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叶利钦上台后,据说俄罗斯的国际地位大大跌落,人民生活水平大为下降,买个面包都要排长队的照片曾让我看得惊心。出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来接的导游笑笑说,莫斯科平均每3个人就有一辆小轿车,路上堵车不要惊讶。不过,没见乱插队,乱变道,乱成一团谁都没法动弹的事,正应了最快的速度是持续不停,最坏的结果是堵塞难动,因而并不让人烦躁。地陪导游是中国人,莫斯科大学毕业后在俄罗斯找了份工作,又兼了一个为华人做导游之职。他在行车中告诉我们,他准备生2到3个孩子,因为在俄罗斯鼓励生育孩子,每个孩子一出生奖励母亲十万卢布,多生多奖。孩子上学一律免费,教科书还由学校无偿发给,并且免费供给一顿营养充分的午餐。有人问:看病贵吗?导游笑笑说,任何人生了病,便可送医院,诊疗、手术、住院均免费,一律由国家开支,只是药费要收钱,钱也不贵,他们没靠药品来养医院。
莫斯科街道整洁,路两旁高楼大厦远没有上海、北京、广州的多,但七八层高的那种长方形的建筑一眼望不到边。导游补充说,莫斯科大量建筑是居民住房,无偿给个人人均十八平米,十八平米以上的收点钱,房里供应的自来水、热水、暖气均不收费。要知道俄罗斯大半年是寒冬,取暖是要开支不少钱的。
导游说,俄罗斯领导人把对弱势群体的关怀,看成是执政文明的一种体现,把民生问题当成政治问题来对待的。
二
新圣女公墓建于16世纪,公墓中安眠了二万七千多位对俄罗斯历史发展进程起过推动作用的精英,有声势赫的大人物,也有平凡职业的民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并不是谁出点钱就可以下葬于此。每一个入土的人都对俄罗斯的政治、军事、文学、艺术有着杰出贡献,值得后人为之敬仰的,因而每个人的墓前均有一两尊雕塑,或头像或全身,有的一人之高,也有高达三米的。雕像艺术家把墓主的灵魂和雕塑艺术进行了巧妙而高超的揉合,形成了独有的俄罗斯的骄傲。
苏共前总书记赫鲁晓夫的墓碑,要不是有人介绍,很容易让人忽略,因为夹杂在众多墓碑中既不突出又不巍峨。但是,因为这个历史人物的一生有人痛恨、有人喜爱,所以雕塑家是颇费了一番心血的,因而别出心裁:一共选用了七块方形大石块,左边是三块白色的大理石相交叠,右边用四块黑色的方形花岗石相交叉,再用主人的秃头搁在这黑白几何体的座上。这个构思无非是说,墓主人是个黑白分明、功过皆显的人物。对于评价赫鲁晓夫,俄国人要比其他国家的人群更有发言权、也更靠谱。苏联在十月革命成功以后的岁月中,因为党内持有不同政见而遭致杀戮、关进集中营、流放无人区的居然达到两千万人之多,不少老革命家、老红军将帅、开国元勋被随意扣上反党、叛国罪名而遭杀害。党内有不同政见,既不触犯法律,也不涉及国家利益,号称讲民主的政党,却与民主毫不沾边,动不动扣上路线斗争的大帽子进行无情打击、残酷镇压。资产阶级政党可以公开讨论问题,不同政见可以展开激烈争辩,可以公开反党、退党,没有什么路线斗争那一套,政党领袖没有终身制,也不代表一贯正确,没有因反对领袖而遭杀身之祸。赫鲁晓夫勇敢地揭露斯大林统治时期的专制独裁、滥杀无辜与个人崇拜的丑恶现象,这大概是雕塑家认为的“功”。从雕塑家整体构思来看,对这么一个极为复杂的历史人物,他创作出这个墓雕,确实出手不凡。
第一个进入这个静谧的地下宫殿的作家,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杰出代表、短篇小说大师契科夫,之后是果戈理、普希金、马雅柯夫斯基、阿・托尔斯泰、奥斯特洛夫斯基,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芭蕾舞艺术家乌兰诺娃、女英雄卓娅,他们仿佛在向着前来瞻仰的各种肤色的人们行着注目礼。特别是法捷耶夫,昂起头颅,在一批他所歌颂的反法西斯的地下共青团员簇拥下举目远眺,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他才华横溢,对斯大林虔诚到了迷信的程度,绝对服从斯大林的指示,甚至于与克格勃合作把一些知识分子送去劳改,至于批判谁、谴责谁,都听上级的指令,尽管内心里他又并不同意这样的批判与谴责。双重人格的生活使他很难写出真正的力作。斯大林去世后,苏联社会揭露了个人崇拜和斯大林的罪恶,法捷耶夫无法接受,加上许多作家纷纷指责他为虎作伥,使他有苦难言、有口难开、借酒浇愁,不久开枪自杀,年仅55岁。死前他写了遗书:“我终身为之献身的艺术已被自负而又无知的党的领导人所扼杀,现已无法挽救……作为作家我的生命已失去任何意义。在生活中我遇到的是卑鄙、谎言、欺骗与诽谤,因此我犹如从邪恶中渴望得到解脱那样乐于结束人生。”六十年前读他的《青年近卫军》曾经热血沸腾,冲动不止;而如今我依然沸腾着热血,面对着他的灵魂。
“新圣女公墓”是一座艺术宫殿,这里的每一尊雕像都在诉说一个人的成就、经验与教训,都栩栩如生地凝聚着人性的光泽,记录着逝去的岁月的沧桑,都在诉说着一个民族不朽的功绩。
三
在圣彼得堡碰到两件事,让我五味杂陈。女沙皇叶卡捷琳娜的宫殿平时对外开放,要进宫参观得买600元一张门票。那天我们几个想进宫去,先被告知得等两个小时,因为宫门外有不少俄罗斯老人在排队等参观,让他们进去之后,外国游客才能进。我们便在宫外花园里溜达,远望波罗的海滚滚波涛,舰船往来不绝;近看大大小小喷泉吐珠,花木修整齐崭。两个小时过后,俄罗斯老人依然有不少还在排队等待,我们被正式告知:今天不能进去参观了,买了的门票可以退掉。原来,为了接待本国公民的免费参观,他们宁可辞退收费的外国客人,就是说决不因为可以赚上一笔钱让外国人先进去而开罪本国公众,或让买票的外国人优先参观,理由是外国人明天要离开,不参观就错过机会,或是为了国际主义友谊,为了搞好旅游活动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本国民众“予以理解”。这种俄罗斯的民族主义即本国民众利益高于一切、钱财收入不屑一顾的做法,让我由衷慨叹!当时虽然没能参观到女沙皇宫殿,不免有些遗憾;可是我却又从心灵深处吮吸到了一种钙质营养,这实在是一种意外的、难得的、别的地方不大碰得到的补偿。
圣彼得堡有一个艺术广场,最显著的中心地标是耸立着的诗人普希金的雕像,诗人那高昂的不屈的头颅,眼睛里喷射着怒火,都仿佛是吸人的一团磁石。沙皇尼古拉一世垂涎诗人美貌的妻子,采取了种种卑劣的手法,其中教唆御前军官丹特斯与天真浪漫的诗人决斗是一策,天真的普希金中计而遭枪杀,年仅36岁。普希金的逝去让民众惊呆,陷入了十分伤心的悲痛中,“俄罗斯的心不会把你遗忘”,成千上万的人涌向普希金的住地。沙皇尼古拉一世害怕民众自发悼念会形成淹没自己的怒潮,于是他又派人秘密地把诗人埋葬,让民众无法见到诗人离开世界的最后一幕,可是诗人的灵魂在俄罗斯并不因肉体的消失而消亡。一直到如今,俄罗斯人谈起普希金便引以为豪,而那个沙皇、那个御前军官却受到无尽的诅咒。俄罗斯人民对皇权的高度鄙视,对于统治者的罪恶的认知,似乎要比受儒家文化传统的国人明朗透彻干脆得多。你只要翻开一部中国历史,因皇帝迫害而遭罪遭杀戮的诗人、作家、文化俊彦何其之多!可是人们除了深深同情这些受害者之外,什么时候因此而谴责过这些皇帝,或是让皇帝销声匿迹,让受害人扬眉吐气?反而动不动用这些皇帝的文治武功、“开辟了新的天地”、“一代明君”等等理由为之辩解、评功摆好,子孙万代常常从历史中得到的不是一笔糊涂账,就是连篇的谎言。以至于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皇帝后宫戏畅行无阻,社会上的权斗诡谲、尔虞我诈之类成了荧屏的主角。这是滤去正直和正义后必然出现的一种畸胎怪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