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村里的叔叔爷爷们去四乡八村看秦腔戏。我记得，那是在夏收过后，村里人去十里开外的凤翔县一个小村里看夜戏。去的时候，暮色如轻烟，收获过后的田野如同卸了妆的戏子，袒露着真诚的本色。回来的时候，月色悠悠晃晃，深夜静谧而绵长，远处的狗叫声像跛脚的人赶路，一长一短的。那天晚上，我们看的是秦腔《周仁回府》。因为年纪太小，记不住剧中的情节，只记得，一个演员跪在舞台上不停地甩头发。我真担心，他不知疲倦地甩下去，会把头从脖子上甩断，甩到戏台下面怎么办？长大后，才知道，那个甩头发的演员，就是周仁。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古装戏复演，我看的最多的是《周仁回府》。陕西的秦腔艺术表演家李爱琴出演的周仁回府活灵活现，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声形动人。尤其是周仁被义兄错打，跑到自己妻子的坟地去哭诉那一场戏，使不少观众泪花闪闪，替周仁不平，替周仁可怜。戏曲艺术毕竟有其戏剧性，观众只顾跟着剧情走，也许，才是正道，假如从戏中出不来，使自己充当了一个角色，就会把自己弄得苦不堪言，或得意忘形，或茶饭不思。如我们那里的农民说：牛皮人人儿（指皮影）擦眼泪，替古人担忧。
我喜欢秦腔，尤其喜欢它的韵味，喜欢放开了喉咙的吼叫，或者把喉咙夹细了捏弄出来的柔柔的、软软的拖腔，喜欢舞枪弄棒，提袍甩袖舞台上，一会儿就转换了春秋。过去了几十年，喜欢归喜欢，我从不把自己也填充到剧中去。但是，对于剧情一思考，我却有了疑虑。也许，由于看的次数多了，我在心里就琢周仁。
周仁其实不仁。
剧作者极力要把周仁塑造成一个仁义之士，使周仁陷入两难之地：周仁要救义兄杜文学，就要将嫂嫂献给严年贼。周仁只能用自己的妻子去换嫂嫂。剧中的周仁之义表现在哪里呢？没有献出义兄之妻，而是将自己的妻献了出去，周仁之妻不甘凌辱而自杀。这就是周仁的“仁”吗？在那个年代，女人就不被当人看，女人可以当玩物送人，可以当牲畜买卖。周仁为了完成自己的义举，用自己的妻换下了义兄之妻。试问周仁兄，你的妻是不是人？有没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有没有人格和尊严可言？让你自己的妻去牺牲，你就“仁”了吗？用自己妻的鲜血浇灌自己的仁义，能叫“仁”吗？再问周仁，你既然很仁义，为什么不舍弃自己的职位，用自己的性命去保全嫂嫂和妻子的性命呢？
周仁之仁太可怕了。周仁之仁是“夫为妻纲”的戏剧解释，是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部分用戏剧肯定、宣扬的结果。
但他为什么会在舞台上活跃了那么长时间，而被老百姓津津乐道？
也许，老百姓太渴望仁义了――当政者仁，老百姓仁，天下仁。
今天的我觉得，尊重他人的生命，方是最大的仁。我们不是有一句话说，保障人的生存权，是最大的人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