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丹,本名王晓丹,祖籍浙江。华东师范大学毕业。1990年赴美。著有诗集《丽娃河》、散文集《带一颗心去》。
在美国25年,我几乎没有乘过火车。美国人中,把火车作为交通工具的比例不高,远途乘飞机,近途开汽车,都比火车方便。虽然不乘火车,我却喜欢看各地的火车站,从东部纽约的中央火车站,到西部开发者最早建造的火车站,我都去看过,那伸向远方的铁轨,每每给我带来无比的神秘感。到了欧洲,可看的就更多,上个月在荷兰,刚到阿姆斯特丹,就被中央火车站辉煌的建筑迷住了,这个建于18世纪的火车站,外表竟然像是天主教的教堂!还有一次去巴黎,慕名前往奥赛博物馆参观,它被誉为“欧洲最美的博物馆”,而吸引我去的唯一原因是,这个博物馆从前是巴黎有名的中央火车站!在美国,我没有机会乘火车,去欧洲,我就不停地乘火车,坐在车厢里那份摇摇晃晃的感觉,以及车窗外稍纵即逝的风景,都把我带回到无比亲切熟悉的状态中。没有人知道,那仿佛是一个时光隧道,可以带我回到童年时代,回到我的初始之地。
前些日子,收到《台港文学选刊》的编辑游刃(游锦寿)先生发来的微信,问我有没有关于铁路、火车站的文章,我惊讶于他如何知道我与铁路的缘分,如何知道这可以让我的记忆之花铺就成一篇文章?也许这一切纯属偶然,我总是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写下一些特别的文字,纪念铁轨、车站、火车,与我一生的不解之缘。
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出生在江西南昌郊区,一个叫“向塘”的铁路小镇。是的,我是向塘铁路的孩子,在那里的铁路小学、铁路中学就读到18岁,然后去上海求学,大学毕业以后去南京工作,接着又来了美国,这一晃,一半以上的人生就过去了。可当我重新回到阔别30年的初始之地时,竟然发现,无论那里的外部场景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比如到处是高楼和汽车,比如昔日的尘土路都变成了柏油路,比如街两边的商店、饭馆比从前不知多了多少,但这一切并没有将我记忆中熟悉的东西抹去,我依然分辨得出那个小镇的结构,分辨得出哪里是我住过的民主街、团结街,哪里是机务段、医院,哪里是从前的八排房子,分辨得出旧时火车站的进口,以及那些伸向远方的铁轨,在春天油菜花田野的映衬下,仿佛依然闪烁着童年时带给我的梦幻光影。
小时候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铁轨,就觉得很神秘。铁轨通向远方,而远方到底有多远,谁又能告诉我?人生下来就会情不自禁地追问三个问题: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将如何从来处,到那遥不可及的去处?当我朦朦胧胧地开始想事儿的时候,我总会问自己,将来我是否也会乘上一列火车,到一个未知的远方,去追寻我人生的梦想?
在铁路上长大的孩子,见识会比乡村里的孩子多一些,因为常有乘火车从远方回来的人,比如某一家当火车司机的父亲,或者做乘务员的姐姐,带回一些远方的土产,或者异地的奇闻逸事,与左邻右舍分享的时候,那原本生活在与乡村无异的偏远地区的我们,就像有了一扇秘密之窗,可以窥视外面的世界。我对远方的向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可能也因为这样的不同,作为铁路子弟的我们,常常在很多方面有很强的优越感,这份优越感,当然是在和周边地方上的孩子相比时显现出来的。我们的父母都是铁路工人,那可是当时最吃香的“铁饭碗”,就这一点,也足以让人产生自豪感,这就是为什么那时候铁路上的孩子总看不起周围农村的小孩,动不动就骂他们“臭老表”的原因,而他们身上也真的是臭的,因为在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的路上,我们常常看见他们跟着他们的妈妈,去我们的公共厕所掏大粪。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为什么同是孩子,却有这样明显的等级之分?
说到等级,那时候的铁路人就是比别人高一等――我们坐火车是不需要买票的,大人总有办法可以获得免票的优待,乘远途还可以拿到卧铺票,这也是非铁路子弟望尘莫及之处。 我的先生于1979年考上清华,从上饶到北京坐火车的经历是他一生的梦魇;上饶不是起点站,他要被人从窗口塞进车厢,然后金鸡独立似的站十几个小时,到上海之后,运气好才可以找到一个座位坐一下。在火车上,他看见过有人大小便失禁,看见过有人精神失常,看见过有婴儿热到窒息。所有这些经历我都没有过,因为铁路的孩子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身份获得特殊照顾。我成年以后做过记者,别的同事常常为买不到火车票发愁,而我从来不事先买票,我知道从哪里可以进站,车厢门堵,我就从餐车上去,直接找车长,亮出记者证,他要我补票我就补,很多时候他就让我坐在餐车里,直到目的地。然而,不知为什么,30年后的今天,从前那些优越感在我心里早已荡然无存。我想到的是,如果火车是帮助我们实现人生理想的工具,谁能上,谁不能上,又由谁来分配?难道真有一双命运的手?为什么不可以做些什么,让有些事情变得更公平?
也许生命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即使在铁路社区内部,每个孩子也过着不同的生活。许多家庭生了好几个孩子,却靠父亲一个人卖命的工资养活全家,母亲到处打临时工,孩子放了学也得去为生计帮忙。而干部家庭,父母一定都是双职工,工资福利在那个年代虽然也有限,但比那些贫穷家庭不知道好多少,他们的孩子是可以去找娱乐的。我小时候的课余时间基本上是在娱乐中度过。 我们小镇中心有个铁路工人俱乐部,俱乐部旁边有个大操场,这是当年整个小镇的活动中心,也是最受铁路工人欢迎的“职工之家”,许多娱乐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我们在大操场看露天电影,在俱乐部的礼堂看样板戏和话剧,每年春节,还猜灯谜,举行康乐棋、绘画、书法等各种比赛,参赛的当然都是小镇上有闲情逸致的铁路工人,比如说干部和他们的子女,比如说外地来的单身员工。
那时候我年龄小,最喜欢的就是看电影,70年代的国产片《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苦菜花》、《闪闪的红星》等等,样板戏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每部都看过。从1966年到1976年,中国人把这10年命名为“文化大革命”,其实就是革文化的命。我们这一代在文化荒芜中长大的小孩,没有奶吃的时候,喝狼奶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多少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经历过一个相当长的慢性中毒阶段,需要更长的换血疗程才能把血液里的毒素清除掉。不过,在那时所看的电影中,有一部电影对我一生都是有益处的,具体名字忘了,是一部科教片,教人如何保护牙齿,就是在看了那部电影之后,我学会了用正确的方法刷牙,而且特别注意牙齿的保护,以至于时到如今,我的牙齿从来没有给我找过麻烦。
那个操场,除了容纳铁路社区的人,还容纳外地来的无家可归者。那时候总有人讨饭讨到铁路上来,然后离开。我见过一个可怜的女人,来了就没有走,白天捡菜场的烂菜叶充饥,晚上就睡在大操场的一个角落里,一年到头都是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夏天实在太热,破棉袄脱下来,里面只有一件很短的烂衣衫,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听说那个女人冻死了。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人们每天都看见她,却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从来没有找过人的麻烦,安安静静地像个哑巴,后来就安安静静地死了,她死了,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缺。
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仍然留着深刻印象。我无法责怪人情的冷漠,那时候每个人都活得艰难,仅仅为了吃饱活着,其他生命的价值,谁有余力去探究?就是我们自己铁路上的孩子,自生自灭的也很多。那时候一家都有好几个小孩,父母能把我们喂饱就很不错了,别的事情基本上没有能力关照,所以那时候经常听到不幸的消息在铁路社区传播。某某小孩在河里游泳淹死了,某某小孩在铁轨上捡煤渣被火车轧死了,还听说过有小孩爬到废弃的油罐车里捉迷藏,因缺氧闷死了;而我小学里一位姓严的女同学,居然是去附近农民的水塘偷采菱角,坐在一个自家带去的小木盆里,小木盆在水上漂呀漂,忽然失去平衡,她跌进水里,从此就消失了。当时这些事情都很平淡地在人群中流传着,人们听见了,叹口气就走开了,父母们回家把小孩教训一通,隔夜也就忘了。那时候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依然要坚强地活下去。倒是现在,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会被某种疼痛纠缠。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像一列火车?从初始之地出发之后,能不能到达我们预期的终点,谁又能保证呢?
关于这个大操场,我还有一个深刻的记忆,这记忆是伴随着一对母女顽强的身影的。我有一个同学,父亲很早就因工伤去世了,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艰难度日,他的妹妹有残障,生活不能自理,可想他的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好不容易盼着儿子长到18岁高中毕业,马上就能有一个铁路上的工作,支撑这个家了,却在那年暑假,国家来了一个“严打”,我那同学,因为混在一群孩子中参与了打群架,被铁路公安局抓获,为了满足“严打”名额,他也被打掉了。那时候一颗子弹的费用涨至两毛,他的妈妈是在为他收尸的同时,交这两毛钱子弹费的。从那以后,我常看见他的妈妈领着他的妹妹,在向塘地区的大操场上走路,开始他妈妈搀着他妹妹的手,后来终于可以放开手,让她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哦,这位母亲,从前她生命的全部希望就是儿子赶快长大,如今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有能力独自迈出艰难的一步,在她哪天突然离世的时候,可以一个人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