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梦。
老家如今的绿意,早已超出了祖母当年的念想。
而三十年前,老家却尽是光秃秃的山,只长荆棘和铁芒萁,偶尔有一两棵长得与人一般高的杂树,没两天就被村里的妇人、小孩砍了,充作柴火。在我能帮家里砍柴的时候,已经要去到十里开外的深山,砍一捆二十斤重的湿柴,半天一个来回,都很赶。要是砍干柴,那就得去更远。
有关祖母的记忆,与砍柴有关。
祖母三子八孙,孙辈我排第六。这个排行,看不出什么讲究,而实际上我父亲是三兄弟里的老大,我又是长房长子,要按过去的族长由长房世袭的规矩,那么,我就必须是堂兄弟里的“领袖”。祖母是个小脚女人,没读过书,但她知道长房长子的意义,用现在的话说,对我就比较高标准严要求。祖母也因此不叫我“六孙”,而叫我“大孙”。祖母不识育儿经,但她相信磨炼出人才,为了锻造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上山为她砍柴。
这是历经苦难的乡下女人朴素的人才观。1934年,祖母不到三十岁,祖父肺痨而死,父亲三兄弟是祖母的寄托,但父亲显然让祖母失望。“你父亲就是个泼皮,小时候不学好,与人打架,长大了不干活,跑去做戏子,还找了你妈妈这个二婚的。”祖母絮絮叨叨发泄对于我父母的不满,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不回话也没空儿回话,埋头吃祖母特意为我煮的米粉,这是为祖母砍柴的犒劳。
祖母要的是干柴,她住客厅边的一间房,在门口处垒个小灶,自己开伙,用柴极少。我上小学后,就由我带着比我大几岁的两位堂哥为祖母砍柴,堂哥们没有米粉吃,祖母跟他们说:“你们大了,回家吃地瓜。”
堂哥们可能很不满,但不敢表现。祖母是家族的“老佛爷”,尽管她没有收入、没有存款,但她有威严。
母亲被认为是比较逆势的儿媳妇,敢于多年不跟祖母说话,但母亲并不去撩拨祖母。祖母叫我为她砍柴,出发前,母亲就悄悄叮嘱我:“别砍太多,有一小捆就可以了,回来让老太婆煮米粉给你吃,吃饱再回家。”
其实不用母亲交代,我实在也是没办法扛大捆柴,因为路途遥远。回到家,也早已过了正午,饿急了,就特能吃。祖母坐旁边,嘴里絮叨着,眼里看着我吃,然后又怪我母亲没让我吃饱,说是长个儿的孩子,怎么能这么饿着。
在自己家里,当然有吃饱,虽然吃的只是地瓜和稀饭汤。心里便想,你这老太婆,这不是帮你砍柴饿的吗,怎么能怪到我母亲头上?不过,看在一碗米粉的分儿上,并不说出来。
祖母又觉得我木讷,作为长房长子,这样怎么能担负起家族的事务呢?便又絮叨我:“你这孩子,怎么只顾吃不说话呢?”
吃完了,不是很饱,但我知道就这一碗,祖母自己也没舍得吃米粉。抬头望祖母:“我说了,你也不一定答得上来。”
“你说。”祖母鼓励我。
“就说这砍柴,越砍越往山里去,再过去,就是别人的地界了,要是以后这山上的柴砍光了,咋办?”
祖母愣了一会,说:“柴会再长呀,怎么能砍得光呢?”
“你小时候,后山是不是就有柴火可以砍?现在要去那么远,就说明柴越砍越少了。”我那时候不懂得祖母是外村嫁过来的,但祖母听这话的时候,肯定是想起她年轻时,后山确实有很多树木,便无言以对。
这老女人,只是辈分高,并没什么见识。我心里想。
后来,祖母每每到院子里晒太阳,便痴痴地看着光秃秃的后山,以至于父亲认为她可能时日无多,说老太太变死相了,但祖母仍然无病无痛地活着。
多年后,我才知道,祖母在一直思索着我提出来的问题――山上的柴砍光咋办?这是她的子子孙孙生活的地方,如果柴火都无以为继,以后的子孙怎么活?
祖母重新跟我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已经在城里读高中。我告诉祖母,城里人烧煤,不烧柴火,如果哪一天山里的柴砍光了,我们也可以烧煤。
这时候的祖母是慈祥而又对世事基本无知的乡村老妇人,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从地里挖出来的煤是如何燃烧的,甚至没见过用电炉丝烧水。对于外面的一切,老太太仿如孩子般好奇,汽车、火车、洋房,祖母一样没见过,但她能跟村里的老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孙子说的,他坐过车,学校里住的就是洋房。”祖母总对人这么说。
祖母愈发地老了,周末回家去看祖母,祖母便问:“坐火车回来还坐汽车回来?”祖母忘记了,我跟她说过,通我们老家的只有汽车。“真想也坐坐车。”祖母说着,就又睡着了。
改革开放初期,祖母无疾而终。这个曾经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太太,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孙回来了吗?回来了让他跟我说说电话是什么样子,上回说的忘记了。”
老家习俗,冬至扫墓。
又是冬季,几个堂兄弟带着孩子一起回到老家,先富起来的弟弟几年来都是开着自家的小汽车回家。
而仿佛一夜之间,山就茂盛了。走进林里,抬头看不见天,照着林间小径的光亮,是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
从祖房到祖母坟地的路,上坡,翻过一道山岬口,下坡,蜿蜿蜒蜒的,也就两三里路,全都在林间行走。地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松针,下坡时踩在上面,会打滑,一不小心,便一屁股坐地滑出老远,然后,被前面的一棵松树卡住,又站起来,继续走,继续滑。
在墓地,孩子们劈几下杂草就看看手机微博,我们几个堂兄弟也是手机电话不断。隔着墓碑,我对祖母说:“奶奶,你看看,树木又长回来了,这山绿着呢,现在的电话是这个样子。”
阴阳两隔,但我相信信号可以互通,祖母一定能听得到。
老家大田县华兴乡柯杭村,祖母生于隔邻湖美乡施家,养于廖家,名桂英。
祖母若在,已过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