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对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及《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的写作时间及背景进行了探讨,根据事理判明了两篇作品的先后关系,并对词中的名句做出了新的解读。
关键词:晏殊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此词见于毛晋汲古阁本《珠玉词》第四首(浣溪沙词牌第三首),四库全书版《元献遗文》诗余第四首(浣溪沙词牌第四首)。毛晋在题下注曰“向误入南唐二后主词”,但在它处并未见有类似观点,反而历代词家均因“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而对晏元献有所褒赞,且《能改斋漫录》、《诗人玉屑》等均记载了有关此词的晏殊轶事,可见汲古阁本的观点只能算作一家之言,并未广为流传。除汲古阁本外,并无其他文人或资料指证本词为南唐二主所作,因此基本可以断定,本词应为晏元献所作。
除此词外,晏元献亦有《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一诗,诗中第二句与词的最后一句只差一字,颈联更与词中下阕前两句完全一致,因此若想深度理解《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对此诗有所了解是不必可少的。
壹.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西园示张寺丞)
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
晏殊
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本诗在《词林广记》《宋诗纪事》等书上均作《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而在《宋元诗会》上则作《西园示张寺丞》。因本诗二名并无冲突,诗中字句亦完全一致,因此或可认为只是对本诗的不同称呼而已。
对于晏同叔与王君玉得“似曾相识燕归来”之轶事,夏瞿髯先生于《唐宋词人年谱》中言“然据宋史三一二琪传:「起进士,调江都主簿。上时务十二事,请建义仓,置营田,减度僧,罢鬻爵,禁锦绮、珠贝,行乡饮、籍田,复制科,兴学校。仁宗嘉之,除馆阁校勘、集贤校理。」是琪仁宗朝时除官职,由于上书,非以同叔擢。又案本纪,天圣四年七月,减两川岁输锦绮;五年三月,罢琼州岁贡玳瑁桂皮紫贝;琪上书当在此年之前。同叔仁宗初至天圣五年,皆官京师。亦无杭杨行径。石林所记较得实;漫录载续对事,或臆谈也。”《唐宋词人年谱》援引《宋史》,其逻辑亦无错漏,因此晏同叔与王君玉得“似曾相识燕归来”之轶事应不可信。
据宋史六十八靳怀德传:「怀德太平兴国中明法,解褐广安军判官。秩满,授鸿胪寺丞。」可知广安军判官为差遣官,而非寄禄官。宋史八十三张亢传「进士及第,为广安军判官,应天府推官。治白沙、石梁二渠,民无水患。改大理寺丞、签书西京判官事。」世间对宋史断句,多将广安军判官与应天府推官中以顿号相隔,但既两官均为差遣官,且相隔甚远不可能兼职,亦张公寿当时的名望资历也无可能是遥郡官,那么则应以逗号相隔,以示两官为先后关系而非并存关系。既然张公寿任应天府推官时不再为广安军判官,则若诗在晏元献知应天府时所写,对张公寿的称呼便不应是“判官张寺丞”而应是“推官张寺丞”。且从是书上看,大理寺丞应与签书西京判官事是同时拜授,则被称为“张寺丞”时张公寿应已辞去应天府推官,自然不能留于应天府了。
石林诗话:“晏元献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时已为馆阁校勘,公特请于朝,以为府签判,朝廷不得已,使带馆职从公。外官带馆职自君玉始。”既王君玉外放至应天府乃同叔强请,则同叔归京时君玉亦当复归原馆,而张公寿本官既已是大理寺丞,则照例应当回京师入流内铨进行调职,故同叔从应天府召拜御史中丞后,三人应还有一段共聚的日子,此诗便应为那时所作。(在此之后,同叔官职但大抵不离赤畿之地,君玉历知东南诸州,而公寿则于西北边陲沉浮,三人似无再会面记录)而本诗又名《西园示张寺丞》,《唐宋词人年谱》“景文集拾遗六赋成中丞临川侍郎西园杂题十首。称中丞侍郎,则西园或经始于本年。”亦可侧证本诗应在同叔召拜御史中丞后作。
世人评语此诗颈联,多以为虽文工意丽,但却难入七律。如《草堂诗余正集》;“无可奈何花落去,律诗俊语也,然自是一段词,着诗不得。”《词林纪事》亦曰:“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意调谐婉,的是倚家声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是以历代评家多认为此联虽与《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中的下阕前两句完全相同,但意境契合却远不如。诚然如此,诗词之别,绝非仅仅在于格律与字数。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言:“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工婉清丽,意趣悠然,却语长境渺,难以加句,固适入词而不适入诗。 与此触著之句相比,“小园香(幽)径独徘徊”一句并不出彩,是以历代甚少人评论香幽两字的优劣。以个人拙见,幽字是劣于香字的。《说文解字》:“幽,隐也。”既隐则独,固幽与独字实有语义重复之嫌。而香,芳也。既径香,则花繁,则始落。香能入词,则风泠,则久伫。徘徊中能闻香,则气和,则心悠。故香之一字,实胜幽字良多。
关于《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与《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的创作先后,历来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因而难以考证事实真相。但若纯以事理推断,则词应作于诗后。历代词家均以为触著之句工整绝妙,古今无双如《古今词统》评曰:“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艺概・词曲概》评曰:“词中句与字,有似触著者,所谓极炼不如不炼也。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触著之句也。”而又以为入词适于入诗(见前文《词林纪事》与《草堂诗余正集》的评语),作为“北宋倚声家初祖”的晏元献,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两句的绝妙与所作的两首诗词的优劣。且新文用自己的旧文中句,虽不能说是前无古人,但也罕有同者,遍观唐宋,似只有《四库全书・珠玉词提要》中所引的唐许浑集“一尊酒尽青山暮,千里书回碧树秋。”与之略同。
故,《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当作于《假中示判官张寺丞王校勘》之后,亦即作于天圣六年之后。
贰.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四库全书・珠玉词提要》;“浣溪沙,春恨词。”词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点明时节在花落燕归之际。而晏元献公虽宦海沉浮不定,多有外放,但多知判赤畿之地,除知永兴军外,甚未曾出京师五百里(而永兴军府与京师的纬度亦相差不远)。《珠玉词》凡“燕”字出现二十六次,如“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处风帘绣户开。”;“春风不负东君信,拆边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等,皆寓指同叔所处之地燕子乃春归秋去。又燕子冬日迁徙今时多至澳大利亚,印度,最北也会抵达云南,宋朝过后虽有一个“明清小冰期”,但气温下降不过6°左右(宋代冬日天气较今日甚至更为寒冷,不仅京师多有降雪,荆楚之地亦偶有降雪记录)因而想来宋代燕子应无法在汴梁周边过冬。故此词确应为春恨词。
同叔自十四岁受赐出身以来,仕途通达,几近两年一迁,于不惑之年召拜三司使,知天命之时知枢密院事,虽偶或外放,但不离赤畿之地,所任又多名州重镇,其治时内外承平是,虽有隐疾,尚未显著。故其一生亨达,少有挫折,是以题材便也略有狭隘,惟精于情长别苦。赵尊岳《(珠玉词)选评》言曰:“晏殊无所不足于身世,其所以寄不足之情于词者,惟时光之易过与离别之难堪耳。”诚如是也。
本词既作于天圣六年之后,则元献公填词时应已身居高位,年迈不惑,离稠情彻伤远矣。故此词虽感时怀远,但却几无悲悯之情,而多流连之态,赵尊岳言“意有尽而情有余。”叶嘉莹言:“在柔情锐感之中,透露出一种圆润旷达之理性的观照。”皆是指此,情结于心而赋以言,言尽意而未释情,固近于理也。而此情难述,惟以花落燕归为引,使人近于自己的心境,是以方意有尽而情有余。
上阕“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以今思昔,触伤感怀,意即难挽世事。其中首句词先酒后,则以酒消愁之意跃然于纸上,下句叙明本意,言风景不殊,亭台依旧,暗含物是人非之意统括全篇。末句以夕阳西下寓己之将老,含情与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若似,将个人的生死哀离上升到古来今往的才子身上。
下阕“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历受褒赏,以物哀绘抑郁之不欢,更兼“融情入景”,将心底的感伤融入眼前的零落之景中。同时,此句之中,将自己浮于世的离远怀感之情与草木鸟兽碌碌而茫从的物哀之悲统合,将情思的源头指向了渺茫而又滚滚不息的时间。同时燕归来(夏将至)一句,使得情有所抑收。叶嘉莹所言:“后者对于「花落」之「无可奈何」的哀悼之外,也表现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一种圆润的观照,遂使得二句词在「自其变者而观之」的哀感之外,也隐然有着「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一种哲思的体悟。”便是如此。末句“小园香径独徘徊”以久伫深思结词中情感的流泻,使本词更多了一分哲理之思。
全词所写皆景,除末句的“徘徊”二字外,并无它处有写作者的情感。然而遍观此词,却无一字未尝流情。与其穷究本词究竟要表达怎样的情怀,不如以为元献公仅将所写之景作为叙情之匙,不同人以此匙自会泛涌不同之情。同叔所意或许再离别伤悼,但既千古之景未变而情发千端,则此词或许亦应如《哈姆雷特》一般,当由千人做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