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大树都不怎么开花的，它们似乎一直很含蓄地活着，长着。譬如苍松翠柏，譬如我窗外的两棵老樟树，枝叶总是蓊蓊郁郁的，青翠可人，远远望去仿佛团团绿烟轻拂，近看树身上的那些叶子似乎已稠过了岁月的风雨。只是从未见它们开出招蜂引蝶、明明烁烁绚烂于世的花朵。
是不愿意？是不屑于？还是再没有过剩的精力？大概没有人去理会这些。
倒也有例外的。泡桐树个头可以长得很大，每到春天它们是必开花的。
三、四月之交，你会见枝头上一大把一大把地吊挂着，也有长长地抱满整臂树枝垂曼下来，很张扬。那些花白若梨颊，却没有梨花的清秀；紫若蝶衣，却没有蝴蝶那般轻盈。学校操场半周遭种下了十几棵，每到花落的时候，只见一地肥大的花瓣儿横的竖的乱纷纷随意躺倒着，让人勾不起半点伤春惜春的心思。说实话，我的确不是很喜欢它们。打扫的学生也总是皱着眉头的。
泡桐是这么爱开花。每年在它的花季，几乎看不到树枝上挑出几片叶子，它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过多地宣泄于开花展耀了。然而不开花的那些树，也会处着不尽相同的境遇，有的为人们熟知而赞赏，有的虽一直舒枝展叶为人遮风避雨，却总默默无闻。
我房子的后边，有一块小小的不太规则的菜园地，菜畦之外，斜斜地长着一棵树，树冠很大，枝繁叶茂。我常常能看见它，却叫不出它的名字。在老家乡下，人们一般笼统地称之为“杂树”。
春天，江南的霏霏细雨，一扬就是几日，烟霭纷纷的。人们饭后有时立于这棵树下，议论着熟悉的或是新鲜的话题。晴天闲暇时候，也常见三五人坐在树影里，抿茶闲话。话拉得再无可说时，人们会转过身去看看天，看看几步外的河水，看看不远处的火车拉着汽笛卷着一路风尘呼啸而过。但很少有人正眼瞧瞧身旁的这棵树，也从未有人谈及些许有关它的故事。
那棵叫不出名儿的杂树，从没有人对着它写生或是拍照片。其实它并不丑陋，却总不为人仰爱和欣赏。只有云淡风轻之夜，月光和露水会多情地洒落在它槎瘦硬的肩上，风一阵阵抚慰它心中厚厚的苍凉。
多少年来，我似乎也一直以一棵树的姿态站着，活着，望着这世界。眼睛一睁一闭间，半梦着，半醒着。
树在慢慢长大时，我的世界也悄悄长大了。
我常隔着层层玻璃望天空，但我的心却不能有天空那般透亮，那样似乎永远安宁的蔚蓝；我常伴着深夜的一城灯火望那片江水，却从未感觉月光柔情似水地轻轻落入心里。当我一个人这样迷茫着的时候，我曾想，在大地的另一端，在大树根系行走的最远处，可能不是这样的，应该会有另一番我从未阅读过的景象。我年少岁月里所有的花香和憧憬，应该全在那边遍地簇簇地生长着。
从来就不曾为某种目的动过超凡入圣的心思，但我时不时渴盼着挣脱脚下太多的束缚，寻找一个属于自己更好的站立处，一如飘荡的灵魂得以回归思念的原土。然而我在这儿，又总感觉脚下业已稔熟的土地粘连着自己太多的体温，太多的血。于是一回回静静聆听着时光呼啸，青春早已擦肩过去，世界离我居然还那么遥远……
二月的春雪又融释了，三月的桃花又开过了，四月清明的烟火也在一堆堆青坟前飘离而去。绿烟漫迷的树枝上点亮了片片鹅黄的欢欣。遍地璨黄的油菜花悄悄结籽成实，一如当年心仪的姑娘倏然远嫁他乡，成为他人之妇。而我的世界似乎仍然没有燕子的问候，没有春潮的歌声。等待总在日子中步步延伸，寂寞，似乎是生命唯一的伴侣。
我是爱你的，我沉默着的世界！要么我该走在遥远的前方等一等你；至少，我该在下一个路口，与你牵手花开，并肩同行。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春天那枝头，站着一棵树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