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万和肖银一前一后出了窑洞门。他们住的是山脚下十几间窑洞连成一排的最后一间，后面还有一排砖瓦房，两间灶房，两间库房，三间是窑霸头的办公室。这些窑洞和砖房，就是这个矿的矿部，是生活区。而生产的矿井在离矿部有一公里多的一个山腰间。矿上昨天放假了，窑工们都回了家，就剩下他们两个看矿的。往日里，早晨天一亮上夜班的下班了，上白班的开始上班，满坡上都是来来回回的窑工，一个问候着一个，一个老远吼喊着问另一个；比如出了多少煤啊比如设备坏过吗，就像山脚下岸湾里的那群老鸹，哇哇哇地就热闹起来了。
现在，就他们两个，一下子觉得寂寥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老万倒是习惯了，老窑工了，从建矿起他还是个十八的小伙子就来到这儿下窑，二十多年，每年过年矿上放假他都不回家，都是留下看矿的其中的窑工之一。老万五岁上爹妈就相继去世，和哥嫂一块生活。十八岁那年地方上的一个窑霸头要来这个叫九个泉的地方开矿，在哥嫂的安排下，老万就跟随窑霸头下窑来了。别的窑工工资都是自己领上回家的，而老万的工资是哥嫂给窑霸头安顿好的，放假后，窑霸头回到家了算给他们；这样，老万回家也就没啥事，按哥嫂的意思，放假留在矿上看矿还能挣双份工资呢，老万就一直是看矿的。其间的二十多年里，老万也回过几次家，都是为了相亲，一个是人家姑娘就没相中他，另一个来来往往了多次，临结婚了，姑娘却跟别人跑了，一大笔财礼也白搭掉了，老万就灰了心，再无心相亲，家也淡漠了。几乎不回去，只有工资还是哥嫂年底了窑霸头回去让他们领，他也就是个出力挣钱。而肖银不同，是前几天才来矿上的。肖银是一夏天刚高中毕业，在家待了半年。年底放假干了一年的窑工们都想回家安安然然地过个年，只有老万一人愿意留下，还差个看矿的，窑霸头就急了，思谋来思谋去，想到了肖银，就回到地方去鼓动肖银的爹妈。他们一听，看矿又不干活，只是每天在矿区周围轻松地溜达溜达不说，还发的是双份工资，就同意肖银来了。肖银是前三天来的，来时，矿上还没放假，在窑工们吵吵嚷嚷的生活圈子里，倒还觉得新鲜。昨天窑工们一走，一下子不适应了，晚上，过一会儿打上手电筒看看腕上的电子手表，几点了，天咋还不亮？过一会儿又穿上衣服到窑洞外面转一阵子。天下雪了，肖银第三次从外面转回窑洞时，摇着老万说。天应该亮了吧，老万埋怨着肖银一晚上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老万和肖银先到办公室的那排砖房前看了看，没啥问题，又沿着一排窑洞，挨个儿看上过去，门都锁得好好的呢，就从窑洞顶上的一个斜路上到了拉煤的蛇形公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到煤矿井口的煤台下。雪下的不大，只能埋到鞋帮上，但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加上这里海拔又高，还是吃力得很。老万早适应了这里的地势，走得利索，走上一阵子，得停下来等等气喘吁吁的肖银。这条路要弯过两个山嘴子才能到井口那儿，如果老万一个人走也就十多分钟，而一会儿等等肖银一会儿等等肖银的，半个小时了才到。
煤台下面的雪地上白茫茫的了无痕迹，说明这里没人来过，但又一想，雪是后半夜下的，如果前半夜有人来过呢，煤台下可有放假前刚进来的一台煤溜子和几辆矿车呢。他们挨个儿走到跟前掂摸着，没人动过，才沿砟坡边的一个陂路上到了矿井口边。井口四周的东西更多，有井下支护用的木头，有放假时从井下撤上来的煤溜子，还有架上摆着上百盏矿灯的充灯房等。这些，窑霸头都点下数做了交待的。他们一一看了，都好着呢。最后，老万又摸了摸窑口门上的封条：一九八八年元月封。
离井口不远处还有个小窑洞，是看煤的人住的。放假后，煤台上的煤全部售光了，看煤的窑工也就回了家。门没上锁，只用一根铁丝从钌扣上拧着，想里面也没啥东西，用不着锁。老万想，何不搬过来住呢！往年的时候，煤的销售不行，放假了煤还卖不完，看煤的就走不成，还得多留一个窑工和看煤的一块看井口上的设备和煤，老万一个人看那边的矿部。今年煤售完的早，好多车都返上空车走了。放假时，窑霸头就留了老万和肖银两个人，住哪边都行，来回把两处看好就行。对呀，搬到这边住下方便，矿部那边又没啥贵重的东西，就是些窑工们的铺盖卷儿，不值个啥，多少年了他看着也没见谁把哪个窑洞门撬开过。倒是这边，设备了啥的，就那一根木头也都值好几十块钱呢。
老万就给肖银说，明天早晨我们吃过饭，把铺盖和灶具搬上到这边的窑洞里来住。
门用铁丝拧死着呢。肖银用手拨了拨钌扣上的铁丝，哗啷哗啷的响。
这个简单。老万说着走过去从一个煤溜子旁边拾了根筷子长的钢筋，把那截钢筋杵进铁丝的拧环里，绕了几下，用力一拽，门就开了。
两人进去，看到里面只有一张光板子床上堆着一个铺盖卷，炉台上堆着简单的锅灶，地下是些水桶、纸箱子之类的用具。
只有一张床？肖银疑惑地望望老万。
一张床咋了，这么宽展的床，还睡不下两个人了，两个人的铺盖撂在一起睡下还热火。老万满不在乎地说。
出了门，老万用原来那截铁丝把门拧上。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雪倒是不下了，而一股股冷风吹起的雪霰像是一群群的烈马被谁吆喝着奔来驰去的，弥漫了整个沟壑。老万用脚踢了踢窑洞门边芨芨墩上的雪淞说，马上快晌午了，回吧，回去做饭吃。
二
耳风里听的日呜日呜的机器声，拐过一个山嘴子，他们看见一辆汽车从另一个山嘴子后面拐了出来。
矿上都放假了，还有拉煤的车来？老万边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磕着沾在鞋上的雪泥边说，附近李家矿上有没有剩下的煤，没有的话，这车可就真得跑空趟了。前几天我们矿上没煤了，到李家矿上还能拉上，不过多转上些弯路罢了，总还能拉上。
走在后面的肖银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应和了句，谁知道呢？其实肖银刚到矿上来，也不知道李家矿在哪，不过是随声附和，说完了又好奇地问，那我们这个叫啥家矿？
马家矿么，我们的窑霸头姓马，这矿就叫马家矿。老万说起来很得意的样子，这矿可是我们亲手给他马霸头一锤锤一锨锨地挖开的。
那么地方上的人咋一说就是到九个泉下窑去？肖银迷惑地问。 这里整个山场都叫九个泉嘛。老万更是来了兴致，指了指山顶，这个地方是肃南皇城裕固族的地界。我们刚来时，这里各处都是牧民放牧的帐篷，后来煤矿开的，机器声，汽车的轰隆声，牦牛惊慌得不安心吃草，牧民们就都搬到山梁那边了。这个地方就是因为一个山坳里有九个泉眼而得名的。说着，老万神往了一下，九个泉眼在山梁那边呢，哪天我领上你看去。
说话间，汽车已驶到了他们跟前，嗤地一声刹住了车。
司机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问，师傅，井口上还有煤吗，给装一车？
早没了，三天前就光光的了，煤台都像狗舔过似的。老万神气地说，你到李家矿上看看去，能不能装上。
我就是从李家矿过来的，那边也没煤了。司机刚要前驶着找个宽展处掉头呢，顿了顿却开了门子跳下车来。司机堆着笑脸走到他们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给老万递了根，又给肖银递，肖银憨笑着说不会抽，老万已把打着的打火机凑到了他的嘴上。
师傅贵姓？
啥贵不贵的，姓万。
能不能给想办法弄上车煤？司机近乎献媚地说，万师傅，我们单位是个小锅炉，今年因为我开车到外面拉货去了，耽误了些时间没有把煤拉够，拉下的那些煤最多也就烧到正月初十，你要是能给弄上车煤的话，给你多加点钱都行。
没办法，我哪里给你弄煤去呢？老万头摇得很欢，就想给你弄去也没地方呀，井口都贴上封条呢。
把封条能不能撕掉给弄些煤了再贴上。司机狠狠地吸了口烟，给老万出了个点子。
你敢？撕掉的封条咋还能贴上去，贴得那么牢实，一撕就成了碎沫沫子了，你还能得很。霸头来罚开，我这个月不是白看矿了吗？老万不屑地翻了翻眼皮。
你就说是让翻过梁来的牦牛给蹭掉的。这司机倒是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得很，随即就想出了另一个馊主意。
嗯，说的咋那么容易？老万像是受了侮辱似的，你能你撕去。
司机看没有松动的余地，换了个语气说，你们是啥时候开矿？
正月十五过罢了。
那我给你留个电话吧，啥时候开矿了，一出开煤你就给我打个电话总行吧。司机只好走下策而无可奈何地说着并把手里的那盒刚拆开的烟塞到了老万的手里。
老万嘴唇搐搐地动了两下，像是从一个洞里飞出了两只蜜蜂似的嗡嗡出了两个字，行呢！然后，很有志气地把烟盒塞到了司机手里。
司机怕老万只是应付他，又把烟盒往老万的手里塞。老万看不拿人家是不会相信的，就妥协地说，那你把电话号码写在烟盒上吧。这个事情老万知道他能办成，霸头的办公室里就有一部电话，并且，霸头走的时候也把他办公室门的钥匙留给他了，每年都是这样的，怕矿上有个啥意外，老万就把电话给霸头打过去。但，多少年了，这电话老万也没用过，实在说，放假后，老外单独一个人就没进过霸头的办公室。
司机感谢过后，说了声，我姓赵，上车要走，老万来了个灵机，赵师傅，能不能你也给我们帮个忙？
行呢，啥忙？司机求之不得。
就是把我们的铺盖和一些东西从住宿的窑洞里往井口门上拉一下。当然，是在不耽误你事的情况下。
行呢么，上车吧。司机很爽快地说，一会儿的事，耽误不了啥。
老万和肖银高兴地立马从车的另一边的车门上到驾驶室里。
锅碗勺灶和铺盖等，要是他们两个人一趟趟背上送的话，起码得多半天，可是，汽车连装带卸，还没用上一个小时就搬过去了。这倒在老万的心里摞下了个重重的人情。
三
天擦黑时，又慢悠悠地飘起了毛雪。
井口对面的山坡上，密密的松林里，时而有一只大鸟突然砉砉地扇动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像是驮着沉沉的夜往前挪了挪，接着是一声惊乍乍的怪叫和树枝上的积雪哗哗落下的声音。站在窑洞门口的肖银被刚才那些声音消失后更大的寂静笼罩着，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家的冲动。
老万到矿部那边去了，说是他一个人溜一圈去，回来了安心睡觉。老万走了后，肖银一个人马上觉得无所事事，在外面看了会儿对面的松林回到窑洞后还坐立不安，突然想起在甘州城里等上矿拉煤的车时，闲下的一天里到新华书店买过一本书，还在包里放着，翻腾着找了出来。
肖银是按照霸头的安顿，从家里坐了班车到甘州城，煤矿在甘州城里有个办事处，那儿有霸头事先说好的一辆上矿拉煤的车就把他带到矿上了。肖银到办事处后，值班的说，拉他来的车等不到他，已经走了，那个车是两天上一次矿，他还得再等上一天。第二天肖银没事就跑到新华书店转去了，想买本书到矿上闲了看，也不知道买啥好呢，就在小说类的书层里随手抽了一本，顺手翻了翻，反正是个消遣，就买了。
肖银翻开了那本《白夜》的书，是两篇小说的合集，一篇是《白夜》，另一篇是《别人的妻子床下的丈夫》，出于名字的好奇，肖银就看起了第二篇。看了几页，肖银心里急得慌，无心看下去，又走出窑洞门，向四处观望。突然一声长嗥从身后传来，肖银惊慌地转过了身，这边也是一个山脊，但是，因为井口在半山腰里，所以山脊看起来并不太高。和对面山坡的松林相比，这边坡上没有一棵树，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就在他惊惶甫定，向各处寻视时，又是一声长嗥。肖银循声看过去，看见山脊的一个尖顶上有两束像手电筒一样的光亮向这边照过来。人、还是兽？肖银首先想到的是狼。肖银在家里时听说过狼的眼睛在夜里就像两盏手电筒。咋办，老万又没在？恐惧像一股冷风吹得他的身子一阵阵的惊悚，不由得赶紧往窑洞门走。
肖银，别怕，那是只狐狸。是老万的声音，老万已提着一团什么东西地向他走来。肖银的心里像是一下子接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东西，猛一沉颤，放下后，松散得有些疲惫。
老万已走到了跟前，手里提着两副挑筐。
你拿这个干啥？肖银毕竟刚受了惊骇，说话的声音还抖抖的。
兴许有用吧！老万没有正面回答肖银的问话，而加快地又刷扫了一下肖银心里的不安：没事，那是只红狐，经常在这片山场上出没，不伤人的。把挑筐往窑洞背面一扔，快进窑洞吧，天冷的。 老万进了门就窝进了被窝里，肖银还不想睡，又拿起那本书翻看了起来。
隐隐间有什么在抓挠着门扇，刺啦刺啦的。啥东西挖门呢？老万，总不是那只红狐吧？肖银往被窝里缩了缩身子说。
老万侧起身细听，嗯，就是，不要怕，我下去。
老万打开了门扇，是只白兔子。老万抱起兔子，进了门，腾出个纸箱，垫了些破棉絮，把兔子放进去。又拉开门扇边往外面看，边说，原来是那只红狐追这只白兔子呢，红狐还在窑洞门口不远处蹲着呢。
咋办？
这有啥咋办的，红狐蹲上阵子，没能耐就走了嘛。老万关了门，上到床上。好一阵了又感慨了句，那只红狐在追一个命咧。
红狐在追一个命咧。听到这，肖银心里一紧，他读过《聊斋志异》，就想，那只红狐一定是个女子，而这只白兔一定是个男子了。
果不其然，外面那只红狐可能是感到追兔子无望，一路连嗥了几声走了。
木讷了一会儿，肖银接上看起书来。
肖银，你看的啥书？老万声音低弱地问。老万不识字，对会看书的人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小说。外国的。
啥小说，读来我也听听。
这？肖银刚想拒绝，停了停还是说，行呢。
读了一阵，肖银停了下来。你咋不读了？老万闷腾腾地说。
下面的有些黄，就不读了吧。肖银难为情地说。
有多黄，你能看，我就不能听？老万像是讨好地说，读吧，我听听，外国人是咋骚情的。
肖银嗫嚅了一阵，还是接上读了下去。读着读着，肖银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而老万突然烦躁得抖了一下被子，狠狠地说，不读了，不读了，睡觉！把被子包在头上侧过身去。
好一会儿后，老万像是从梦里传出话来，明儿个我领上你上山梁那边转转去。
四
天气晴明得煞是干净，连那微微吹过的冷风也像是水里洗过般的沁人心脾。一两声鸟叫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用手指抠着天空这块巨大的玻璃，让人悦意间又有几分心疼。
老万早早地起来把火炉捅着后，到煤台、井口处各转了一圈回到窑洞，肖银还在床上躺着，就从被子上搡了一把，快起床，起来做上吃过了，我带你到山那边看九个泉眼去。肖银一骨碌爬起身，揉揉眼睛说，我刚才醒了，怎么又迷糊过去了，还做了个梦，梦见那只红狐把白兔子给叨着了，我急得一喊，红狐一惊，嘴一松，又把兔子撒开了。
老万听着肖银的话，下意识地揭开纸箱盖子看了看，兔子安安稳稳在棉絮里面睡着呢。
吃过饭，老万把装兔子的纸箱子用细绳子捆扎好，又拴了个提梁，说声走，提上纸箱子出了窑洞门。
你提上兔子干啥？肖银疑惑地问。
送人哦。老万轻描淡写地说。
肖银更加不解了，送啥人？山那边有你啥人？
老万不知听到了没，再没回肖银的话，已哼哼着拉骆驼的腔调，向窑洞顶上也就是昨晚红狐蹲过的山脊爬了上去，脚底下的雪也像他的心情一样，吱吱咛咛地给他拉起了二胡。
积雪的山脊，爬起来着实费劲，就连经常爬惯坡的老窑工老万都觉得吃力，不得不走上几步停下来，喘上几口粗气再走。天空一只老鹰盘旋着向下俯冲了几次，像是嗅到了什么可疑的猎物，有一次竟然向老万他们的头顶斜刺俯冲过来，并且狠狠地唳了一声。老万提在手里的纸箱里顿时闹腾开了。老万才明白，那只鹰是嗅到他纸箱子里兔子的气息了，而兔子是被鹰的怪唳惊吓着。既然手里提的纸箱子摇晃的无法行走，老万就用脚把雪扫出了一块平展的地方，放下箱子，让肖银按着，不要让它动弹得滚下山去，自己掏出昨儿个司机给他的那包烟，点燃了一支抽起来。等老鹰又盘旋了一阵子，唳了两声飞远了，他们才继续爬坡。
终于爬到了山梁上，老万噢号号地叫了两声，肖银也跟上噢号号地叫了两声，顿时神清气爽。老万再没有坐下来休息的意思，尽管路已被雪埋掉了，他还是领着肖银很熟悉地斜斜地下到了一个坳里，那里的确有九个泉眼，每十多米一个，从沟垴一直排到沟底。泉眼并没被雪盖住，都像水开了锅，向外着水，并且腾腾地冒着热气。肖银学着老万的样子，在一个泉眼边蹲下，捧了几捧水喝了，然后又捧了几捧搓了几把脸。
怎么样？觉得。好着呢吧？老万懂行地说，这个泉水能治百病，据说装一瓶这水比别的地方的水重三两呢，所以这里又叫高三两泉。说完，老万又提上了放在旁边的纸箱，走吧，到淖尔家喝奶茶去。
淖尔？
一个牧民。老万的脸许是刚用泉水搓过，闪着锃亮的光，说，走，就在前边的另一个山坳里。
翻上坳嘴，一大群牦牛定定地站在雪地里，他们突然出现，受了惊，突突地打起了响鼻，同时哞哞地向西移动开。向西不远处有顶褐色帐篷，想是听到了牛群的异常，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手搭在额头向他们望过来，紧接着就喊开了，老万，老万。肖银想，那个女人一定就是淖尔了，后面跟出来的一个女孩扰着手，喊着听不清的什么。
殴尕，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老万兴冲冲地走到那女孩跟前，女孩高兴地要接过去，老万说你提不动，走，进到帐篷里看是啥。那女人用眼神照了照老万转身和肖银搭着腔，来了啊，快，进帐篷，这天冷得很。
老万打开了纸箱，殴尕急急地镶上看，喊着，兔子，一只白兔子，阿妈，你看。淖尔象征性地看了看又忙活去了。殴尕试探着把手杵进箱里摸摸兔子，又紧地把手缩了出来。那么着，反复了几次，看兔子并没有多大的挑逗性，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叹口气说，要是有台收录机就好了，嘎纳家刚从城里买来了一台收录机，可好玩了，能听到他阿爸说的那是北京的声音，把带子放上能唱歌，还能听到我们自己说下的话。
老万知道收录机，霸头就有一台，行走在手里提着，像宝贝似的，听霸头说那个东西挺贵的呢。老万也没多考虑就说，不急，殴尕，叔叔给你买一台。
真的？瓯尕高兴得趴在了老万的身上说，那你啥时候能给我买上？ 就最近，年前一定给你买上。老万像是胸有成竹。
老万，你可不要听殴尕胡咧咧，那么贵重的东西，再说，只有在城里才有，你到哪买去，搁上啥买？
老万嘿嘿了两声，又逗着殴尕玩去了。
淖尔像是知道老万要去，早已把煮牛肉、奶茶和糌粑都准备好了，只一会儿就端上桌子。
还有青稞酒，肖银也试火着喝了几杯。
老万靠淖尔坐着，无意间，肖银发现老万和淖尔的手时不时地在桌子下边的暗处握在了一起，心里一股热气猛地涌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老万和淖尔一定有事，有什么事呢，他又说不清。但，他毕竟是高中毕业生，有自己的明智，反正也吃饱喝足了，就说瓯尕走，叔叔带上你打雪仗去。瓯尕正觉得无趣而巴不得呢，翻起身来，跟上肖银出了帐篷。
肖银和瓯尕玩了好一阵子回到帐篷时，也没多想，就闯了进去。淖尔正在抽泣着，老万用手给她擦着眼睛，见肖银进去了，慌忙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肖银为解尴尬，忙说，老万，我们回吗？
回哦，就等你呢。老万用手撑着地毯，站起，我们回了，淖尔！
嗯，回就回吧，淖尔也站了起来，接上说了句，可不敢惯性娃呀！
没事。老万支吾着出了帐篷，回望了一眼淖尔，和肖银上了山梁。
路上，肖银问老万，你和淖尔究竟是什么关系？淖尔怎么就娘俩，家里再没别的人吗？
唉，老万长叹了一口气，沉默着，像是从遥远里找一些话去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开：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淖尔家里分下的牛少，淖尔一个人就放住了，淖尔的丈夫扎斯就到矿上，也下窑。有一次夜班，扎斯让垮落下来的顶板压在了下面，我正好和他在一个班上，矿上派我把他护送到甘州医院的，可是最终还是没能抢救下扎斯。是我一直陪伴着淖尔把扎斯埋葬了的。扎斯一死，家里没个男人，生活一下子艰难了，我就常常过去照料一下，比如煤哦柴哦，我过一段时间背上给送去些。你知道，我的工资霸头又不给我发，是年终霸头回到家后让我哥嫂去领，我只能向霸头找个借口多要上点生活费，然后拿给淖尔补贴生活。后来，霸头知道了这事，想把我和淖尔往一块儿撮合撮合，可说了几次，淖尔都不给个明确的答复，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往着。刚才你在帐篷里看到的情况，就是我又提出和她一块生活的事，她说总是忘不了扎斯，可又觉得这样对不起我，对我不公，她只能是痛苦地抽泣。
哦，是这样啊。肖银恍然所悟地说，那你随口答应下的给瓯尕买收录机，咋弄？这不是一句空话吗？
老万迷惘地望了望肖银，似乎是在为买收录机的办法，似乎是觉得肖银小看了他的能耐，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不会骗瓯尕的。
五
老万突然不多说话了，每天早晨到矿部那边转上一圈回来，又在井口和煤台的各处转上一圈，做上吃过饭，蒙在被窝里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下午，吃了饭，又转上一遍，再接着睡。不过，肖银发现了老万的一个特别处，好几次老万总是站在井口前愣愣出上一阵神，然后摇摇头才回窑洞。肖银觉得老万在做着一个什么抉择，什么呢？肖银想不明白，也不好问。
那天中午吃过饭，老万又站在井口前发愣。看老万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封条，肖银怔了怔，老万该不会……
老万已回过神来，对肖银也是对自己狠狠地说，下窑，干活。上前，几下撕掉了井口上贴的封条。
肖银已明白老万要干什么，但还是吃惊地说，撕了封条，你不怕霸头罚你吗？要是连我也罚呢？
不怕。老万已是下了死心坚定了信心，且想起了那个司机说过的那句“你就说是让翻过梁来的牦牛给蹭掉的”，叮嘱肖银，霸头问起就说是山那边的牦牛跑过来，冷得很，挤着要进井口，得蹭掉的。老万已打开了井口门，然后把那两副挑筐从窑洞背面拿了过来，说，你到窑洞去把看煤人的旧衣裳换穿上，我有下窑的窑衣。
肖银踌躇着，还是扛不住老万的再三催促，便进到窑洞里换上了看煤人的黑衣裳。出来后，老万又进到窑洞里换上了自己的窑衣。老万看一切就绪了，这才进入状态，从灯房里取出两盏矿灯，递给肖银一盏，边走边给肖银说，五十挑子就够一车煤，两个人挑，有两天就挑够了。
我能挑动吗？肖银怯阵地说。
刚开矿时我不就你这么大嘛，这个井就是我们一挑子一挑子挑下去的，到后来才用上机械设备的。就现在，有了难采的煤层，还不得搁上挑子挑，新来的那些年轻娃娃岁数和你也差不多，照样能挑得动呢。没问题，你来回跟上我走就行了。
老万并没有领上肖银到正规工作面上挑煤去，那儿远，一天挑不上几趟煤；而是一下斜巷，进了报废掉的采空区里。老万是从开矿到现在的老窑工了，知道哪儿有回采时留下的煤柱，一个煤柱就足足够一车了。找到一个煤柱后，老万先让肖银待在一边缓着，自己用刨锤一阵子刨下了一大堆，然后装了两挑子，老万在前，肖银在后，挑上出了斜巷。肖银觉得并没有他想象的难，挺轻松的就挑了一趟。因为谁的心里都有个目标，老万想的是收录机，而肖银想的是快点干完就消闲了。两个人自己催动着自己，干得紧。中途，没有刨下的煤了，老万刨时，肖银也不闲着，有一挑子煤时，肖银就先挑上走。这样，一天里，到太阳落山时，两人已挑了三十多挑子了。实在饿得很了，两个人才收了工。
六
第二天，他们起得早，天刚麻麻亮就吃过饭，开始下井挑煤。
也是老万心里急，昨晚上，他和肖银说话时，扳着指头一算，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明天就是二十七，又没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了。得赶紧往够里挑，挑够了来个煤车拉上，他也坐上煤车到甘州城里买收录机去。
哪里的车呢，都马上年满三十了，谁还来矿上拉煤？肖银有些消极地说，就是挑够了也白搭。
咋没？
哪里呢？你定定路口上等去，你就是眼睛等成个深坑坑，能等来两只鸟儿当窝落进去就不错了。肖银有些揶揄地说。
我和你打个堵，肯定会有车来的。老万狡黠地说。 打就打。
打啥呢？
要是有车来，我这个月的工资输给你，肖银很不屑地说，算是白干了。当然，你输了，这个月的工资归我。
好好好，你小伙子输定了。老万还比肖银更不屑。
又挑够了二十趟，已是晌午了。两天里挑下的煤总共已是五十挑子，够一车了。
回窑洞做上吃饭。
肖银调笑地问老万，车呢？雪地里除了我们走下的脚印，咋连个鸟爪印都没？
等等就来了。
嗯，你脖子伸得长长地等着。
吃过饭后，老万拿出前几天那个司机给他的那包已抽得剩下半包的烟，点了一支吸上后，才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老万把烟盒里剩下的烟全抽出来放到了床头顶的一个土台上，空烟盒递给了肖银说，给，你到霸头的办公室里打电话去，打上叫那天的那个司机杨师傅来，号码就在这个烟盒上。这是他那天给我留下的，他们单位的锅炉正缺煤呢，一叫就来了。
老万的绝招原来在这里哩！那天，因为肖银不抽烟，司机和老万在汽车旁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时，他并没有在意他们说的啥，而是双脚摆成人字形，在雪地里巍颤地踩着汽车轮胎花子。
老万嘿嘿地笑了笑说，你打电话去，我再挑几趟煤，多挑下些了，让司机来了把车装满意些，这天了，就过年呢，人家来拉趟煤真是不容易。
肖银将出窑洞门呢，老万又喊住他。不拿办公室门的钥匙，你咋打电话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用一圈毛线绳链着的钥匙，递给了转过身的肖银。
七
肖银按下烟盒上的电话号码，那边占线，停了会儿，再按，还占线。连续按了好多次，一直占线。他就停下来，在门口转了一圈，进去又按，通了，可没人接，直到电话嘟嘟嘟的结束音。刚按还是占线，怎么就又没人接了呢？肖银焦急地不停地按，总是一个结果。年跟前，人家都放假了，谁给你接电话呢？可刚才……不定是单位上的啥人办事，说完就走了。可就算放了假，总有个值班的吧，就像我们矿上还留个看窑的呢。谁知道呢？肖银一边不停地按着电话，一边乱猜摸着电话那边的情况。
两个小时过去了，没人接。
得回去给老万说，不然老万等得急了，又跑上过来呢。老万应该又挑了好多趟煤了，早不挑了吧，再挑一车都装不下了。
肖银锁了办公室门，向窑口走去。
一只老鸹从窑口那边划了道弧线飞了过来，在肖银的头顶怪乍乍地叫了一声，倒像是老万给他捎了个口信。肖银心里一急，又加快了本就疾走的脚步。那老鸹又像是天空的一个按钮，被谁哇地按了一下，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一阵子就布满了黑云。肖银走到井口上，天空已散散漫漫地飘起了雪花。
肖银觉得老万早不挑煤了，应该在窑洞里歇缓着等他和车，可窑洞里并没有人，炉火着得败败的，就剩一丝丝火星了。这个老万，光顾上挑煤呢，总抽空到窑洞来把火加上吧。心尽用到别人身上了，挑了这长时间，应该挑得多了，尽挑起了，没足性。车能装下吗！肖银给炉子加上了煤，又到了煤台上，也没人。那就又下到井下挑去了，挑一趟时间也不大，一会儿就上来了。肖银就站在井口门上等。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从井下上来人，也没有听到从井筒里上来人的喘息声。咋了？肖银手搭在嘴上做个喇叭状，对着井口里喊，老万，老万……只能隐隐听到从井筒里传出来自己的回音。总没走了淖尔那儿吧，这个老万。不可能，收录机没有买上来，老万是不会灰塌塌地到淖尔那儿去的。
那……
肖银嘟囔着“这个老万”，提了盏矿灯到井下找去。
老远里，看到了煤柱那儿有亮光。老万在刨煤吧，可又听不到刨锤声，肖银又喊，也没人应。这个老万累得睡着了？紧走了几步，一看，老万在一块岩石下压着，嘴里哼哼哼着，肖银吓得唰唰直冒出了一身冷汗。人出着声，那就是还活着。人在紧急时候，可能力气会倍增的，那块一看平时怎么也抬不动的石头，肖银瞅准了方向，双手扳住，一咬牙，就抬了过去。叫了声老万，老万停了哼哼，嗯了声，看来老万心里还是明白着，知道是他来救他呢，肖银就赶紧背着老万出了井口。
肖银把老万背进了窑洞，放在床上。看老万气息奄奄的样子，咋办呢？必须得赶紧送医院，这会儿哪有车呀？给霸头打电话，肖银又不知道电话号码，只有老万知道，老万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去打电话再叫那辆拉煤的车，来了，煤装上了把老万拉上进甘州医院。
雪已经下大了。肖银飞跑着到了办公室里，火急火燎地按上了电话号码，这次竟然很快就有人接了起来。
肖银连忙说，赵师傅吗？
电话那头说，找哪个赵师傅？
你是？肖银问，你不是赵师傅吗？
我就姓赵，我们单位有几个姓赵的呢，你找哪个赵师傅？
我找……肖银一思谋，我找那天到我们矿上拉过煤的那个赵师傅。
噢，找他呀，我们单位放假了，我是值班的，等上班了再找吧。那边满不在乎地说完，听口气要挂机呢。
肖银急了，赶紧说，前些天，赵师傅不是到我们矿来拉煤，跑了个空趟嘛，说烧锅炉的煤不够，让我们给他想办法弄一车煤呢，我们给他挑下了一车……
那边有点不耐烦了，说，知道了，我想办法把你的话带给赵师傅吧。
肖银说那行，让他今天就来。你给他说，九个泉李家矿，万师傅。
能不能找着人还是个问题，那边说，再说了这么大的雪，又这么迟了，即使找着了人家也不定去。
肖银接上想把老万受伤的事给说，让他尽快帮忙找一下赵师傅，那边已喀地挂了电话。他将要再拨过去，又觉得从那人的话里听，希望很是渺茫。得想别的办法，就锁了门，立马往井口那边跑。
狂雪把他打得悲苍的像是一个人在唱独幕剧。
老万似乎清醒了些，看肖银进了窑洞，嘴唇蠕动着，像要说什么。肖银把耳朵镶到他的嘴上，听了半天，断断续续间经过他的判断，老万说的是，淖尔，瓯尕。 是啊，急慌得咋没想到淖尔呀！肖银捶着自己的额头，赶紧给淖尔说去。
八
肖银爬上淖尔家的山梁，天已经黑塌了。不管四周狂吠的狗叫声里是否藏有危险，也不管哪里是路，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滚雪球似地到了淖尔家的帐篷前。刚要进帐篷，淖尔已揭开帘子迎出来。看到肖银是一个人，淖尔又往帐篷四周瞅了瞅，似乎有了感应，急忙拽住肖银的胳膊，声音已有些颤抖地问，老万呢？咋你一个人？这么急，出了啥事了？
老万――老万――肖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快进帐篷，进去说。淖尔把肖银几乎是捞进帐篷的，急切地问，老万咋了吗？看肖银呼哧呼哧的舌头都贴到了上颌，赶紧倒了碗奶茶，让他喝上了说。
肖银接过奶茶，咕咚咚喝完，长出了一口气，才说出，老万出事了。
出啥事了？在哪？
在井下，被石头砸了。
咋？矿上放了假，还下到井里干啥？
挑煤去了……
不待肖银把话说完，淖尔似乎已明白了老万要干什么，叹了声气，这个老万……不用细说了，石头砸了肯定严重着呢，快快走，立马往甘州城里送人。
坐在火炉旁的瓯尕听出是老万出事了，边穿鞋边说也要跟上阿妈看万叔叔去。
淖尔抚抚瓯尕的头说，你不能去，这么大的雪，要走很远的路呢。又给瓯尕安顿道，你一个人睡下，等天亮了，你到嘎纳家给嘎纳的阿爸说让他帮忙看着些我们家的牛群，我一两天就回来了。
淖尔说着已穿上棉袍，出了帐篷。肖银跟在淖尔后面，又加急似地说了句，严重得很，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淖尔一听，更是紧张了，到牛棚里拉出驮牛，就往前走。走了好一截了，突然把驮牛缰绳递给了肖银说，我取个东西。
淖儿从帐篷出来时，手里抱了件大皮袄。嘴里念叨着，这么冷的天，一路上得把老万偎好，不然光冻都冻死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呸呸地往地上呸了两口，快走，快快走。
雪越下越大了，整个山场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岭哪是沟。要不是有淖尔在前面牵着驮牛引着，肖银一个人是绝对找不到回去的路。
老万倒还是那个样子，嘴里一直哼哼着，也许不是疼痛，而是身体里的气息在慢慢泄漏着。是啊，可不能叫那种气息泄漏光。得赶紧送医院，都这么长时间，再不能耽搁了。老万神志还是清醒的呢，淖尔进了窑洞逮住他的手喊了声老万，他长长地嗯了一声，但，就是再说不出啥来。
淖尔让肖银给她打下手，把她抱来的那件皮袄给老万裹在了身上。两个人抬着老万，费尽了一番力气才把他弄到牛脊梁的鞍子上，然后用一根麻绳固定了一番，看稳当了，由淖尔牵着驮牛，肖银在一边扶着老万，下了山。
风雪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天地一片白。淖尔牵着牦牛像是牵着一个人的命在混沌之间缓缓复苏的生灵。肖银走上一段就叫上几声老万，淖尔说叫这些，不能让老万把魂丢掉半路。她也叫，她说一个人在灾病时，有心上的人喊着些他的名字，魂就轻易不会跑掉。
淖尔说着说着抽泣起来；她说，老万，那天你们出了帐篷我就后悔了，这样对你真的不公平，其实我在心里已经答应和你结婚了。
淖尔说，老万，老万，你叫万一，可千万不能有个意外呀！你一定会没事的，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
老万――万一――还有瓯尕等着你呢！
九
日呜日呜的。
肖银兴奋地喊到，汽车，汽车，一定是拉煤的车来了。
淖尔停下了行走，侧耳听了听，就是的，是汽车声。
那就不要让他装煤去了，赶紧把老万拉着上医院。肖银当机立断地决定，明天了我陪他上来拉煤，那车煤就白送给他，也算我们雇车拉人的运费。
就是，淖尔也兴奋了，就是的。
两束灯光已直撅撅地向他们射来。希望一下子把他们的心灯给点亮了。
以后了还得好好感谢人家呢。
一定……一定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