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平和,到坂仔,看望林老师。
暮春时节,百花开过,柚子的花正当怒放,那漫山遍野的柚树,花蕊芬芳,错落起伏成一片花海。还有香蕉――对了,林老师在时,柚子还没这么多吧,尽管这种以前叫做“抛”的名果,在平和已有五百多年种植史,清朝乾隆年间便已列入朝廷贡品,但林老师那时候,平和坂仔更多的是香蕉,屋前厝后,田间地头,以及溪涧旁、山坡下,有土便有蕉树,有蕉树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林老师当年一定在香蕉树下仰头望过,抑或在香蕉园里捉过迷藏?传说佛教始祖释迦牟尼,正是吃了香蕉才获得智慧,香蕉因此被誉为“智慧之果”。肯定的啦,林老师吃过很多的香蕉。你或许可以设想一下,林老师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传出屋外,传进香蕉园里,像传感器震荡起园子里的一阵蕉风,哗啦啦,满园子飘响了绿油油的声音,林老师的哭声融入其中,被放大成一片蕉响曲。不瞒你说,我第一次来看望林老师时,站在林老师故居的小屋边,我的耳朵里便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坂仔的香蕉太多了,绵软、清甜,从童年到青年到老年,谁都爱吃。林老师少小离家,在那烽火连天的异乡时光,一定不容易吃到故乡的香蕉,幸好林老师晚年在台湾,又可以吃到和家乡口感差不多的香蕉了。
说来,香蕉也是我最爱的水果,没有之一。每次来看望林老师,总要在圩街上买一点香蕉,然后,不慌不忙地,剥开一只吃完,再剥一只,一串香蕉很快吃完了,脚下呈堂供证着几只香蕉皮,这时候,你若无其事地出一口气,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发呆,闲淡,无所事事,这也是挺好的。
大概在林老师离开平和的那个年纪,我第一次来到了平和。林老师是坐船离开的,设想一下那个温馨的场景:静水流深的花山溪,朴拙的五篷船,少年初次远离故乡,送行的父母亲总是不放心地一遍遍叮咛,小舟点篙离岸,少年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父亲和故乡的视线里……跟林老师不同,我是坐客运班车来平和的,我应该是随父母亲来这里走亲戚,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县”。虽然历史上南靖跟平和曾经同属一个县份,但后来分开了。所以,“出县”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新鲜感。当然,那时,还不知道林老师。林老师少年时离开平和,从花山溪到西溪到九龙江,帆影越来越远,林老师从小溪汇入大海,奔向那个浩浩荡荡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家乡不再提起林老师,似乎是遗忘了那个远方的游子,可是,身在远方的林老师又何曾忘记家乡呢?“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刚刚步入老年的林老师曾被女儿接到香港游玩。女儿对他说,香港有山有水,风景像瑞士一样美。林老师认真地说,不够好,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遗憾的是,林老师再也不曾回到平和,这当然也是平和的遗憾。
令人欣慰的是,林老师终于以他的著作、他的幽默理念、他的闲适形象回到了故乡。在坂仔,他的故居被修复了,那少年时翻越的围墙还留下一段残垣,上面依旧保存着他的体温,当年提水的水井,清幽的泉水,依稀闪现着山地少年的面容。一望无际的香蕉林,林间飘动的声音,还是当年热烈的蕉风,它吹动过林老师少年的心,现在却只能吹着那些来看望林老师的晚辈们的发际……
这些年,我常常去看望林老师,文学上受益良多,在人生观念上,更是得到了不尽的滋养。这一天下午在书房里读书,突然想起,似乎有一段时日未曾去看望林老师了,便下楼推车――话说我也是有车族嘛,记得高中时代,就曾经在下午放学后,骑着自行车从南靖骑到平和,十几公里的山路,然后什么事也没做,又骑回来,现在年岁渐长,似乎少了一些兴致,这怎么行呢?林老师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啊?“享受悠闲生活当然比享受奢侈生活便宜得多。要享受悠闲的生活只要一种艺术家的性情,在一种全然悠闲的情绪中,去消遣一个闲暇无事的下午。”
我骑着车出城了,往平和方向的公路跑去。途经一个小村子时,正巧在路边遇到一个忘年交的朋友,他也是骑着自行车,对我说:“我正想去你家找你。”
我说:“我要去林老师那里呢。”
他跳下车来。我们各自扶着车,站在路边说了一阵话,过路的汽车把我们的声音带出去好远。话说完,他不去我家了,我也回家,暂时不去林老师那了。古有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未至而返,现在我们也都半途返家。
那个老朋友说了,读林老师的书,就是看望他的最好方式之一。
这话说得真好。
最后顺便说一下,林老师,名字叫做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