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批评家,也是上世纪最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的爱德华・萨义德,在他的《开端》里说到一个现象:人们往往觉得过去很美好,尤其在他们对现实不满的情况下。
萨义德论的是“开端”的问题,所有的开端,都有一个共同点:简单。比如,童年就要比成人简单,因此我们常谈到“童心”可贵,而社会是个大染缸,再比如农业就比工业简单,农业用的机械少,人直接与土地和草木接触,因而是最质朴、最天然的生活方式。
简单总是让我们感觉美好。启蒙思想家卢梭就愤怒于社会不平等,提出了“高贵的野蛮人”一说,说初民的道德高于阶级社会里的人。人都会怀念开端时刻,在开端―发展―成熟―衰败这一生命周期里,开端总是最令人珍视的一个时期。而萨义德又提出一个更加深刻的例子:语言。
斯威夫特认为,简单的语言是最好的:“任何语种臻于完美,其标志就是简单”。他写下了幻想小说《格列佛游记》,今天读起来,的确文风干净、简约,多余的描写几乎一句没有。
萨义德说,这就叫古典特色,讲究复古,认为最初的词汇具有最高的价值,后来的词汇都从它们衍生出来,以它们为榜样和模板。语言的流变过程延续得越长,那么,那些最初的词汇就越是有价值。
但是,萨义德敏锐地指出,对过去以及“开端”的迷恋和美化,是正常的,也是一种乌托邦情结。为什么?因为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开端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只是通过前人留下的文字(他没有提到绘画或摄影作品)在追想那个美好的昨日,而文字则是不透明的,我们并不能透过它们掌握真实的历史。
焦虑还有一个原因:作家们担心,自己选择的开端是完全错误的。
萨义德最喜欢的小说家康拉德,留下了许多书信,他就曾跟密友抱怨说,我辛辛苦苦地写了这么多字,真担心是不是写了一堆狗屎;我编的这个故事,自以为很动人,别人读了会不会嗤之以鼻啊?如果“开端”就错了,那么后边的一切都是在徒费工夫――这,岂不是太可怕了吗?
今天我们在电脑里写作,除了硬盘烧坏,文件丢失,像康拉德这样的焦虑,不太有了,因为现在的文字比纸上书写的时代多得太多,增删取舍也容易得太多,文字一通胀,自然就贬值,在纸上落下一行字迹,犹如一种仪式一般,与在屏幕里敲击一段话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们不太会考虑一个“开端”究竟有多么重要了。
萨义德不只是在说作家的事。他是在说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开端”,他提醒我们,正如作家为“开端”所焦虑,对世间千人万事而言,“开端”都是不明确的,我们只是在事后想象: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居鲁士打造了伟大的波斯帝国,华盛顿缔造了美利坚,这些“开端”都多么了不起!最伟大的人物,都是些为天下之先的人,他们做了之前没有人做过的事。
读《开端》后,至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们头脑里植有怎样的神话:越早的就是越好的,以及,我们觉得每一桩事业都有一个明确的、不容置疑的开端,等等,都是神话的一种。
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们靠的是事后的想象;而摩西、阿基米德、牛顿、华盛顿们,其开创性的意义都是后人所赋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