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中国人开始喜欢话说七分、闻弦歌知雅意式的婉转,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汉语中会有繁复的修辞手法。中华文明的历史上曾有层出不穷托物明志的名人轶事,对文人高士而言,以何物明志直接关系到自身是否足够高大上,大豆、高粱在生活中即便再不可或缺,也是无法衬托品德高尚、才华横溢的。作为世界上最早研究、培育和利用竹子的国家,中国的文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用途广泛,卖相又颇为卓尔不群的植物。竹子中空有节、修直挺拔、清丽俊逸、弯而不折且四季常青的风仪,是气节和节操的象征,引得古往今来无数人物前赴后继,不是自比,就是立志,想方设法扶着竹子摆出最诱人的造型,在竹林深处如饥似渴地盼着知己或明主们的大驾光临。
竹林七贤:身在竹林,心在红尘
作为魏晋之际清流名士象征和魏晋文化代表的,是合称“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和王戎。因司马氏和曹氏争夺政权的残酷斗争,文人高士们不但难有才华施展之地,更常有性命之忧,苦闷抑郁间,只得结伴悠游于竹林,饮酒赋诗,寄情于山水,把一颗凡心暂且丢在红尘。
选在清幽雅致、含露吐雾的竹林开文化沙龙,身体素质不好的人应该没办法经常参加。阮籍少年时代便是剑术高手,嵇康爱好打铁,还和向秀在自家后园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下开过铁铺子,甚至引来山泉,绕着柳树建了个游泳池,打铁打累了,就跳进池子泡会儿。此等身板儿爬个山、钻个林想必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既然是文化沙龙,没有音乐烘托肯定是缺乏良好气氛的,正好嵇康不仅是个音乐理论家,还是个作曲弹琴的高手,善奏《广陵散》这等千古名曲就不用说了,还谱写了有“嵇氏四弄”之称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当仁不让地成为竹林沙龙的重要角色。
在这一点上,阮籍毫不逊色,因为他也擅长弹琴,重点是还会“唱歌”。只是阮籍“唱歌”的方式比较另类,他是“啸”,并且多是在不爽的时候―凭吊项羽和刘邦的古战场,想到刘邦奸诈无信、不仁不义时他啸;母亲病重去世,他“吐血数升”前啸;晚上无聊出门,登山抚琴吟诗时啸;云游苏门山,偶遇到长者孙登,没话找话向人家讨教养生之道,人家闭着眼不理他时他还啸。所谓音由心生,困于时局、有志难酬的阮籍在“唱歌”这项技艺上走的是“悲情歌王”的路线。
无论古今,文人们搞个文化沙龙、聚个会,若是不饮酒,不管是吟诗作画还是吹箫弹琴,总是少了点“文化味儿”。“七贤”多是嗜酒之人,阮籍为了不和司马昭家结亲,能醉上60天。写出《酒德颂》,以喝酒名留千古的刘伶更是饮中霸王。据《晋书》本传记载,刘伶经常乘着鹿车,手里抱着一壶酒,让仆人提着锄头跟在车子后面跑,并告诉他们:“如果我醉死了,便就地把我埋葬了。”其嗜酒如命、放浪形骸,可见一斑。
当然,既是竹林文化沙龙,高谈阔论之际总要聊点玄而又玄的文化理论。这方面向秀是高手。山涛之所以把他介绍给嵇康和阮籍,就是因为向秀在山里讲学时,山涛觉着他讲得高妙玄远,见解超凡,如同“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后来,向秀所著的《庄子注》《难嵇叔夜养生论》《思旧赋》无一不是扛鼎之作。就连说“《庄子》中的玄言妙旨会被注释弄僵滞”的嵇康,在看过向秀的注释后,都认为向秀之注使《庄子》的玄理更加美妙。
有了“竹林七贤”珠玉在前,后来者或向往,或礼敬,或照搬照抄,欲反向炒作成名,自诩因倾慕而效仿者也就如过江之鲫般多了起来。唐代李白、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六文人居徂徕山与竹为伍,在竹溪结社,以吟诗作对为乐事,被世人称之为“竹溪六逸”,这无疑是其中模仿功力比较强大的那一拨了。
王徽之:“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徽之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他最有名的地方除了老爹和“徽之得其(王羲之)势”的书法造诣,就是“恋竹癖”了。
王徽之爱竹成痴,居室庭院必要种植绿竹。某次,他暂时寄居别人的空屋子,立即叫仆人去别处移栽竹子过来,以便观赏。仆人或许觉着这种做法未免有点二,不解地问他,只是暂居一段时间,何必如此劳心费力,再说移植新竹还得有一段恢复成活的时间。他摇头晃脑地吟咏、歌唱了一番仆人完全不明所以的东西,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不知仆人心中是否也曾闪过一句“有才就是任性”,但有才任性与否未可知,有权势必是要任性的,仆人也只得照办。
之后,“此君”也就成了竹子的别称,成为竹文化的重要典故之一。范成大的《种竹子题爱心亭》:“洒扫宣华舍此君,烟中月下绿生尘。他年上叶清风满,莫忘今年借宅人。”就用了这个典故。后世岑参、白居易、杜牧、苏轼等人也无一不曾用此典入文。
如果说居必有竹还只是个人爱好的话,那王徽之登门赏竹却不搭理主人的事就未免让人觉得过于奇葩了。他某次路过吴中(今天的苏州一带),不知听谁说有个士大夫家里种了大片珍稀的竹林,王徽之心中大喜,慕名准备去拜访观赏一番。故事说到这里还属正常。不正常的是,主人因为事先得知他要来赏竹,冲着他家学渊源、又是名门之后、一代名士,早早地洒扫庭院,备好了茶水酒菜,恭候着客人的到来。谁知他只想观赏竹子,对主人视而不见,直接坐着轿子大摇大摆地进了竹园,兴之所至,又是一番念念有词,大声歌咏。此番之后,还想不告而别,夺门而走。
面对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颇有些小暴脾气的主人遂命仆人紧闭大门,把王徽之强留了下来,一定要他给个说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奈之下,王徽之只得和主人坐下来喝酒聊天,结果越聊越投契,越聊越畅快,双方都觉得彼此没那么可憎了。王徽之非常欣赏主人的个性,不仅对他栽种的竹子赞赏备至,还赠了他许多银钱,一时间糖衣炮弹满天飞,终于宾主尽欢各回各家。
话说王徽之的随性而为可不只是体现在痴迷竹子上,他的随性是随时随地任性。一日,寒天雪夜初晴,四下月色朗朗,王徽之饮酒读书,读着读着,就想起好友戴逵来。他当时住在绍兴会稽,而大雕刻家戴逵住在嵊县,两人相距两百里水路。可能是觉着这场思念病着实不轻,王徽之决定去一趟,于是乘船就往老戴家赶。夜里逆水行舟,加上寒风冽冽,王徽之却觉着意兴甚豪。乘舟疾行一夜,终于到了戴家。他走到门口,下人问:“老爷您是直接进去呢,还是我先去投个名帖,好让戴老爷准备一下,指不定人家还搂着夫人没起床呢……”哪知王徽之连门都没敲就又坐船回去了。可怜的下人差点当场昏倒,忙问:“老爷您这大老远来了,也不进去喝个茶就这么走了啊?”王徽之不以为然:“老爷我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见与不见已无所谓,尔等怎么如此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