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蜿蜒于森林与沼泽的密西西比河流经汉尼拔镇,它奔跑的脚步舒缓得近乎停歇下来。河水刚刚脱身于上游的苍茫和幽暗,覆满了春日正午的光线,变得明亮而宽阔。那艘“保罗・琼斯”号汽轮和“宾夕法尼亚”号快艇,早已消逝在19世纪的风雨之中,而装点肃穆的“马克・吐温”号游轮,惯常用长短不一的汽笛声,在它们曾经行驶过的这段河道上,为矗立在河畔赏河公园里的一尊青铜塑像,送上所有乘船人的景仰与思慕。
马克・吐温当然不会想到,在这条河上领航后饱受困苦的浸淫最终成为美国“黑色幽默”的引领者,而1839年的汉尼拔人目睹跟在来自佛罗里达贫穷律师身后的四岁孩童,同样不会意识到这个岑寂的河畔小村,因为有了他到此之后13个春秋的生活会显得溢彩流光,以至每年有近30万国内外游客和文学朝圣者纷至沓来。
在他的目光里找寻
从马克・吐温生平展馆出来,向南通过二十几米铺满树荫的甬路,便可推开一个小小的后门,由纪念品商店向左拐入马克・吐温的故居。此时,一道时光之桥倏然间从历史的深处铺架至眼前,马克・吐温近在咫尺。无法辨认房间里陈设的物品是否他的遗物,木椅、书桌、衣挂、餐柜……还有沉默的钢琴和斑驳的墙壁上停摆的老钟,它们究竟嵌入了多少岁月的纹理并不重要。因为它们已经有了属于马克・吐温的气息与温度,并且时刻在为它们的主人做出某个细节的诠释。厚厚的玻璃几乎封护了每个房间里的所有物品,仿佛阻隔了一个世纪的光阴。
我的目光按照虔心的旨意穿过一个个透明的屏障,悄然无声地轻抚了这里的一切,然后在走廊里透进几缕阳光的窗前静神敛息。此时,一种声音――从一则看不见的笔记中轻轻发出的声音,动情得颤抖而又清晰:“最终,汉尼拔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是,当我到达第三和第四条街时,顷刻间潸然泪下,因为我能认出这里的泥土,至少它还是跟原来一样――是过去的一样的泥土。”如今的每一个造访者当然不会就这方土地的今昔作出面貌上的差异性描述,但有一点会轻而易举地作出准确判断:之所以“是过去的一样的泥土”,一定是马克・吐温儿时的记忆之舟始终在这里停泊。他俯身于脚下的泥土不住流淌的泪水,绝不仅是感恩于这方土地的自然属性对他自身骨肉的滋养,而是源于浓缩在这里的人间百态和冷暖饥寒,为他的心灵打开了一扇幽默与揶揄之窗,并为此后的文学创作铺就了一段金光四射的起始之路。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故居中塑像的重复。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马克・吐温的塑像,虽然站与坐的姿态迥异,但塑像捕捉的年龄和面部神情是那样的相同相似。唇上方密密的髭须漫过了嘴角,与直挺挺的鼻子交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倒置的中国古代兵器的样式。每个塑像的表情一样的严肃而沉重,紧锁的眉峰似乎告诉人们,还有满腹的故事和怒怨石头般地积压在心头。也许是与之有关的缘由,给他的心脏带来了过重的负荷,使这颗巨星陨落在康涅狄格州的雷定。再看他的眼睛,没有透出一丝的幽默。其实时至今日,众多的美国人仍然把马克・吐温看作一个幽默家而不是讽刺家。既然如此,可以想象为他定格在世人面前的嘴角或是髭须,至少有一端要微微翘起,即使不需要这样表现他的诙谐,起码在形体与容貌上也要攫取个性,以展现他的与众不同。但是雕塑师所想的问题并没有停留在一个直白的具象。马克・吐温终究是19世纪后期美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他“在幽默中又含着哀怨,含着讽刺,则是不甘于这样的生活的缘故”。这种不甘应当包括印刷所学徒、报童、排字工人、水手、淘金工人甚至记者的所有生涯,当然也不甘于他所处的社会的邪恶与黑暗。所以塑像上那双眼睛不仅要放射出光芒,而且要让这样的光芒显现穿透风雨、直抵人性的深邃与犀利。如果这样去揣测雕塑师的创意则无可挑剔和质疑。至于塑像的数量,包括在其后面都有的马克・吐温笔下的寥寥数语,为人生的真谛和人性的特质亮起火把,显然是为了陈列效果的浓重做出的渲染。
在马克・吐温故居里驻足,忽然萌生一种冲动,竟然要借助他的一双眼睛,从遥远的时空里搜寻让他迸溅创作灵感的地方。但只有马克・吐温自己知道,被他视为天堂的伯父约翰・阿夸尔斯的农庄给他带来了什么。他一直记得“黎明时分庄严而肃穆的色彩与神秘的气氛笼罩着树林”,“树林深处早起的啄木鸟勤奋地啄着树木,野鸡也低沉地叫起来,受到惊吓的野物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已经有了九次掉入水中又都被救起的经历,还是要和伙伴们避开大人们的视线跑到池塘里游泳。也许是他常常望见被果园高高的围篱分割开来的那些黑人奴隶,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并结下友谊,才深深地喜欢上了他们的种族精神。但当他听到纺车的纺轮上下翻飞时的声音,却像是黑奴们发出的呜咽,在他的心中吹奏起世界上最忧伤的曲子。很难想象,在农庄冬日的黄昏里,他是怎么拿出冻苹果、苹果酒、胡桃,诱使大人们讲出那些令人入迷的古老的故事。这些人中的黑奴丹尼尔后来竟成了他作品里的“吉姆”,有时就是丹尼尔。长盛不衰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无论其人物置身的背景是怎样被移植到了阿肯色州,作品的内容都艺术地再现了马克・吐温在汉尼拔和他叔父的农庄里的生活经历。
密西西比河的上空悠然飘着几朵白云,一会儿又被风吹向对岸森林的尽头。转过身来再看马克・吐温的目光,已经漫过了我绞尽脑汁的想象,正在更深更远处凝望,让人更加感到不可企及。看来那些只有在《马克・吐温自传》中找寻到的细枝末节,绝不至于让他的灵感之火熊熊不息。马克・吐温始终坚信: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就是一本书,从来没有无聊的人生。只是他的经历非凡得让人惊叹不已,喜剧掺和着悲剧交替上演,似乎世界上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要等他看到才会发生,而且又是发生在童年时本就好奇的眼里。游民被烧死在村子的牢房里;黑奴被人用铁渣饼活活打死;老人中弹倒在正午的大街上;十几个男女黑人被铁链拴在一起,水泥地上躺成一堆,等着运到奴隶市场;可怜的寡妇面对黑夜里偷袭的恶人,举枪射出一道火光,那个人的胸膛已经满是窟窿,甚至寡妇事先发出警告的呼喊等等,诸多悲剧的场景,都因为他的亲眼所见而使他的心情无比的沉痛,以至每一个夜晚都充满了死亡的阴影,同时成了他记忆宝库中的一大笔财富。如果不是尘封百年的马克・吐温晚年自述得以披露,怕是不会有人知道岁月在他心上刻下的一道道伤痕。毫无疑问,马克・吐温正是从目睹的那些接连上演的悲剧中,真切地看到了人性的贪婪与丑恶,待到后来成为一名“仗义执剑的勇猛骑士”,当年的惶悚一定变成了蓄满双眼的怒火,而握紧的笔每一次向纸的触及都会荡起愤世嫉俗的强音。 谁也不会忘记马克・吐温的幽默。在他生前享有幽默作家盛名的漫长而曲折的40年间,与他同行的美国著名幽默作家有78位之多,但他们成名发迹之后很快淡出了文坛和公众视线,而马克・吐温始终以“幽默绝对不能以教训人者或布道者自居,则必须两者兼备”的清醒,成为幽默的一棵常青树。从《吉姆・沃尔夫和猫》之后几乎所有作品里的语言,总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幽默与讥诮的声音,让人笑得捧腹之后又不知不觉地陷入思索的深池。但他的幽默现身之前,始终在他一贯古怪而严苛的身后藏匿着,很难被人马上察觉。当年的骨相师在马克・吐温的头部丝毫没有看出象征幽默感的骨形,竟然断言他没有一点幽默感。众多的手相师包括纽约最有名的手相术高手,也都纷纷重蹈覆辙,毫无悬念地否定了他具有幽默的性格。难怪在他的塑像上依然找不到幽默的影子。眼前的马克・吐温只能以凝固无语的方式,带给人们无尽的追怀与遐想。
但是,马克・吐温的眼睛已经由一种雕塑的形态,俨然成为他明亮的灵魂之窗。
当真实的生活走进文学
这条北美大陆流经十个州长达六千多公里的第一长河,滋润着美国大陆41%的国土。古老的航道上一如往昔有大小的船只相向驶过,偶尔的汽笛声浑厚而悠长,像是对逝去岁月深沉的呼唤,禁不住勾起人们对老人河遥远的想象与追忆。奔流的河水并没有将岁月的悲欢带进大西洋,船上和两岸留下的故事却化作一条流淌不竭的文学之河。马克・吐温和远在他身后的福克纳多数作品的背景,都是他们故乡的密西西比河流域。但是,马克・吐温没有像福克纳那样,在密西西比河畔虚构出约克纳帕塔法之类的地理,他也许以为密西西比河连同它的一切永远真实不虚,而且始终为他的文学承载起创作之舟。看来博尔赫斯流淌的泪水,无疑是对马克・吐温灵魂的祭拜和灵感的触摸。
马克・吐温和他的不朽之作被仰望,是他的生活以真实的身姿走进了文学。他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哈克贝利及他的醉汉父亲,都是按照生活的原型进行的“丝毫不差”的描绘。要不是马克・吐温自己坦露,谁也不会想到《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汤姆・索亚,更多地反映了马克・吐温的童年生活,其作品中的原型还包括他的母亲、弟弟甚至家中的猫。给那只叫彼得的猫吃止痛片,就是他自己导演过的一出恶作剧。《镀金时代》中具有夸张性的人物塞勒斯上校的表现就是他的亲眼所见,其创作的原型则是他的叔叔詹姆斯・兰普顿,每一个细节也都是忠实的再现。
这样的场景让人即刻想到汤姆・索亚。一道长五米高不足两米的围栏,与比它低矮的一段围栏连在一起,从马克・吐温故居的墙角延伸至东侧的拱形门。围栏是用一条条竖起的木板制作的,涂满了白色的灰浆,下面摆放着一只装有长木柄刷子的小小木桶。尽管《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所描述的栅栏的规模远比此大得多,具体位置也很难考究,但只是眼前的一个象征物却使作品中的人物再现出来。似乎汤姆带着从他的伙伴手里巧取的一笔“财富”,从围栏前刚刚离去,并正在遭受波莉姨妈无可奈何的数落。站在汤姆离开的位置,时光仿佛是永远不会流动的固体而又不可触摸,汤姆,确切地说是马克・吐温自己和身边人的身影连同他们的声音,还是如他记忆中那般鲜活和清晰,以致偶尔看到一个奔跑的孩童,也会觉得是顽皮可爱的汤姆或哈克贝利。
许多文学爱好者来到汉尼拔,希望探寻是什么赋予马克・吐温创作的灵感。“自己用心灵摄下了千千万万张视像,只有早年那张最清晰、轮廓最分明地留了下来。”马克・吐温所指的最清晰的视像,应该是在汉尼拔的生活和那一时期所熟悉的人和事物。这给他尘垢未染的心灵持久的潜润和强烈的触碰与刺痛,而两部历险记的内容正是摄取了作家童年深深的印记。在此弗洛伊德的话又一次得到观照:无论童年记忆在当时便很重要,还是后来受事件的影响才变得重要,留在记忆中的童年生活都是最有意义的因素。在马克・吐温的笔下,将早年的视像再现成读者身边的故事,并使那些故事始终跟随着岁月的脚步,给人以不变的温暖的陪伴,无疑是深蕴于生活和生命中的本真的力量。
每个作家都懂得,文学的真实绝不等同于原本生活的真实。但对马克・吐温个人经历和作品相比较,发现两者之间似乎只是一种视觉的差异。作为生活的观察家,让朴实无华的人生经历走进文学,犹如把富有生命的种子播撒进温润的土地,而他的作品又像是籽粒饱满的果实,给了生活以忠诚的回报。当他用独特的语言真实地叙述生活,使读者在品味个中滋味时常常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或所见所闻,生活便因此而永驻并充满了无穷的回味。在与汉尼拔人的交谈中,有人会把历险记中的人物与童年的马克・吐温混淆起来,一会儿介绍的是汤姆忽而又转为马克・吐温,就连作品中汤姆的恋人贝琪・撒切尔的住所,也会说成是马克・吐温初恋女友住过的地方。
在马克・吐温故居附近一座不高的山腰上,一尊塑像常常引来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塑像是两个并肩行走的少年,左侧的男孩看着就要离家远去的伙伴,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初升的太阳为他们披上了淡淡的霞光,仿佛他们刚刚晨起后正走在即将分手的路口。正在踟躇之际,见有一男一女向自己走近,便凑过去主动搭讪。他们是当地晨练的夫妻,男人像是看出陌生人对这尊塑像的兴趣,边手指塑像边急忙解释说:“哦!左侧的是哈克贝利,右侧的是汤姆。”然后又提高了声调:“汤姆――马克・吐温!”
也许是在文学大师的故土上生活的缘故,他们眼里的马克・吐温已经和他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重合到一起,并且和他们的日常生活相映成趣。这险些模糊了生活与艺术的边界。不过仔细一想,生动丰富的现实生活经过文学细雨的润泽,变得既朦朦胧胧而又活脱可见,不仅显示出文学的深刻力量,而且蕴含着艺术与生活的紧密关系,恰恰说明真实的生活为文学的真实提供了强烈的感染与震撼。汉尼拔人更清楚,马克・吐温描写童年生活涉及的场景,诸如故居、街道、河流、森林、洞穴和船只,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实物实景。任何一位造访者,都可以对照马克・吐温对童年生活的描写,感受到这些场景给他的笔端带来怎样畅快的墨痕。 距离汉尼拔两英里的洞穴位于密西西比河畔,马克・吐温和他的伙伴们多次来到洞中玩耍,并在他的作品中成为少儿的乐园和探险之地。走进洞穴看其形貌,和马克・吐温作品中的描述毫无二致――“每隔几步就有其他高高的而且更狭窄的岩缝从主要道路两边岔开去,洞窟只是一个由许多弯曲的小道交织而成的巨大的迷宫,石窟的四壁由许多奇形怪状的柱子支撑着,这些柱子都是由巨大的钟乳石和石笋上下相连而成的。”唯一没有看到的是成千上万只蝙蝠在洞中翻飞的场面。这在当时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这样的场面不会是笔下的虚构。
马克・吐温当然不是在复制自己的生活,他以超凡的想象和幽默的基调,把他和伙伴们的经历供奉在读者的心头,使人因似曾相识或感同身受忘记了那原本是一种艺术的再现。或许艺术的真实达到宛若真实的生活,或许真实的生活宛若艺术的折射,那么文学才是抵达了最高的境界,并能携起读者之手走进精神家园且又让人陶醉其中。
在汉尼拔的一些节假日可以看到马克・吐温的身影。63岁的Jim.Waddell先生作为当地的一名自由职业者,扮演马克・吐温已整整20年。他穿一身马克・吐温最喜欢穿的白色西装,髭须又与其酷似。他说自己非常喜欢文学,也在密西西比河的船上干过杂务,很早就熟读马克・吐温的两部历险记,小的时候就经常跑去那个洞穴游玩。他可以任意选出关于描写汤姆或哈克贝利的章节,绘声绘色地讲述和表演出来,引来观众一片掌声。许多人直呼他“马克・吐温”。“汤姆、哈克贝利还有吉姆的身影一直在汉尼拔和密西西比河一带。我一讲述他们的故事,观众就以为我把他们带到了现场。实际上只有马克・吐温随时让他们在这里出现。”他说:“我扮演马克・吐温,直到像马克・吐温那样彻底倒下为止。”还有一位90岁的老人也扮演马克・吐温,在周边一些城市举行表演活动。他们在表现作品的同时,也像是在展现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
以他的名义想象与纪念
“所有的一切!”
当问到“马克・吐温给汉尼拔带来了什么”时,这位游轮上的中年女售货员回答得眉飞色舞。这块19世纪中叶只有三千人口的凋敝之地,如今已有近两万人在此安逸快乐地生活。当文学描绘的生活之光照亮生活,生活便因文学而美好。汉尼拔人更加感恩于马克・吐温,感恩作家那不衰的盛名普照现实的繁丰。在街道、商场、学校、公园、餐厅随处可以看到马克・吐温的画像、照片、格言或纪念性的图案。《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以及《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是汉尼拔人的骄傲,他们时常根据小说和故事中的描写,以模仿的方式去释放天性,并表达对马克・吐温的纪念。
汉尼拔人总会以对马克・吐温作品内容的演示,度过每年7月4日美国独立纪念日。汤姆和哈克贝利一贯充当这一天的主角。孩子们穿着仿制作品中汤姆和哈克贝利的服装。哈克贝利始终穿着大人遗弃的旧衣服,穿着看似破旧服装的孩子一定是哈克贝利的扮演者。他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来到马克・吐温故居或学校操场进行表演。刷墙比赛当然是首选项目,而青蛙比赛会引来更多的人观看。孩子们把自家的青蛙带到现场,逗引青蛙接连跳三跳,以远近定胜负。这显然是在演示《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中的情节,但所不同的是马克・吐温笔下的跳蛙能在半空里打转或翻着跟斗,且又不是生长于汉尼拔镇。当地旅游局的助理Megan女士介绍,在一些节假日里,许多祖父、祖母辈份的人带着孩子一起,在马克・吐温故居前学着汤姆等人的样子玩耍。其间没有孩子父母的陪伴和监护,他们可以尽情“傻傻”地快乐。不过他们要是一同去看表演,听到关于黑奴吉姆被任意贩卖的讲述,又会同时落下泪来。
为了作品的纪念已经由单一的表演活动上升到普及性阅读和学术性研究。汉尼拔每年夏天都要举办马克・吐温作品研讨会,届时至少有来自十个州以上的学生到这里参加培训。培训结束后要推选出学生代表参加作品演讲比赛。学生到了初中要读《汤姆・索亚历险记》,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高中生的必读书目。原以为学校作出这样的安排,只是为了培养学生的文学兴趣,没想到要通过阅读去催生他们的故乡情结,长大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马克・吐温所描绘的河山风物就是故乡真实的容颜。
Hill街的一端铺满了红色的地砖。每块砖都是大小相等的长方形,上面刻着不同内容的字迹。过世亲人的名字和情侣结婚纪念日都在其中,也有一部分刻着小孩的名字。阳光洒落在上面,地砖的红色变得有些炫目。在与Megan女士的交谈中了解到,汉尼拔人通过对马克・吐温故居等场所修缮的捐赠获得了这样的纪念。这与千人榜、万人碑等中国式的青史留名有些不同。他们没有把马克・吐温奉为神祗,只是将他作为一位值得崇拜的人,并愿意将自己最关心的一切置于因他才感到特殊温暖的地方。家长将孩子的名字刻在这里,是希望孩子保持像汤姆一样快乐的天性。本来在1935年马克・吐温诞辰100周年之际,政府要完成一个以展示马克・吐温作品为主题的雕塑计划,遗憾的是由于当时美国经济的大萧条而没有筹集到100万美元的资金,使这一大型雕塑最终变成了一个雕塑的模型。而现在看到的一座54英尺高的灯塔,在那一年矗立在Cardiff山巅之上,则是对马克・吐温诞辰百年的纪念。 对马克・吐温的标志性纪念还有马克・吐温博物馆。该馆坐落在汉尼拔镇的中心位置,周边是商业店铺和银行。建馆时的37年前,这里还是一块清静之地。博物馆的面积不足1000平方米,每年要迎接来自六七十个国家的四万名以上的参观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文学爱好者或是作家,当然不乏中国的作家。馆长先生显得很抱歉,因为他没有记下哪位到访的中国作家的名字。
马克・吐温的心里却有极其深刻的中国印记,包括作家在内的所有中国人应该感激他对中国命运的关注和呐喊。馆长先生很快找到一本1969年加州大学出版的《马克・吐温在旧金山〈早安・你好〉时的生活》一书,作者Edgar记述了1864年马克・吐温在旧金山记者生涯中,遇见的一起欺辱和殴打华人的事件。街头的屠夫让狗去撕咬经过门前的一名华人,而且用砖头打掉华人的牙齿,警察对此竟然袖手旁观。马克・吐温以人道主义的情感如实地揭露了这起事件。《早安・你好》报对此却只用几行文字不了了之。由此引起马克・吐温的强烈不满,以致后来成了他离开这家报纸的主要原因。但正如作者所说,“只要马克・吐温在旧金山生活,他就会持续、强烈地关注中国人受到的侮辱和侵扰”。他的同情“在中国人民一边”,并写出了大量关于揭露华人受到警察欺辱等不公平待遇的报道,还在公开演说中呼吁把侵略者赶出中国。
在博物馆里正睹物思人,展柜中一个洁净如雪看似石膏做的儿童面膜,会让你即刻停下脚步。面膜清晰地复制出马克・吐温的儿子圆圆的脸庞,未满两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紧闭的双眼。马克・吐温委托雕塑师用这具面膜为夭折的儿子制作了一尊塑像。塑像远在纽约州埃尔迈拉市Arnot艺术博物馆里。他和妻子就是在这个城市举行的婚礼。眼前只能看到三个女儿围坐在马克・吐温夫妇身旁的一张全家合影,不免让人想起那个不幸的孩子,甚至会恍惚看到马克・吐温哀伤的眼神、隐藏的温情和妻子欧丽维亚满脸的泪痕。这会让每一个参观者的心情变得复杂而沉重。
一弯上弦月高悬在汉尼拔的夜空,引来满天闪烁的星斗。马克・吐温故居的Hill街道没有街灯亮起,四周阒静无声。与故居比邻的门楣上方,一盏瓦数不高的水银灯显得有些清冷,但能分明地映照出普通门牌上的“206”字样。在故居的每一扇窗前,有烛光般的光亮,像被微风吹拂似的轻轻闪动。
随着密西西比河不远处一声汽笛的低鸣,一道洁白的光束沿着某个拐点形成的弧度,从夜幕的底角跃然而起,将星空下汉尼拔的影子倏地托向了天际。此时看到夜色中闪现出任何光的形态,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神话般随马克・吐温出生与死亡同现的哈雷彗星。但它夺目的瞬间只是贡献给了1985年美国那张小小的首日封。马克・吐温历经岁月磨砺沉淀的文字却永远放射着比哈雷彗星更加耀眼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密西西比河畔的一方故土,而且照亮了美国乃至世界文学的天空。
马克・吐温已经入睡。他的灵魂正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