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坪
上升、上升。
汽车在盘山的公路上,给心情一个比较压抑的速度。风在赶路,鸟在赶路,纷纷赶往山巅,山巅只有空荡荡的云。
没有虚拟的城阙,素女为爱击缶,浪子因恨生悲。
一块立在水边的巨石,两颗形同陌路的文字。
素娥穿越时序,女妖步过花期,都不懂,人间的爱可以让苍天荒芜、大地老去。
弦只弹出风声,饮雾濯身的修竹,不说,从前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列队的险,险象环生的道路,都过来了,是的,有时,最安全的距离,才会走出岔路。
天荒坪,可以观月蚀的高度,我一直看不清,那桩爱情为什么比青草短暂,比月色忧郁?
目前还只能停放水,在山的腹部,将电吞吐。还只能停放想象,誓言变成扭曲的石头,鲜花是爱情带伤的渡口。
地老石据说就在山脚,980米的高度。足以让这块石头,被传说淹没。
五女泉
这时的泉水有混沌之色,掬一些在手,四处逃散开来,像我老家的女孩。
它们隐痛的部分,就叫悲剧;它们小小的涟漪,就是惊喜。只有鱼感觉到五泉的筋骨、充血的心脏,让五女生痛。
或许已经飞天,下凡本就只为救济灾民。
如果有一段爱情,确实是让她们留在凡间的理由。如果有一个放牛的男孩,把山歌唱得比荨麻还辣。
她们在泉边剥麻、织衣,把月色搓成细细的思念。她们在泉边,生一对儿女,大女嫁给诗人,二女也嫁给诗人。
诗人穷,穷是天下男人最好的守节。
泉水是一个故事的伤口,泉眼是一处戏的泪腺。不经风的浮萍,怎能承载走向彼此的爱,她们手里的刀一指,一万棵毛竹,甘为她们开肠破肚。现在,她们还在泉边吗?诗人说,想听她们织机的低语。
五位少女,断然不可能全部留在附近的村庄,她们采摘白茶的纤指,正伺候城里的酒杯:她们竹编的双手,正搂着工业的机械。
因此,这只是泉水,只是石头,只是过往的鹰,无意之中落下的毛羽。
这只是我,多情地陪着泉水滴落。任由俗世的词,献上分行的殷勤。
黄埔江之源
击碎露珠的核,我看见小小的野心。在安吉的山岭,攥紧拳头。
神仙让它落下,泥土让它聚集,带走夜晚。纯粹的本能,往低处走,我却见越走越高的方位。
巨浪,早在安吉酝酿,一条河流要溃散、分支、逆转,然后沉下来,沉下的大水叫做海洋。
黄埔江岸是爱情出没的地方,有一天我听见一对情侣说起安吉。男的说:安吉是黄埔江的初恋;女的说:黄埔江才是安吉的胸襟。
是的,在黄埔江之源,谁也不知道,轻轻的脚步,会成为一条大江的激情。
从一座城市穿过,此岸是左轮手枪下俘虏的爱情,右岸是鲜花掩蔽中的背信弃义。
它现在只是雾,妖媚的腰身,总被竹划破;它现在只是水珠,只与月光和竹海缠绵,只与云朵和花香漫步。
送行的雨,一开口就湿了衣襟。
一条河流的成长。参照了竹。
遇上,就往前冲,受阻,放慢脚步。
白茶
“生者不过一二株,有者不过四五家”。
够少了吧,采摘一芽,也需要皇帝御批。
在水里匍匐,在松风里皈依,有宗教的味。一个皇帝,给白茶请安,并动笔写下恩爱有加的―艾字。
我在一杯黄埔江源之水里,看见白茶真身。水中软玉般的腰身,在水的滋润里,口吐香气,而通透的体态,始终披着雪的晶莹。
我可以看透一片白茶的前世与今生。在安吉,一段忧伤的传说,白茶是最好的归宿,把一颗心安放在安吉,让它青春、变老。
或许已经成仙,一杯白茶,有人喝出无法醒来的欲念。有人喝出无法离去的悲喜。
少女走向舞台,色如玉露,形似凤羽,现代版本的音乐,让我穿越千古,品出白茶包容着的万水千山。
实际是喃喃自语的少女,适合找不到修辞的我。怎样被采摘都不重要,它和我活在安吉的山中,我必须带走它,坐上夜行火车,奔赴生锈的茶具,陪我没有阴谋的清晨。
我不是怕白茶老去。我是当心它乱了皇帝早朝的秩序。
“生者不过一二株,有者不过四五家”。
皇帝扔下狼毫,也在一杯白茶面前失身。
吴昌硕故居
紫藤在骨头的缝隙,攀上了咸丰末年的风。赶上一场潮水,直接就揭去了老屋的顶。
我看见,多病的吴昌硕先生。临摹着暗夜的星月,一笔让一朵菊青春,再一笔,就让一朵菊凋谢。
之后,只有东侧厅,先生那些舞动的篆体,流落到民间。生不逢时的墨迹,熬不过浓稠的夜色,与喋血的黎明。
都关进了破旧的木匣子、残余的笔触、生气的下午、裸露的女体。
修复过的状元桥,还见负笈而行的书童。门楣上张扬的文字后面,是先生低到泥土里的沉吟。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有琴瑟相闻,一个半世纪前,艺术巨人,在这里呱呱落地。
吴氏世系图,读得出这个家庭自南宋迁浙后的发展脉络,选择安吉,他同样盼望今生今世的安且吉兮。
自制的刻刀,有风的啸叫,穿过竹海,让随时可以落下的思想坚定了起锚的信念。金石碑版,流走着先生的目光。篆体舞动,丹青横扫,安吉的美落在了神性的画坛。
先生喜欢白茶。夜静更深,月光伴他走进竹海,手里的茶杯,始终蓄满自律的冲动。
灵峰寺
落坐在云上,寺有些空。
打坐,我同样以这种方式,接近一卷经书的清凉,月色长流,淹没那些很朽的部首偏旁。
不见喋血的遗骨,垒成危岩万丈。饮恨的剑与矛,破得了纷争,却越不过历史的孤独。
门外是卖香的商铺,香客们选择初一与十五,清扫心上的尘土。或悲或喜,或重或轻,带着欲望,焚烧,心灵也会落上阴郁与黑暗。
干净的井边,已经没有泉水;眺望的月亮,只能望见出土的琴瑟。仍然是竹,探进身子,卸下经卷上无边的尘埃。
距县城十二公里左右的路,最适合从市声里遁入此门,门是一道坎,当年日本东拙禅师,就没有跨过去,直至圆寂。
这寺历史很长。宋时的风揭去片瓦,元朝的雨湿了经书,明代的月再次泊进一院的静。
我只是小小的个体,专听木鱼,不抽竹签,竹海漫不经心。焦虑悄悄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