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们常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们大都笑着说:“是从山上刨出来的。”
既然是从土里来的,我们就是土命,名字也土里吧唧,男孩子的名字千奇百怪:狗剩、赖毛、孩蛋、小尿……女孩子的名字千篇一律:娥、燕、霞、平……俗气得不能再俗气。
叫小尿的,常有人喊他“尿瓢子”,他就恼;大人喊,他不理;小伙伴喊,他就和他干架。一次打吃亏了,尿不愿意,哭闹到对方家门口大骂:“×你妈,喊我尿瓢子……”他母亲闻讯赶来,挥手就给他一个大嘴巴子,笑着骂他:“你就叫尿,就是尿瓢子,咋不让人喊呢?”
村里有个叫药见的,听说是他生下来就有病,喝了药才好,没有药就见不到这个世界。药见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自然备受父母的宠爱。我们过生日,顶多是吃两个熟鸡蛋,遇到鸡不下蛋的季节,鸡蛋也吃不成,而药见和我们不一样,他过生日不但可以吃到熟鸡蛋,还能吃到鸡蛋糕。当时我们大都没见过鸡蛋糕,更别说吃了,很是嫉妒药见,便在一起给他起了个绰号“龙羔子龙蛋”。有次,药见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老师揶揄他说:“你是不是鸡蛋糕吃多了,撑蒙了?”一时传遍全村,成为最热门的笑谈。
叫狗剩的,是我的本家哥哥,比我要大七八岁,仿他爹,长得很高,因为瘦,颧骨很突出,有点像类人猿,令人恐怖。狗剩有一手绝活――抓鱼,夏天他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水里,露出水面的时候手里就有一条不小的鱼。老鳖值钱的时候,他就专逮老鳖卖钱,给家里解决了不少难题。
村西头有一家姓饶的,家里有六个男孩子,为了省事,除老大叫连群外,其他都是用数字代替:小
二、小
三、小四……他家是村里最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五和小六,冬天还穿着单衣,光着赤脚,挂着鼻涕来回跑,没有丝毫的冷样儿,也没有被人鄙视或同情的痛苦感。看了电影《少林寺》后,我们便热衷学电影里的样子练武,有天小六给我们吹牛,说他会铁头功,有人不信,他就让人用树棍夯自己的头,结果出了血,回去后又被他爹劈头打了一顿。小六的学习成绩很差,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我估计和“铁头功事件”有关,他的脑子大概被打坏了。不过,这不影响他以后的发财,因为他胆子大,长大后敢闯敢干,挣了不少钱,算是村里的暴发户。
女孩子中我记得清楚的就两个,一个是本家姐姐叫头儿,家里第一个孩子,头一个的意思,长得很漂亮。她通过亲戚家介绍,到城里当保姆,被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城里人看中,留在了城市。脱离了农村,摆脱了艰苦的农活,头姐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尤其是女孩子的榜样。可是,到我读完大学上班后,听说头姐的丈夫下了岗,全家人生活没有着落,日子过得很拮据,还不如村里人有地种有粮食吃,能维持基本的温饱。
另一个叫娥,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从事的是卖身的行业,染上了性病,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不到三十岁就死在了外面。她的父母顾忌脸面,在人前从来都不说她,村人们心知肚明,也从不在她父母面前提及她,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我是全村第一个靠读书走出来的人,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本地县城机关工作,虽然是一个平庸至极的人,却被乡亲们认定是“官人”,每次见面都对我毕恭毕敬,让我受用不起。有回,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我是你一块长大的伙计,我叫潘兴国。”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潘兴国是谁,对方急了,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尿啊,尿瓢子!”我“哈哈”大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