名高大魁梧男子推开门来。
耿翊的画室,在贵大艺校老美术系三楼的尽头里。地上重重叠叠排列着画,墙上整整齐齐挂着画,油彩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与他素昧平生,我们只是通过一封邮件和几条短信约定了访谈的时间。短短的字里行间,我先就觉得应该是一位很好打交道的人,至少,他平易近人,作为贵州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和著名画家的身份而言。不知何故,平易近人4个字,在现在越来越变成了一种不多见的品性。
耿翊沏上茶,刚好是我喜欢的金骏眉。接下来的开场略淡,我试图从邮件里的提纲开始,但很快,我发现那些罗列毫无意义。耿翊很健谈,再加上他丰厚的专业素养和阅历,我就只有被领着走的份儿了。原本我还拿笔记两句,后来索性合了本子,随便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民间艺术,采访者与受访者忽然间就有了那么一点碰撞。我问了一个困惑自己很久的问题:那些就要消失的民间技艺,究竟要怎样与时代接轨才能长久下去?他这样跟我说:民间传统文化,比如蜡染、古法造纸、侗族大歌等等,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一种传承关系。民间的艺术并不是一定就要与时代接轨,要的,就是能感受到那种原味气息。
又说:民间艺术市场化就变成了工艺品的概念,因为心境不一样。比如苗绣,苗姑娘从懂事开始绣,绣到自己出嫁,已经是一种近乎宗教的仪式,是一种从心而来的东西,这就与工艺品马上变成商品是两个概念――这些作品承载了她的生活过程,寓意非常重大,所以就算出再多的钱,她也不会卖。就像我们绘画也一样,一幅作品作画时的情景、环境,当时的经济条件,甚至于当时的气候和心境,通过作品,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这是生活记录,是某段时间追求的风格,是人生的一个轨迹。说到卖画也一样,最开始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有创作的冲动,当作品慢慢可以变成商品的时候,也许会兴奋一阵子,但是这种物欲不会延续持久。因为一幅作品的诞生,还是心灵的反映,不仅满足视觉上的需要,精神层面的需求更多。这样说,画了一张满意的画,吃饭都要香点;画得不满意,简直是纠结。说到这我们都哈哈大笑。我作为一个手作爱好者,多少也能体会那种从构想到结果过程中的各种纠结和惊喜。
耿翊是画家,也是硕士研究生导师。他认为:不管是当老师还是自己画画都要有想法,努力地自我完善与自我修炼。当老师与当纯专业画家不同,纯专业画家有自己的独立性,而高校老师在探索与追求学术的同时,又要能与学生建立有效的双向沟通,因为年轻人肯定都有自己的想法,如何找到最适合的教学方式,这就给老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常常会跟他的学生们说:当下,就是物欲太强,受的刺激太多,喧嚣的社会让人内心浮躁,如何排除?必须要沉下心,学艺术,就是在艺术里找乐,艺术不仅仅是苦练出来的,还是养出来的。要多画,多写生,养心养眼,甚至发呆,一定要把个人的眼界和格调提高;多读书,多关照自己的内心,慢慢在里面泡,发酵,从量变到质变。艺术之路是马拉松,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在于一朝成名,而是能否走得更远。
艺术有无限的可能,没有绝对的标准,这个无限的可能就是让你不断地去追求。
作为贵州艺术家群体的一分子,耿翊认为贵州艺术家相对来说心都比较静,因为在这个环境里,压力没那么大,节奏慢。就像开车,60码的速度和120码的速度看到的风景肯定是不一样的。比如赵竹老师,他近年画了很多岜沙人物,从写生到创作都有。他每次采风住在农民家一呆就是一两个月,不间断地感受、写生、构思、搜集素材,直到最后的创作。再比如陈争老师,他的那组高坡人就是画贵州的典型,在寻找自己内心与观察对象的共鸣,画出了贵州气质。徐恒老师一直在画贵州的山水,写生、提炼、借鉴,把自己融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贵州的艺术家们,坚守对艺术的执着,摒弃所谓流行样式和商业气息,注重采风,正是这些情感因素,造就了贵州艺术家个性的一种张扬,而且这种张扬一直保持着鲜活。
关于绘画的意义,耿翊一直在强调,画画到最后,一定是画人的修养,画自己。无论题材如何,都是和自己的内心、和脚下这片土地联接在一起的,作品不能水土不服。“外地来的画家,对着模特就一通狂拍,而我知道,这个模特的眼神,跟乡下那种吃折耳根、辣椒的真正本寨子的姑娘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比如我去新疆,我可以用很好的技法从技术层面画出新疆的风貌,但是就画不出烤羊肉的香味。”
聊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对着包谷地、采石场,荷塘,松树林,一遍一遍地写生,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表达他与一山一石、一林一木、一花一水的凝视与共鸣。正如赵竹在《耿翊油画作品集》的画册序言里所写的:“绘者若能以眼传心,他的端详必贴近大地,乃至刻入土层,由存在而逼近本质。”一个明白自己的人,才是个真正自由的人,耿翊正是以面对自身的真实,画得浑然天成。
“能学到画画,在我的一生里面,我觉得太值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容轻松。而我眼神一转,看到了在他身旁的自画像,那是今年才画的,比起墙上前两年的那两幅,若有所思的眼神依旧,只是愈加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