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鲜肉”通常指新鲜的生肉,而在现今网络报刊语言中,“鲜肉”却另有所指。请看:
(2)你还不认识的这些“小鲜肉”。(《青年时报》2014年8月8日)
以上三例中的“鲜肉”,附加定语修饰词“小”后成为称谓词,主要指代娱乐圈中年轻帅气而长相俊俏的男演员。
在“小鲜肉”的流行过程中,其流行新奇点主要在于词义“小”(年纪轻)及“鲜”(长相美、面孔新)在认知中的概念整合。目前的网络流行语形成过程中,求新求异是一大成词动因;另外,流行语在形成过程中又极力避免认知生疏感,强调简单朴实,甚而与现实生活能够无缝链接,所以很多娱乐圈明星的粉丝群体都是取自日常普通食物名称,如黄瓜(黄健翔粉丝群)、玉米(李宇春粉丝群)。“小鲜肉”在形成过程中也是求新求异(小、鲜)与朴实简单(肉)的认知概念整合及口语语感中和,在成词过程中切合了新词语流行的认知基础及传播模式。
其实,以肉喻人的语言现象并非为现代流行语独属。以肉喻人在近代汉语中已很常见,如宋代以“冤肉”代指屈死者,元代以“亲骨肉”比喻父母兄弟子女等血统最接近的人。在明清小说语言中,以肉喻人的语例则更为习见,如:
(4)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负于你。”(明・冯梦龙《喻世明言》)
(5)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我一心待你。”(明・凌鞒酢抖刻拍案惊奇》)
(6)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也!”(清・蒲松龄《聊斋志异》)
(7)公子问道:“乖肉,如今可领我小姐那边去哟!”(清・不提撰人《巫山艳史》)
以上几例中,“XX肉”均作为称谓词出现在口语会话中,在感情色彩上还具有一定昵称性,多指自己心爱的人。在现代日常生活口语及某些方言中,还有其他代称性的“肉”,如关中方言“肉疙瘩”、晋方言“肉蛋”、武汉方言“肉头”等词,也可指人,且词义色彩上多具昵称性。那么,为什么在古今汉语中会经常出现以肉喻人这类称谓现象呢?这是因为汉语中的“肉”除了表示肉类食物意义外,本身还可以统称人体肌肤组织,这也正是其发展出表人词义的直接源头。人体本身是由皮肤肌肉等肉体组成的,身体发肤在人的工作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是个体健康及精神状态的重要表征,所起作用也使其在人们认知上具有较强亲和力。人们在体验和认知现实过程中,更倾向于从事物的凸显特征出发为事物命名,这类凸显特征也在语言中很容易引起或聚焦自我注意。“以肉喻人”就是以凸显成分(肌肉)代指事物整体(人)的认知转喻过程,除了“小鲜肉”外,汉语中还有“大腕”“头领”“首脑”等称谓词,均为源自身体部位的认知转喻。此外,以肉喻人时还可以体现出一定的情感特征,这些主观情感主要是通过词语中的定语修饰来传达的,如“乖”“亲”“心肝”“心头”等在汉语中都是主观性较强,可以表达强烈思想感情的词语。当然,有时候语言中还会将一些负面品性附加在“肉”中,又会在称谓词中形成“贱骨肉”“行尸走肉”等贬义性词语。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不同性别还存在截然不同的审美标准,即“郎才女貌”,评价男性注重才华,而评价女性注重容貌。因此,在汉语历史中经常会有很多词语形容女性美貌,如“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又如指代美女的称谓词“娇娘”“红颜”“艳姬”等;形容男性美貌时,用词则比较单一,多通过借代转喻来表示,很长时期内,子都、潘安、宋玉及吕布等被当作美男的代称出现,在汉语中形成了“貌比潘安,人似宋玉”“人中吕布”等俗语,即便战国时期的美男子徐公,其美貌也只有“身长八尺,其貌甚伟”等寥寥几字形容。男子美貌常常因为古代特异的性别文化而受到忽视,显性的男子容貌多数在个体特征中退居二线,次于隐性的才华或德行等特征。“美男”一词虽然在先秦时期即已出现,却另有所指,如《战国策》“美男破老”中,“美男”是指受宠的臣子,并非形容男子美貌,其间贬义色彩很浓,并非现代汉语所指语义。唐五代时期,形容面貌娇美的男子时,主要有“面首”及“娈童”两个专属词,但贬义色彩也很浓厚,多用来专指供人玩弄的美男子。传统性别文化中造就的男人侧重才华而非美貌的评价标准,也是导致“美丽”一词在现代汉语中只能形容女性的历史文化成因。
迈入现代社会后,美丽已不再是女人的专属词语,汉语中出现了很多形容男性美貌的褒义词语,诸类正面形容男子美貌的词语汹涌袭来,在语言中进行语义功能补偿,并逐渐占据人们视线,如美男、俊男、帅哥、靓仔、美少年、花美男等。这类词语多为新中国成立后出现,在来源上则可概括为三类:普通话(美男、俊男、帅哥、美少年)、方言(靓仔)、外来语译词(花美男,从日语译词中借入)。在语用中,使用频率不一,相互博弈。那么,为什么在已有诸多同类词情况下还会有新的流行语出现呢?究其原因,主要还在于目前的汉语不仅在词形上求新求异,在语义上还强调精确化、丰富化,甚而呈现事件成因或凸显事物特征。美男及帅哥等词可以形容貌美男子,但其概括性较强,貌美程度如何很难具体体现在修饰语中,所以在词义概念上需要引入新的表达元素,以突出貌美“颜值”或成因,并纳入认知理解中,于是,能够体现年轻(小)及貌美新人(鲜)的“小鲜肉”即应运而生了。从语用角度来看,很多流行语中都有词义精确化、丰富化的成词理据存在,在语用频率上,又同时与汉语原有同类词系统相竞争,并在同类词的语用博弈中,逐渐发展乃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