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迫人，竟然已是无可遁逃的事。
年轻的女子，打算赌一记，以爱情和命运拔河。她问：“当爱情遇到绝症，是否完败？”她可能以为是个震聋发馈、令人反省的好问题，我淡淡答：“绝症没事，反正活不了多久，最怕的是慢性病。”
甚至，绝症因其罕见、爆发以及烟花易逝般的短暂，有一种异样的美。它一向是文学作品的好题材，古早时代是肺结核，茶花女和林黛玉咳出血来，还在怀念怀恨负心人。到有了电影工业，肺结核也被我们攻克，银幕上的催泪弹就自动变成癌症、失忆，后起之秀就是艾滋。
我们都看过《新不了情》，蔡琴淳厚的嗓子一扬起：“忘不了忘不了……”我涔然泪下。电影里，袁咏仪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单薄纤细得像栀子花正在含苞――人生的这一支舞，还不曾开始就已经跳完，仿佛是每个人的青春时光在向我们说拜拜。还有《鸳梦重温》，兜来转去：他最困难的时候，她搭救他；他恢复功名地位后忘了她，没关系，还是她在他身边。失忆前失忆后，他爱的是同一个女人。战争残酷，但爱情比战争永恒。
日本的《一公升眼泪》，女主角得的病，生僻得我都叫不出名字来，看着她的挣扎、努力还是失败，仿佛张爱玲的小说标题：花凋。当她的故事搬上荧屏，她的母亲要求在里面安插一段青涩的恋情，一个蒙 的少年。因为，这是女儿生时的心愿。她还不曾爱过，就死去了。
医学上不断有新发现，故而不断有全新的病出现在银幕上，旧段翻新，扬州炒饭也可能变成鱼翅炒饭。偶尔看到《不再让你孤单》：拜金的舒淇姑娘，耗尽刘烨的半生积蓄，一走了之，然后――就像那些《心灵鸡汤》的内容：发现真爱是他。他已患上脑血管性痴呆，不认识她，但她毅然决定陪在他身边，结婚生子……
呀，这个故事，居然不以死亡为结局，而是漫长的平凡人生。我这全无诗意的人，立刻超越导演看到了未来：他慢慢不认字、不知道家在哪里、不能上街散步，随时可能走丢；随后，他会抑郁、情绪失控、不明原因地大哭；也可能暴躁，一点小事就能激怒他，他对家人拳打脚踢；接着，他大小便失禁，不认识所有人，喃喃发音但说不出什么来――这不是《本杰明・巴顿奇事》，他智力退行到婴儿，体格上还是个成年男人，力大无穷，可以一巴掌把老婆拍翻，一脚把孩子踢飞。夸张吗？不，脑血管性痴呆就是这样。
所有的慢性病：乙肝、糖尿病、肾病……一时半会死不了，就这样慢慢地拖着，千刀万剐着一个人，以及他的家人。赚再多钱，在看病如此昂贵的当下，也不够用；再好的护理，也挡不住各种并发症的出现，只是迟与早；再情深的伉俪，也难以忍受病人无限的抱怨责难和呻吟。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只是夫妻。
再说一个真实的故事：不久前，有朋友打电话给我，她患白血病已十六年的丈夫，终于过世。我立刻安慰：“对他对你，都是解脱。”――残忍吗？我说的是实话。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不过如此。
生命的残酷，究竟如何化解？当时间的迷雾缓缓漫上，沉默成为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