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场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就是草场而不是草原，但我们的兴致一点也没有因为这范围或地域的狭小而低落。
在黄华，这样的景致也属难得。
我们是从县城出发的，文联采风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十余人怀着迫切的心情、心急火燎往黄华赶。过得二龙口便到了丫口，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延宕的草场。车还没停稳当，摄影爱好者们就像脱缰的野马，又像关久的牯牛，一溜烟全撒出去了。
所谓草场，其实是一片慵懒绵延的草坡，活似一个硕大的牛儿的草肚，随意挂在丫口上。已是初冬时节，整片草场早已卸下浓妆，显得素雅而端庄，文友们早散在草场里或蹲或站或猫腰，捕捉他们心仪的镜头去了，相亲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容不得半点马虎。我喜欢独处，随意任思维独舞或者干脆让它空白。我下了车，突然感觉视野不在逼仄，一路上被崎岖的山路和迎面而来的山崖断壁所压迫的视觉神经，如开洪泄闸般奔涌而出，心中顿觉豁然。
我躺下，任凭冬日的暖阳轻吻，柔和的暖风轻抚，草其实一点也不茂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是没有的。但凭着它特殊的地势，既可远眺又可平躺：极目远眺，四川境内连绵起伏的群山可尽收眼底，半山腰雾霭蒸腾，山峰、沟壑、林木若隐若现，如若仙境般叫人捉摸不定又叫人不自觉地感到心旷神怡。若是平躺，柔软的草甸便将你深深衔住，那仿佛多少年不曾倚靠的母亲的怀抱。
低洼处突然冒出了羊群，仿佛平静的湖面落下一粒石子，整个宁静的草场势必热闹起来。转眼间一群山羊便撒欢似的洒满草场，小山羊和母亲一直形影不离，时而安静踱步，时而狂奔撒野，时而在母亲面前撒娇。这让我想起了那些远去的童年，凄美中透着无限温暖……年轻力壮的山羊却有另一番景致，看！两个身强力壮的山羊正在搏斗，于一米左右的地方各自热身、抖擞精神，然后身体往上一提，四蹄吃住草甸如离弦的箭射向对手，只听得“隆隆”之声不绝。这是今天草场上的山羊大比武，我们都为赶上这一刻而欢欣鼓舞。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是应该尽情去奋斗，尽情去拼搏的，不管是为了生存还是爱情，纵使只是争强斗狠也是应该“不要丢了这把过往的热情”的。看着这一幕热血沸腾的场面，我竟然于宁静中蹦跳起来，大声喊叫起来，如癫如狂、如痴如醉。那些静立在草场或大石包上的应该是老山羊，安静又深沉，有的低头沉思，仿佛也有许多往事需要细细回味。有的迎着朝阳的余晖，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朝霞的无限变换和多姿多彩。
大牛也被这热闹的场景迷住了，静静地倒噍，酷似和蔼慈祥的家长在观看孩子游戏一样。有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有的侧卧在草甸里闭目养神，还有的不喜欢独处，便三三两两的结队漫步，悠闲地挥动着大尾巴驱赶蚊蝇。为这一片冬日的草场增添了无限的温馨与和谐。
不一会儿马群也来了，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远就听到几声长啸，一片嘶鸣，一群马越过公路向草场疾驰而来，快如闪电，马背上还横着一个身披蓑衣的彝族打扮的中年汉子，他像牯牛一样强壮，烈马一样粗狂，一边赶着马群一边发出“哦豁”声。这时太阳已升起老高，草场也热闹得一塌糊涂。
面对这高原草场，勾起了我无数温暖的回忆，激动中提笔记下了如下文字：
我一定在此时放下了架子，我想
不管喧嚣与浮华，躺下
身下的泥土渐焐渐暖，大地温暖起来
而我需要静下心来再度思量，多少岁月苍茫
又有多少炊烟次第冷却，我想
大片开阔地奔驰而来的骏马，啃食草芽的羊群
不是因为我躺下，而是你们不经意间一直站立的姿势
折射了我的渺小
我一再将身体放平，呼吸声四起
大片开阔的草场，大段丢失的记忆
所能描述的又岂止是欢声笑语，听
那远去的风声，捧走了我多少年秘而不宣的心事
大伙儿都玩得疯了，疯得累了。准备离开时，放羊的老大爷告诉我们：“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你们要热天来才舒服，山好水好草好……”是呀，在这深山峡谷中的这篇草场，又岂止是山好水好，车子走出好远了，脑际里还是一片热闹和谐的高原草场风情。
从龙公馆到云岚嘴
在这里，行走是动态的，思想是动态的，就连曾经的历史也是动态的。
紧挨着古县衙所在地米贴，我们又走进了曾经显赫一时的龙公馆，在大门外我们就见到了一位年迈古稀的老人家，从他早已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话里，大体知道他是龙家佣人，但仔细想来又有些不妥，他和一般的佣人不同，他虽然也多数时间干的也是脏活累活，但他和本家龙奎垣关系却很好，后来几乎成了本家的贴身护卫，龙家当时是这里的权威，但人们却很愤恨，这样矛盾的逻辑驱使我必须一探究竟。
进入大院确实另外一番风景：正赶上一群孩子放学，叽叽喳喳可热闹了，使原本以为寂静的院子增添了无数人气，孩子们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既没有表现出好奇，也没有要欢迎的态度，他们仿佛也像平时一样，该扫地的扫地，该回家的回家。这就让人难以捉摸，不好奇、不围观说明这地方经常会有人来参观，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了，可那种从表情就可以刊出的不屑一顾该做何解释？
1949年3月，龙云又委任龙奎垣为西南人民革命军第三纵队司令，组建三个团。
但是龙奎垣依然贼心不死、匪性难改，他明里归附解放军，暗地里却勾结乱党，招兵买马，准备随时反水，颠覆人民政权。后来虽被解除了武装，但他还是潜回永善继续招兵买马，祸害乡里，最后在解放大军的强大攻势下灰飞烟灭。但他带给当地人民的伤痛是难以形容的。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对我们的拜访无动于衷了，或许这里边就有孩子的祖辈曾受害于这个当时匪性十足的人的手下，估计这里的老师也给他们讲过这个传奇的故事。孩子在善恶面前总是纯真的，他们敢爱敢恨。
龙公馆在当时确实应该算是雄伟壮观，不说他独具匠心的庭院设计，不说他青砖红瓦的高大建筑，就说它满院的条石铺设，就足见气派非凡。院子里还有两栋保存完好的碉楼，房屋墙体为火砖、土砖结构，一楼一底，木质地板。有上下两个操场，下操场有一方形水池，池上有一拱桥，上下操场之间的阶梯、水池、拱桥全由几百斤的条石镶嵌而成。这样的工程放在今天，不知要动用多少财力物力，而当时则或许只需要动劳力。当然这劳力也不可能是地主老财自己的劳力，而是当地的贫苦大众，只要不被地主老财加租逼租，白出劳力已经是最大的幸福。眼前仿佛不再是庭院碉楼，而是一个繁忙的施工场地：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里边有年老的，年壮的，也有年幼的）正在大汗淋漓地从几十公里外的地方采集巨石，人拉马驮将这些庞然大物运到大院所在地，所有的石工没日没夜地将这些庞然大物“修剪”成主家满意的样子，再一一镶嵌……沿途还有手提棍棒或荷枪实弹的监工，容不得你有半点偷懒，而他们整日的报酬就是几个还不能填饱肚子的洋芋或红薯。突然，一种很复杂的情愫油然而生，我居然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是该赞美着保存完好的文物，还是该谴责那段不堪入目的历史，抑或该忆古思今，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和平时光。
没过多久，院子里便静了下来，孩子们早已回家了，他们已完成了一天的学习生活，正等待着投入父母的怀抱。是呀，这座曾经令人们只能仰视的大院，今天能为教育事业出一份力，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从龙家大院出来后，我的心情仿佛那盘山公路一样崎岖盘旋，起伏不定。往下走几公里便步入一片密林，心情也顿时开朗起来。林里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足见曲径通幽之乐趣，林间有高大挺拔的栗树、松树，也有叫不出名的低矮灌木丛，各种各样的野草和野花交相辉映。大家都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闭眼，体会这难得的静谧。惊呼：“柔美自然天成！”
不知不觉已穿透林子，走在前边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
“不对，应该是往下一点。”
前边的人已开始争论起来。
走近了才知道，林子的另一端是悬崖，扶着树或者趴在伸出去的石包往下看，令人头晕目眩，双脚发抖。回头看看大伙，哥哥神情凝重，气氛有些庄重肃穆，这不像是受了惊吓。
“这里叫云岚嘴彪水岩，是当年七勇士英勇就义的地方……在解放黄华时，永善驻军一二九团部队在对当地盘匪龙奎垣及其纠集的四川凉山1000余土匪的战斗中，由于力量相差太大，解放军三班7位战士为掩护其他同志脱离险境，边打边退，退到云岚嘴边，身处绝境，最后，七勇士为保持革命气节，毅然返身跳下云岚嘴，壮烈牺牲。”
没想到在这柔美的尽头居然藏着这么一个悲壮的故事，此刻的彪水岩是壮美的，漫无目的的林间嬉戏成了庄严的瞻仰和缅怀。革命先烈们于绝望之时依然没有放弃信仰，依然保持他们不容侵犯的革命气节，才有了如今这一方秀美山水，才有了如今这甜美生活。
这一路地理环境向下的旅行，精神却悄然升起，正向着更高的峰顶前行，此刻的龙公馆，我们可以平视，可以俯视，甚至可以鸟瞰，而云岚嘴的彪水岩，我们大抵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去看的，只有仰视，才能一吐心中压抑的各种情感。而无论是龙公馆还是彪水岩，都以各自的方式见证着黄华这个古镇的沧桑巨变与历史印记。这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时间。
黄华老街
当城镇化如火如荼进行之时，所有集镇规划规规矩矩之时，所有的古老村落被冠以脏乱差推倒重建之时，突然将你放置在一条古村落的巷子里，你是否和我一样心潮澎湃，是否和我一样会忘记所有的修辞手法，不会夸张、不会排比、也不会拟人和对偶，而唯独冒出了比喻？
是的，老街适合比喻，适合更多抒情的形象。
老街如诗，虽短小逼窄却意味深长。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老街便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所有土木结构的老屋如一尊尊身披袈裟的巨佛端坐于金沙江边，对于他们庇护了一夜又一夜，一代又一代的小镇人民，只要迎来第一缕阳光，只要看到人们晨起的身影，老屋就会展开舒心的笑容。颇具盛唐的慈悲。即使是春日或初夏，细雨，微风拂面，你也不必懊恼，在这幽深的小巷里，你断然不会忘记戴望舒的《雨巷》，无论轻吟或低唱，这一刻，你都无比憧憬：在这老街的尽头或岔巷，有一位撑着油纸伞，形如丁香一样的姑娘出现，纵然不是如画的江南女子，纵使她满怀哀怨，你也将和我一样一毫无来由地爱上这如诗的老街。
老街如词，房屋奇长却风格迥异。
老街的房屋开间狭小进深很长，是典型的江南庭院设计风格，前屋进门后一分为三，大半为客厅，一般为主人家见人接客的地方，小半被单独隔开，前面临街开窗，为打理生意的门面，后面则是厨房。前屋后面是一个小庭院，主人家闲暇便在此休闲娱乐。后面还有一屋，老街房屋均为一楼一底，土木结构，前屋为起居和生意之用，后屋则下层为饲养牲畜，上层留宿客人之用，虽在这奇长的空间里，但你一点也不会觉着憋闷，平日里老街都很安静。可以在小巧玲珑的庭院里种花养草，喝茶聊天，一不留神邻居家的花儿便“红杏出墙”，瓜果便在院墙上偷窥你的动静，如果喜欢热闹，赶集天往门边一站就可以领略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无论婉约还是豪放，老街都兼容并蓄，无论叙事还是抒情，只要你身处老街，都将荡气回肠。
老街如画，古朴斑驳却浑然天成。
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路面历时百年，经风雨冲刷，岁月打磨，每一块石板都变得圆润光滑，仿佛上了年岁的人，开始秃顶同时也彰显了他不凡的人生阅历。门前屋后的木板壁虽已日渐倾斜，但青砖黛瓦与雕廊画柱犹在。目睹这一切，往昔的车水马龙，富商云集的繁华之象将历历在目，萦绕心间。
老街如音乐、如清茶、如甘醇……
此刻，我如梦初醒。这不是一条老街，也不是两排古老斑驳的建筑，这是每一个黄华人内心深处无法磨灭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