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哪里在讲哪吒,都会削尖了脑袋上前细听;等识了几个字,见上小书摊,头件事,就是找有没有哪吒的连环画。
孩子喜欢哪吒,不仅哪吒也是孩子,还有他总做着成人做不到的事。孩子充满幻想,向往神奇,哪吒处处在满足孩子甚至成人的幻想。
这孩子姓名稀奇。是姓哪名吒,还是他从印度那边舶过来的“象声”?玄!《西游记》里说,他一生下来,左手掌心有个“哪”,右手掌心有个“吒”,“哪吒”两字,从胎里就带上了?更玄!
这两字读音稀奇。“哪”,念ne(第二声);“吒”呢,念“zha”,几乎就是为他专门生造的一个字。让你笑话了,我第一次碰上这两字,读“那托”。可这小子名声太响了,他7岁闹海,把龙宫打了稀里哗啦――我没到7岁,就晓得他干过那种大事了。
又出身稀奇。居然赖在娘肚子里3年零6个月,滚下来一个肉球,滴溜溜圆转如轮,一团红气,满屋异香。父亲(李靖)大惊:这个妖怪!一剑分开肉球,跳出一个小子,下地就会奔跑。
再是穿戴稀奇。右手套一个金手镯,乾坤圈;肚腹围一条金光射目的红绫,混天绫。后来,他师父又给他手上配了支火尖枪,脚下踏上双风火轮,这身东西,没一件能在人间找到。
更是功夫稀奇。对付再强的对手,一个小小手镯,一条轻轻丝带,就成功了大半,再加三头六臂,就算斩去一个头,还有两个,就算同时舞起两条长枪,还有两只手闲着。那年,炎热无度,天旱地裂,掌管雨水的东海龙王,不给百姓下一滴雨,还命令巡海夜叉到海边,强抢童男童女。惹了这孩子,跳进东海解暑,故意兴风作浪,摇得龙宫岌岌可危。当龙王派夜叉李艮和三太子敖丙前来挑衅时,他像玩猫捉老鼠一样,利利索索,就把他们解决了。
这孩子率性、纯真,不转弯,不多想,充满童稚。要知道,他在做这些的时候,身上还背着“1700杀戒”。可他办事果敢、彻底,打死了夜叉,打得敖丙显出小龙原形,还抽出龙筋,“好打条筋带了,送给父亲束甲。”龙王找上门来问罪,也只是说,小侄一时失手,望伯父恕罪――好像就应该没事了。
浊世凡人,积怨深重,愤懑多多,苦于找不上出口,这次来了个小家伙,他铲除邪恶,不姑且,不中庸,义无反顾。故事,当然只是一只“画饼”,可给世人看看,也痛痛快快过了把瘾。
然而,生活都在现实里,现实都在体制里,体制都有规则,一如如来佛的手掌,无法挣脱。如果你改变不了体制,纵使有孙悟空那种能耐,最后,也只能龟缩在体制内。哪吒的后场命运,已在所难免。
当李靖叹苦,求仙未成,生下这么个儿子,担心多则三日,少则两朝,都为刀下之魂时,他爽快对父亲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岂敢连累父母。看看无法脱去干系了,哪吒右手提剑,先斩自己一臂,再破开自己肚子,拽出肠子,剔开骨肉,还于父母,一任散了架的魂魄,无依无靠,四处飘荡。
他这样决绝,这样断然自裁,坚守自己的内心准则――小说人物够丰满了。
与中国历史小说中的孩子比比:甘罗,12岁凭个人智慧,化解秦、燕一场恶斗,晋升为上卿;项橐,7岁把孔子难在路边,老夫子不得不下车,恭称孺子为老师;曹冲,6岁用一杆普通秤,将东吴送来的一条大象称给你看。他们都凭一己智慧,做出惊人大事。可他们不是短命,就在吃老本,闪电一样亮了几下,便一闪不闪了。《西游记》里还有个红孩儿,口能吐火,鼻能生烟,闹天宫的孙悟空都奈何他不得,本来应该是很有前途,无奈他从小没有好的教养,受父母教唆,一心只想吃上唐僧肉,长生不老,也注定不咋的。没一个在扫除邪恶方面,像哪吒那样刚烈、悲壮,那样为悍卫正义牺牲自我。
本来,“孤魂飘荡”的哪吒已到极顶,偏偏又让他后来莲花化身,化身就化身吧,哪晓得他一化身,像被人掉了包,来了一个盗版家伙。后场哪吒,模样是孩子,心已成人,怪怪的,个性全变,跟牢了李天王和众佛爷的屁股,专做打手,他们指向哪里,他打向哪里,他打向哪里,就胜到哪里,他成了一个空壳,一个神的玩偶,比后场的悟空、李逵,都窝囊。
人人都盼成熟,谁知人到成熟,会这样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