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我每天都要买一份晚报,边嚼着馒头边翻看。我当然不是看新闻,那扇被风刮得呼啦作响的窗户外面,每天无外乎就是各种各样的生和死,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自己手里这个白软的馒头,它越来越小了,但我肚子里的饥饿还很漫长。
我看报纸只看第六版,那一版上是绝大多数人都厌恶的招聘广告,但我却很喜欢,虽然按图索骥打过去的电话总是说上几句后,对方就像关门一样把电话挂掉,我还是坚信这些黑乎乎的铅字中间是蕴藏着机遇的。
我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却忘记了咀嚼,手里的圆珠笔兴奋地滑动起来,在一则广告下面重重画了道横线。“保险公司招聘客户代表,底薪10000元。”后面是联系电话以及一个叫“莫先生”的联系人。我立刻站起身,开始急急忙忙地在身上摸索手机,顺便把嘴里的馒头干干地咽下去。
电话打通了,那边是一个像金属一样冷硬的男声,问明他就是那个“莫先生”之后,我毕恭毕敬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为了增加成功概率,我甚至撒了个谎,声称自己以前卖过保险,业绩如何不凡,最后恳求他能够给我一次面试的机会,我甚至想好了他拒绝我时哀求的话,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准备尝试着哽咽一下。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边话音刚落,他立刻便告诉我,我已经被录用了,明天早上9点到公司签订合约。接着他吐出一串地址,问明我已经记下,就利落地挂断了电话,迅速得就像用一把斧子突然剁断了电话线。
我握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可又觉得极不真实,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脸,挺疼,不是在做梦。我扑到桌边抓起报纸,把薪金后面的“0”耐心地数了几遍,的确是四个而非三个,月薪一万元,我没有看错。我把报纸猛地一扔,在水泥地上尖叫跳跃起来。
第二天我早早就赶到了那家公司,是在CBD商区一栋高达120米的写字楼里,所处的楼层是39层。乘电梯上去,我在一扇黑色的木门上看到了“莫氏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招牌,我低头抻了抻皱巴巴的西装衣襟,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按响了门铃。
一个穿黑色西装套裙的中年女人为我开了门,她好像已经得知了我的来意,没有任何询问,直接引着我朝房间深处走去,我边走边左瞧右看,整间公司就是一个空旷得像是广场的大厅,足有上千平,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铅灰色的办公桌,每张桌后都坐着个穿白衬衫打黑领带的年轻人,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有些在埋头看书,有些拿着支圆珠笔在纸上无聊地勾勾画画,有些只是直直地坐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但眼睛都死气沉沉地睁着,看来是在想着心事。这些人之间完全没有交谈,也没有大的肢体动作,脸上的表情也都单调乏味,整间公司的情景,就像一张静默的黑白照片。
这令我有些奇怪,以前我也在几家公司里待过,但没有一家像这里一样,如果说那些公司是无刻不在流动的河水,那么这里就是一口井,黑幽幽的,波澜不兴。
2
黑套裙女人领着我一直走到大厅尽头,那里是一堵巨大的雪白墙壁,空荡荡的,一左一右开了两扇门,就像一张阔脸上的两只眼睛。左边那扇门是暗红色的,像是檀木的,门上嵌着写有“总经理室”的黄铜牌。右边那扇则是黑色的,因为有一段距离,我看不太清楚,隐约感觉那像是一堵铁门,沉重而阴郁。
女人敲了敲那扇总经理室的暗红色木门,拉开门朝里面说了几句话,便示意我进去。我有些怯懦地走进那扇门,立刻闻到了一股说不清的怪异气味。里面是个很大的房间,沿着墙壁摆满了巨大的灰色铁柜,正对着门口是一张黑色的老板台,光可鉴人,桌后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颧骨突出,眼睛深陷,略微发黄的头发柔软地背向后脑,露出扁扁的额头。同外面那些员工一样,他也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紧紧地勒在脖颈上。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伸出干瘦的手:“欢迎你成为莫氏保险公司的一员。我姓莫,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正是电话里的那个金属般的声音,我急忙上前握住那只手,感到它又硬又凉,就像握住了冬天放置在室外的铁管。
“关于公司,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问我。”他重新坐回到黑色的皮转椅上。
“我的工作……就是那种保险的业务员吧,打电话,或者出去跑,是这样吧?”我怯生生地问。
“也不全是。”他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口,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你说的是那些业务开展得不算好的公司,我们公司在保险销售方面不存在问题,不需要那样的人。”
“那需要我做什么?”
“当然是客户的维护与服务,服务是我们莫氏保险的最核心竞争力,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本,很快你就会了解的。”
“那,待遇……”这个问题令我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问。
莫总挪动了一下身体,仍旧直视着我:“待遇问题,招聘广告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月薪一万,如果客户对你的工作满意,还会有额外的奖励。”他拉开抽屉,把一份合同敲在桌面上,连同签字笔朝我“哗”地一推。我连忙欠起身接在手里,草草地翻看了一遍,有些地方词句有些晦涩,我看得一知半解,但薪金那部分的确标注得清清楚楚,月薪一万元。我的手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胸腔里像是有一只滚烫的球体在弹来跳去,我生怕他反悔,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担心不够清楚,又重重地描了两遍,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一份递给我,另一份塞进抽屉,然后抬头冷冷说道:“钟白华员工,去工作吧,祝你在莫氏工作顺利。”说完他朝着房门方向伸一伸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木头木脑地站起来,攥着合同退出门。那个穿黑套装的女人等候在门外,她带着我来到大厅中间部位一个闲置的办公桌前,示意我坐下,然后递过来两张A4纸,上面印有一个男人的照片和简介,我扫了一眼,意识到这是一位客户的资料,照片上这个人似乎还有些眼熟,我略做思考,脑中便浮现出一个名字,再看介绍,印证了我的猜测,果真是那个经常在财经频道里高谈阔论的地产大亨。这令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跟这种名流打上交道。女人简单扼要地告知这是我所负责的客户,要我先熟悉一下资料,如果公司有任务下达,她会前来通知的,交代完毕她便离开了。 3
看了会儿资料,我感到无聊,见没人注意自己,便转过头偷偷打量起相邻的同事来。坐在我左手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起来像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虽然没戴眼镜,倒显得文质彬彬。他正低着头,两手拿着一部银灰色的手机快速地按动着按键。我又把脸转到右侧,坐在我右边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脸色蜡黄,看起来病恹恹的。他弓着腰坐在压力椅上,眼睛无精打采地盯着桌角上的半盒核桃饼干,头发一绺绺地粘在一起,像是许久都没洗过了,一只苍蝇时远时近地围着他飞,偶尔落在他身上停驻片刻,他浑然不觉。
权衡了一下,我还是把头转回左边,相较而言,我觉得那个男孩儿看起来更为正常一点。于是我把椅子稍微朝他滑动了一点,低声打招呼:“你好啊。”
男孩儿闻声慢吞吞地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我讨好地笑笑,伸过去一只手:“我是新来的,叫钟白华。”
男孩儿就像没看到一样,低下头继续玩他的手机,我僵在那里,又尴尬又恼火,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娘,悻悻地缩回手,退回到自己的桌前。
这里每个人都那么冷漠,就像是一座医院,不,就像一座医院的停尸间,我恨恨地想,除了合同上的那个数字,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不令我感到厌恶的。
这时,右侧那个神情恍惚的男人忽然把目光投向我,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像是有话要说。
我立刻对着他善意地笑笑。
“新来的?”他望着我有气无力地问,两只灰色的眼睛就像两块阴影。
“是啊,头一天上班。”我热情地回应他。
“难怪!”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难怪?难怪什么?这话里像是隐含着什么别的意思,我正待发问,但看到黑套裙女人远远地走了过来,忙住了口。女人走到离我不远处的一张桌旁站住,居高临下地对一个皮肤白皙的男孩儿说了几句什么,那男孩儿像是呆住了,仰着脸惊愕地望着她,那神态活像一只青蛙盯着一条蛇。女人板着脸又说了几句什么,那男孩儿两手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朝大厅一端走去,他的肩膀像是在不停地抖动,苍白的背影仿佛一张被风越刮越远的纸。我猜测他们会走向莫总的办公室,可出乎我的意料,女人经过那扇红木门后并未停留,而是拐了个弯,继续走到另一侧那道黑重的铁门前,铁门从里面打开,她径直带着男孩儿走进去,铁门旋即关闭了。
我盯了那道门看了一阵,疑惑地问身边的中年男人:“那黑门里面是谁的办公室?公司还有更大的领导?”
没有得到回应,这时我才留意到男人的脸色顷刻间已变得煞白,就像是忽然间发了重病。我望望四周,蓦地发现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对了,如果说我刚进门时这些人的表情是一团死水,那么现在这团死水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搅动起来,漂浮起惊慌失措的神情。
过了约莫有半个小时,那扇黑色的门打开了,女人像黑猫一样走出来,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男孩儿并没有跟着出来,走出来的只有女人自己。
男孩儿去哪了?我心里画了个问号。
这困惑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膨胀,可直到下午两点,那道铁门也没有再开启。
我忍不住小声问中年男人:“上午那个男孩儿进了那扇门,怎么到现在还没出来?”
我立刻在男人脸上看到了恐惧,他的身体明显往后缩了一下,抬手捂在胸口上喘息起来,他摇摇头,虚弱地对我说:“他……他大概出不来了。”
“什么?”他的回答令我吃了一惊。
他痛苦地闭上眼,用那只蜡黄的手在胸口上用力按揉着,不再说话了。
4
临下班前,黑套装女人又出现了一次,叫走了一个塌鼻子的短发女孩儿,那女孩儿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胖胖的,脸上还生着一对可爱的酒窝。我的目光一路追着她们走进那扇铁门,但是与上午不同,四十分钟后,当铁门再次打开时,胖女孩儿也跟着走了出来,只是脸色比方才苍白了许多,步伐踉踉跄跄,一只手腕上还厚厚地缠绕着白色的绷带,隐约有殷红的颜色透出。
她默默回到座位上,便趴在桌上不动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那绷带上渗出的分明是血迹,她显然是受了伤,而且看起来还不轻。刚才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道铁门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一天内进去了两个人,一个到现在没有出来,另一个虽然出来了,却受了伤。我愈发感到疑惑了,除了疑惑,还生出了些许恐惧。
我身边的中年男人又开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息起来,那滞重的呼吸声中还夹杂着刻意压制住的低低的呻吟。
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他吃力地摆摆手,说能撑得住,不用去医院。
我实在搞不懂他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硬撑,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发现了,不光是他,这家公司里的人似乎都挺奇怪的,仿佛没一个正常人――当然是除我之外,不过我真担心在他们中间待长了,我自己也会变得举止反常起来,但愿不要这样。
第二天上午,被叫到铁门里的人轮到了坐在我左边的男生,他一直在摆弄他的手机,直到黑套裙女人走到他身边时,他才愕然地停住手,我看到他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那个手机被设置成了振动。女人只说了三个字,但每个字都像是用锤子在砸冰块。“跟我走。”她说。
我看到男生像是被人在头上敲了一棍,眼神瞬间空洞起来,他站了两下才从椅子上站起,就像一个老年人颤颤巍巍地脱离了轮椅,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黑铁门。这次很快,大约一刻钟就出来了,还是他们两个,男孩儿一瘸一拐地朝着座位走过来,他看起来像是刚刚被人痛扁了一顿,鼻青脸肿,还淌着鼻血,随着他的脚步淋漓了一路,但他身上的白衬衫却依旧平整,领带也端端正正地垂在胸前,就好像他是先脱光了衣服挨的打,然后再穿起衣服来。
不过最令我感到不解的还是他的表情,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痛苦、委屈或愤怒,相反那张高高肿起的脸上洋溢着一团喜气,仿佛刚刚遭遇了天大的好事,捡了钱包或入了洞房。 这种反应实在说不过去,挨了打还这样高兴,难道他是个神经错乱的精神病人吗?又是谁打了他,为什么打他?
我脑子里混乱不堪,想不通的事越积越多,就像旧家具横七竖八地堆满了空房间。
5
“那扇门里到底有什么?”中午的时候我逼住了病恹恹的中年男人,坚持问个究竟,我说你如果不说,我就一直缠着你,我以前可干过推销员。
“等轮到你进去的时候就清楚了。”他像是没吃饭,声音小得我勉强能听到。
“难道我也要进吗?”我瞪圆了眼睛,惊恐地问他。
“早晚的事。”他说。
“那……那你进去过吗?”
他轻轻点点头,幅度小得几乎没有,就像在节省力气:“进过。”
“然后呢?”
“然后就出来了。”他眼睛迷茫地凝望着眼前的空气,就像在说梦话。
“出来了?那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揪着胸口的衣服,静静地,却看得出使了极大的力气,仿佛要把手里那块布硬生生揪下来,脸上也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同昨天那种病痛般的痛苦神情不同,这次看上去更像是发自于内心,他像是在悔恨着什么。
“你快告诉我,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我急躁起来。
他苍白地笑笑:“有什么?有痛苦,有黑暗,有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你别着急,也许很快就轮到你了。”
6
他说得不错,果然,下午那个女人就停在了我的身边。她俯视着我,眼里闪着乌亮的光:“客户资料熟悉得怎么样了?”
我连忙说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
“那跟我来吧。”她终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所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有些紧张,感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分泌,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不安与慌乱,站起来跟着她走向那道黑色的门。
那种感觉活像是在走向刑场,或者走向悬崖,我尽量把脚步放慢,仿佛走得慢一点就能最终避免到达那里,但实际上这段路真是太短了,很快我们便站在了铁门前,门的里面砰地响了一声,它便黑洞洞地开启了,我立刻感到一阵寒气倏地传遍了全身,就像是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
我迟疑了一下,索性横下一条心,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里面灯光昏暗,一开始是一段迂回曲折的走廊,每一步踏出去都软软的,地上铺着黑色的地毯(也许是暗红色的),走到尽头,我们来到了一道黑色的小门前,这门只有一人多高,约半米宽,像是木板的,被漆得乌黑发亮,边缘处刻着些云纹,很有些古代的风格,中间部位则浮雕似的镂刻着一张菜盘大小的狰狞鬼脸,鼻上穿环,獠牙支出唇边,舌头一直垂到下颌,仿佛在望着我笑。
“进去。”她低声命令我,然后悄然后退两步。
我没动,迟疑地转头问她:“进去做什么?里面有什么?”
她像是感到意外,定定地看着我:“当然是为客户进行服务了。”
“客户在这里面?”我把头转向那道小门,不相信地问。
她冷冷地笑了:“客户当然不会屈尊来这里,但是不妨碍我们为他提供服务。”
“那怎么提供?”
“你进去就知道了。”
“我要是不进去呢?”
“你敢。”她像是被激怒了,厉声叫起来,“你签了合同,就要服从公司的安排,你没有拒绝为客户服务的权利,我命令你马上进去。”
“不。”我摇头,坚定地说,“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进去的。”
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起来,她突然转过身,伸手在墙上拍了一下,很快我听到了沉闷的脚步声,两个面目不清的黑衣男人从身后的走廊拐角急步赶上来,不由分说扭住了我的胳膊,他们一把拉开那道黑色的小门,我感到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涌来,便跌跌撞撞摔进了门里的黑暗中,关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着是清脆的金属声音,应该是在外面上了锁。
我被锁在了里面,这是什么地方?
7
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光,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视觉在这里彻底被废弃,我只能竖起耳朵,翕动着鼻翼,尽力通过听觉和嗅觉来判断我身在何处。
这应该是个不大的房间,空气憋闷,弥漫着一股腥臭的味道。我分辨出一丝轻微的声音,像是缓慢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一种古怪的咯咯声,微弱得近乎于无,在我身边的黑暗中游弋不定。
我保持着跌坐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寒气透过薄薄的西裤透进来,我甚至不敢伸出手向黑暗中摸索,我担心会摸到什么令我魂飞魄散的东西,比如一只冰冷的手,或一张摸不出表情的脸。
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一个东西停在我面前,近得几乎就要贴在我的脸上,我虽然看不见它,但我的感觉告诉我它就在那里,它应该是在直直地盯着我。我一动不动,它也不动,恐惧在我的体内不断膨胀,我简直就要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们就这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僵持了足有一分钟,忽然,一缕冷风带着腥臭的气味吹进了我的鼻孔,我一阵眩晕,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我已经躺在门外的走廊里,光线幽暗,身下的地毯柔软得像是某种动物的毛皮,那扇雕刻着鬼脸的小门就在我身前不远处逐渐清晰,它像我来时那样紧闭着,黑亮的漆皮反射着微光,上面的鬼头活灵活现。
黑套裙女人蹲在我面前,见我睁开眼,便站起身。她身后两三米外站着那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就是把我丢进门里的那两个,他们的脸隐在晦暗的阴影中,我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阴寒之气令我心惊胆战。
“起来。”她面无表情。
我用胳膊肘撑着地,想抬起上半身,但是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把我重新掼到地上。
我低下头伸手摸索,这才发现小腹上用白色胶带贴着巴掌大的一块纱布,疼痛就埋伏在纱布下面,尖锐剧烈得简直难以忍受。
“只是切除了一条阑尾,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人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她用脚尖碰碰我,“赶快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因为委屈?因为无奈、疼痛、还是别的?我也说不出。
我仰脸带着哭腔问她,同时用手掌一下下拍打着地毯:“你们对我都干了什么?对其他人又都干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她冷笑:“这是你们的工作,拿了老板的钱,当然要为公司做出贡献,这是天经地义。”
我一把撕掉小腹上的纱布,鲜血从拇指长的刀口里呼地涌出来:“这就是我的贡献?阑尾?我愤怒地叫喊起来。”
“是的。”她点点头,“你为客户避免了一次阑尾切除手术的全部痛苦,你为公司做出了贡献。”
“你说什么?”我呆呆地望着她,搞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冷冷地说,“我们莫氏人寿保险就是为客户提供各种人身服务的专业机构,其他保险公司只知道赔钱,赔钱有什么了不起?这世界上有好多人压根就不缺钱,他们的钱多得数不清,花不完,他们有钱,但遗憾的是,他们的命跟你们这些低贱的人一样,也只有一条,他们也会受伤,断手断脚断头,他们也会生病,遭受莫大的痛苦,他们也会死,面如死灰,直挺挺地躺在水晶棺材里面。他们有钱,但是从那些平庸的保险公司买不到任何他们真正想要的服务,然而我们莫氏改变了这一切,只要有钱,他们从我们这里就能买到想要的一切,我们可以为他们提供真正实至名归的人寿保险。他们不会再受伤痛、病患乃至死亡的折磨,我们完美地提供了一系列服务,这都要归功于你们,莫氏的员工们,是你们提供了真正的、绝无仅有的保险服务,替他们承担了这一切痛苦。”
她望着目瞪口呆的我,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看到了在你之前走进这里的几位同事,他们都在为客户鞠躬尽瘁,毫无怨言地服务着,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他们一样优秀?叶小晶,她为客户承担了一次惨烈的割腕自杀,客户连一条伤疤都没有留下,这是她的骄傲。张宇,坐在你左边的同事,他为客户承受了一次围殴的痛苦,客户亲自打来电话,非常满意。顾玉辉,你右手边的同事,他兢兢业业,为客户承受着严重的心脏病已经超过两年了,没有一丝怨言。还有康新桥,你最应该学习的就是他,他昨天为客户提供了最高级别的替代死亡服务,让客户获得了第二次生的机会。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们莫氏的骄傲,而你,你的表现同他们相比令我感到非常失望,你只不过为客户承担了一次小小的阑尾炎手术,就这样畏首畏尾,我会向莫总如实汇报你的表现的。钟白华员工,我希望你能深刻反省自己,在下次的服务中让我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她一口气说完,我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以后……还……还会有这样的……事?”我的声音抖得稀里哗啦。
“这取决于你服务客户的遭遇,他平安无事,你自然也就不必做任何的服务。可如果他的身体出现差池,那么自然将由你全权承担,提供相应的服务。”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一头扎在地上,脑袋里轰鸣作响。我想我是完蛋了,假如那个该死的房地产商明天被车撞了,那么死的将不是他,而是我,他将生龙活虎地从棺材里站起来,继续享受他镶着金边的生活。
看来我应该收回我的念头,不应该称他为“该死的房地产商”。我应该为他做的,是每天祈祷他平安健康,祝愿他无病无灾地活到一百岁,但关键问题是:他能吗?
我用尽最后的气力颤声问道:“我可以辞职不干吗?”
她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打碎了我的全部希望。
“想都别想,你签下了二十年的合约,是不允许辞职的。你也不能够无故旷工,更不要想着逃离,无论你到哪里,我们的人都会找到你。”她朝阴影中雕像般一动不动的黑衣人看了一眼,“更不允许自杀,合同期内你的生命归公司全权所有,你自己无权剥夺。不过,如果过了二十年你仍然活着,并且不愿续约的话,那么就可以解除合同了。”
她终于挤出一丝生硬的微笑来:“公司一向是讲信用的。”
8
我步履蹒跚地走回座位,坐在我右边的中年男人关切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谢天谢地,你回来了。”他的手仍旧按在胸口上,捂着他那颗代人受过的脆弱心脏,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姓名,顾玉辉。
我手捂着小腹,同样狼狈地朝他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没什么好说的,要说的不说他也全知道。
他指了指我的伤口:“等着它自己长好,千万不能到医院去处理包扎,否则你对客户的服务就会失效,你会受到处罚的。”
“什么处罚?”我问。
“那间黑屋里的东西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它能让你感受到世界上最剧烈的痛苦,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那简直……简直太可怕了。”他大口喘起粗气来,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仿佛光是想想就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疼痛。
“你们为什么不跑?”我忍着疼压低声音问。
“没用的。”他无动于衷地摇摇头,“没人能逃走。”
我咬着嘴唇:“那就试试别的办法。”我想我的眼里一定泛起了杀气。
顾玉辉一惊,他望望左右,低声劝我:“别冒失了,没有办法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做满二十年,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还……”眼泪顺着他枯叶般的脸颊流下来。
“不,我有办法。”我把脸扭向大厅尽头那扇红色的木门,心里升起一股豪迈之气,那一层层铅灰色办公桌后表情麻木的几百个年轻人,像鸡鸭鹅羊一样等待被宰杀的人们,我相信我可以与他们不同。
9
我的计划很简单,它的重心就在总经理室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后面。
如果我可以杀掉那个莫总,那么这家充满了邪气的公司自然也就土崩瓦解了,我当然也就随之获得了自由身。再退一步说,即使不杀死他,我也可以逼迫他将我们的合约作废,我同样也能离开这家该死的公司。
我决定先养好伤,等伤口愈合之后,便开始我的行动。这当然是保密的,在成功之前,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一个半月后,那道伤口基本痊愈,只留下一条蜈蚣样的紫色疤痕,我把他当成激励我的动力,每次一看到它,我就怒火熊熊,我要给那个莫总也留下这么几条伤疤当作纪念,而且要留在他的胸口上,贯通他的心、肝、肺。 那天下班后,我终于开始将我的计划付诸行动,虽然有些紧张,但我感受到了身体里奔流涌动的力量,这力量让我勇敢起来。
我把水果刀卷在报纸里,就像个纸卷的样子,攥在手里,悄然走向了那扇红色的门。
没有人注意我,我的那些同事大部分呆头呆脑或忧心忡忡地坐在座位上,他们对外界的刺激好像已经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我弯曲食指敲响了那扇门,心怦怦地在胸腔里跳着,在我听来好像比敲门的声音还要响亮。
“进来。”里面传出那个金属般的声音。
我定了定神,深呼吸,然后扭住铜制的门把手,把门打开三分之一,快速地挤进去,随后轻轻关上。
又是那股刺鼻的怪味,有点腥,又有点甜,让我想吐。
莫总在黑色的老板台后抬起头,宽阔的额头下那双眼黑幽幽地直视着我,嘴角紧紧地抿着。
“我没有叫你,你是不允许进入我的办公室的。”他逼视着我,气概非凡。
我一把扯掉水果刀上的报纸,顺手甩到他桌上,气喘吁吁地低声吼道:“来杀你是不需要你允许的,你的不允许无效。”
他慢慢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渐变成了迷惑不解,他仿佛不相信有人会来杀他。
“你要杀我?”他微微偏着头,问,“为什么?”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我三两步绕过去,把刀尖抵在他的脖子上,“你这个邪恶的公司是在害人,我、我们要自由。”
他像是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问我,“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解散公司。”我的手在抖。
“这不可能。”他想都没想就说。
我愣了一愣,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是认真的,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解散公司也行,我要你解除我的合同,让我走。”
“这倒好办。”他舔了舔嘴唇,“我们只要在合同上修改一下,加一条附加的作废条款就好了。”说着他拉开抽屉,把手伸进去,我立刻把刀在他脖子上顶得更紧了,眼睛死死盯着抽屉。
他的手抽出来,没有武器,只是拿出了一份合同。
“这是你的合同,你的那份带来了吗?”
我一手拿刀指着他,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摸索着拽出叠成长条的合同,我的那份。
他接过来双手展开,把两份合同并排摆放在桌面上,望着我说:“我只需要做一个小小的修改,你就自由了,要我进行下去吗?”
“快点,别他妈唆。”
他从桌上那兽头状的笔筒里抽出一只黑色碳素笔,伏下身,翻开两份合约,在某处稍微改动了一下,还不到十秒钟,他合上笔帽,然后抿着嘴看着我。
“好了吗?”我探头探脑地朝合同上看。
“好了。”他说。
“我可以走了吧?”我的刀仍指着他的脖子,只是手上的力放松了。
“暂时还不行。”他像是有些抱歉似的说,“我有件事一直没想通。”
“什么事?”我愣愣地问。
“我在想,按理说像你这种没有脑子的员工我是不会招进来的啊?”他忽然说,然后咧嘴笑起来。
我品味了一下他的话,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讥讽我。妈的,我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居然还敢这样跟我讲话?看来我有必要叫他见见血了,我手上加了力道,刀尖立刻刺破他的皮肤,猩红的血珠渗出来。
“你杀不死我,”他满不在乎地说,“不光是你,没人能杀得死我。”
“还嘴硬。”我咬牙切齿地说。
“死的不过是外面那些人中的某一个,”他说,“我买了保险,很遗憾你没能想到这一点。”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声炸雷响在了我的头顶。是啊,我怎么忽略了这一点,既然他可以把保险卖给别人,自然也可以给自己留一份,会有别的人替他去死。
我持刀的手剧烈晃动起来:“但是你刚才改了合同,合同已经作废了。”我大叫起来。
“假的。”他遗憾地摇摇头,“骗你的。”
他轻轻坐回到真皮转椅上,仰着脸,以那种动听的声音说道:“我只是在合约上加了一条,把你设置成为我进行人寿保险服务的员工了,你的命现在垫在我的命上面,你现在该不会想杀我了吧?那对你来说相当于自杀。”
他优雅地望着我,吧唧了两下嘴,像是在品尝我脸上的绝望。
“另外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说,“每年想要杀我的新员工都在二十个以上,其中能有半数会一声不吭地把刀插进我的心脏,我几乎每隔一个月都要换一个新的保险服务员,虽然这有点贵,但我把这算在公司的成本内。”
我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我觉得腿在发软。
他按下桌面上的一个白色按钮,黑套裙女人推开门走进来。
“莫总。”她垂手等待吩咐。
“把他带进兑现室,替我把脖子上的伤口处理掉。”他收敛起满不在乎的神情,冷酷地朝她挥挥手。
10
三个月后,我仍旧待在莫氏公司,不过现在即便有人用枪指着我,我也不会离开了。
我的工作跟以前略有不同,我每天守在莫总的办公室门口,神经质地盯着走近的每一个人。
这不是莫总安排的,而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说得没错,几乎每个月都会有新人想要刺杀他,这三个月我已经挫败了四起刺杀他的阴谋,那些新来的员工似乎都想拿着把破刀尝试一下。
对我来说,他们不是来杀莫总,而是来杀我,为了保住我的命,我别无选择。
莫总对我的工作十分满意,他认为这替他节约了成本,是好事。
也许,我要这样守着他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