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彝族双语诗人阿库乌雾以他灵动深邃的诗意表现、独特诡奇的诗美创造、执着睿智的诗性探索,塑造了众多的意象。在其汉语诗歌里,传统的意象因为注定要负载深沉的族群文明兴衰的理性思索、民族文化与外族文化矛盾与融合的现实性关照,被赋予了更多的、全新的内涵与表征,使之成为特定族群文明的深层延续。文章从自然景观意象、植物意象、动物意象和母性意象等四个方面研究阿库乌雾汉语诗歌中的传统意象及其诗性创造。
关键词:阿库乌雾;汉语诗歌;传统意象;族群文明
新时期以来,以吉狄马加、阿库乌雾、马德清、倮伍拉且等为代表的彝族诗人,开创了彝族诗歌的新纪元,给彝族的诗坛带来了生机和活力,也奠定了彝族诗人在世界诗坛的地位。他们创作的汉语诗歌以其浓厚的民族特色、民族精神的重铸而成为彝族文学研究的重要范畴。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阿库乌雾,以他灵动深邃的诗意表现、独特诡奇的诗美创造、执着睿智的诗性探索,承载着诗人对生命意志的终极关怀、对族群文明失落与复归的反思与追寻、对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矛盾与交融的理性思考,从而成为当代彝族诗坛上颇有影响力的独具个性的彝汉双语诗人。
在《阿库乌雾诗歌选》、《密西西比河的倾诉》、《神巫的祝咒》等汉语诗集、散文诗集中,阿库乌雾塑造了众多的独具特色的意象,其中包括对传统意象的独特创造与全新诠释。阿库乌雾汉语诗歌中传统意象的创造,毋庸置疑地是对中国传统诗学的“意象”理论在新时期彝族诗歌创造中的继承与发展。
意象是诗歌艺术的精灵,是诗歌中熔铸了作者主观感情的客观物象。“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范畴,中国传统诗论特别强调“意象”,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里指出,诗的构思在于“神与物游”①,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②,都是强调移情于景,存心于物,凝神于形,寓意于象。阿库乌雾汉语诗歌的传统意象的创造,正是诗人思想感情之“意”与具体的物“象”的融合,“意”来自于“象”,并要通过“象”得到表现和传达,而“象”则浸透了“意”的情感,是“意”中之“象”,与客观的物象已经有了本质区别。
不同于一般诗歌意象的创造,阿库乌雾诗歌中的传统意象因为注定要负载深沉的族群文明兴衰的理性思索、民族文化与外族文化矛盾与融合的现实性关照,所以他赋予了传统意象更多的、全新的内涵与表征,使之成为特定族群文明的深层延续。
一自然景观意象对民族文化的眷恋与忧患
对于四时风物、自然景观与诗歌创作的关系,中西方古代诗学都有较多的论述。19世纪德国著名的诗人歌德把自然分为“身外”的自然和“身内”的自然,他在《诗与真》中指出,诗人的诗歌创作应该“研究身内身外的自然,让自然绝对通行无阻,用热爱的心情摹仿自然,并在这摹仿中跟随自然”③,强调“诗人应以虚静自由的心灵去感受、想象、摹写身外的自然”。中国古代诗论更是强调四时风物、日月星辰等自然景观对诗歌创作的触动。
阿库乌雾的汉语诗歌创作,秉承了中西方传统诗论对自然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的强调与关照,并契合诗人的民族特性与心灵本真,塑造了众多的自然景观类意象。
如《风祭》:“什么时候起/能吹进寨子里的风/于那片荒林旷世的伤痕处/开始结果/而肉眼以外游弋太多/人造的星子/坟茔起伏 古泉消逝/果子与果子之间的距离/更见真实……披风针泪成林/朽木无翅 塘火井寂 铜铁嘶鸣……那些纷纷遗落的晚霞/略带远古部族 莓汁般的/血色”。诗中,有着“旷世的伤痕”的“荒林”、“起伏”的“坟茔”、“消逝”的“古泉”、“无翅”的“朽木”、寂灭的“塘火”、“纷纷遗落的晚霞”这一组意象,表现了诗人对本民族曾经灿烂的古老文明于今的衰微的哀痛与伤感,对本民族古老文明的眷恋之情溢于言表。对于走出大山、生活于现代都市的阿库乌雾来说,难以释怀的正是彝族古朴文明的失落、故乡彝族同胞至今仍然贫穷落后的生活与命运,民族复兴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在诗人恣意的诗笔中随处可见。
又如《狼烟》:“印第安人遭遇过/太多的杀戮/火石和烟草/是他们的命根子/每当食人兽/和意外的灾难来临/他们就用火石/在山顶燃起狼烟/警示其余的部落/准备逃离/当承受饥饿的时候/他们就点燃烟草/让家神通过烟草/给予他们生存的力量……当美洲大陆/再次狼烟四起的时候/印第安人以施舍为荣的品格/开始被注入/无奈与低能的元素”。在这首诗里,“火石”、“烟草”两个意象被赋予了印第安人“命根子”的意蕴,让印第安人能躲避屡次的灾难、走出困境。然而,当“美洲大陆再次狼烟四起的时候”,“火石”、“烟草”却难以对抗先进的武器与文明,这是印第安人的悲哀,也是与印第安文明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的彝族文明曾经与现在的悲哀。诗人在这里表达对印第安古文明光芒的钦慕与文明失落的悲哀,也正是“通过对印第安古文明的物质和非物质遗产及其历史性衰微现象的记录、体察、折光、拷问、反诘,进而再度返回自我,深浸于本民族文化的古昔光芒,并自觉回应本民族文化正在面临的历史遭遇”④,可见,民族忧患意识始终贯穿于诗人创作的过程。
对于古朴厚重的彝族文化,诗人有着深深的热爱与眷恋,而当下彝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相比的弱势与衰微又令阿库乌雾内心无比焦灼,深沉的忧患意识时常左右着诗人情感的抒发与意象的创造。阿库乌雾汉语诗歌中的自然景观意象,如日、月、水、风、雷、火、路等等,因着诗人这种浓浓的故土情怀和对本民族文化的眷恋与忧患,显出独特的文化意蕴,成为彝族诗歌中不可多得的意象组群。
二植物意象民族性格的重塑
中国古代诗词历来有以植物意象寄寓诗人性格的传统,如屈原在《离骚》中,用江蓠、辟芷、木兰、秋菊等众多的香草来象征诗人高洁的品质;周敦颐的《爱莲说》,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等等。阿库乌雾的汉语诗歌创作,在继承中国古代诗歌借植物意象寄寓诗人品质的传统的同时,又如他在《生命的突围与审美的重构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先锋诗人的文化策略》一文中所说的“反思着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惰性,检讨着自我身上的民族文化劣性”⑤,力图借植物意象来提升本民族的高尚品格,以求在精神匮乏的当下社会重塑民族性格。 “木”是阿库乌雾诗歌中出现较多的一个植物类意象,也是最能体现诗人探寻高尚民族性格的意象,在它身上寄托着诗人丰富的情感与鲜明的态度。在散文诗《原木》中,诗人再现了具有原初生命本性的“原木”在城市的诱惑之下丧失本性、迷失家园从而成为“钻入木心的蛀虫”的变异过程:在城市的侵扰与诱惑之下,“原木”们也曾抗争过,“以岩石般的意志负隅顽抗,因为刀耕火种,因为蛮野粗朴著称于世”,这时的“原木”是有着生命原初的本性的“你们用木叶唱出天真的情歌,你们的性欲超凡脱俗,你们的宗教充满生殖的内涵”,但在“你们以对祖先的暗算换取子孙的繁茂”之后,“你们丧失判别一切善恶的能力”,于是,“原木”终究未能摆脱城市的诱惑,“习惯旷日持久的等待与期盼之后,你们疯狂地涌入城市,并与城市格格不入。你们与城市失去距离的同时,遭遇新的距离,你们从此完全迷失返回家园的路径”。最后,诗人在“原木”离弃家园、无所适从的生命状态中反观其足迹的深度与灵魂的高度,从而发出“你们既是原木,又是钻入木心的蛀虫!”的感叹。无疑,“原木”便是当代彝人的化身,“原木”的迷失也是当代彝人在现代社会中生命本性的迷失。
如何返回原初的生命本性,在当下社会重塑民族性格?阿库乌雾在散文诗《木品》中做了回答: “木之品与石、与水、与土有别……木之品兼有石头的硬度,水的韧性和土的博大,灵气却远远在它们之上。” 在诗人心目中,这几乎是彝族完美的民族性格的体现坚毅、柔韧、博大、灵性,这就是诗人着力要重塑的民族性格。正如木“惧怕金属”一样,城市成为与“木”有着同样性格的彝人惧怕的环境,彝人只有保有“木品”,才能最终克服一切来自外界的侵扰。
三动物意象天人合一的生命意识
对于动物,中、西方古代的哲学与宗教有着某些人类早期的文化实践上的共同性,即动物崇拜、图腾崇拜。在万物有灵的时代,动物作为人以外的有生命的生灵,既是人类的生存环境的构成要素,也是与人类一起共同与自然界、宇宙相适应又相抗衡的生命物类,人类对动物有着天然的崇拜与尊敬,它们注定会成为人类特别关注的对象。于是,从远古时代的巫术礼仪、图腾崇拜,到诗歌、舞蹈、绘画、雕塑等各种文艺形式,都塑造了众多的动物意象。此外,中国古代哲学还特别强调“天人合一”,认为人与“天”的感应与和谐是宇宙的至高境界。这种感应的表现之一便是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可以说,“动物意象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经历了从图腾符号到一般符号的衍变”⑥,在文学作品中也被赋予了丰富的、深刻的内涵。
在彝族诗人阿库乌雾的诗歌中,在他呈现给我们的动物类意象中,我们不仅能感受到其独特的族群意志与民族文化,也能体悟到在现实无奈中追求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强烈的生命意识。如《大禽》:“你以羽毛之舟运载日月的重量。你栖落巨石之巅的英姿,早已漫漶不清……大禽,你天空的爪痕似乎成就过不眠的星宿;城市,积水成患的城市,被一只轻灵的风筝高高垂吊,并提升其所有的气韵……我必须生活在如此轻盈的城市深处,我藏而不露,我以你的名誉用异类的智谋,对这座久已繁华昌盛的城市暗渡陈仓……”诗人以“运载日月的重量”的力量上的夸张,让“大禽”身上所蕴涵的生命意志尽量接近天地宇宙的极限,以“你天空的爪痕似乎成就过不眠的星宿”的能量上的极言,来印证地球生命与天地宇宙的互为作用、交相辉映,而人类生存于大禽与宇宙之间的人类,则与大禽一起力图从城市的阈限中突围、在更为广阔的空间寻找实现生命价值的理想处所。
再如《行咒》:“箭簇沉入翅类的海底/刀枪垂落蹄迹的枯林/只有语言的龙虎/卷起狂飙/卷起灵魂的毡叶/卷起时间的遗孀/卷起一切生老病死的余音/高高的 飘扬”。诗人以“翅类”作为飞禽的整体意象,以“蹄迹”代指走兽的整体意象,“箭簇”与“刀枪”则是战争的代名词。诗人用“箭簇沉入翅类的海底/刀枪垂落蹄迹的枯林”寄托了对和平的向往,表达了诗人希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再相互杀戮伤害的期许,并试图通过“语言”寻求人类与自然合
一、灵魂超越时空、超乎生死以达至高境界的生命意志的真谛。
在《密西西比河的倾诉》中,阿库乌雾在《狼皮》一诗里,以印第安人的话语“狼,是伤害我们/最深的动物/也是我们/自古崇拜的神兽”,塑造了与印第安人息息相关的、相互伤害又相互依存的狼的意象,借此表达了动物与人类生生不息的永恒的生命意志。在《黑熊》诗中,诗人说:“印第安人/射杀黑熊/就是用自己/古老的石器/和生命的良知/苦苦探寻/黑熊身体里/这一束/涌动不息/亘古不灭的/银色火炬”,而这“银色火炬”正是“潜藏在/黑熊的身体里”的“黑熊的灵魂”。印第安人以射杀方式探寻黑熊的灵魂,正是人类对自然、对生命的探索,而这种探寻以黑熊们的生命作为代价,诗人在寄寓了强烈的生存意识与生命意志之后,也有对生命原初的发展与血腥的深沉思索。
《初见哥伦比亚河》中,诗人用“猎物”与“草木”两个意象的联系暗示生命与自然的契合:“你也曾察觉在你身边/枯死的每一棵草木/和印第安人狩猎时/那将死的猎物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有着神秘的联系”。哥伦比亚河边枯死的草木与印第安人猎杀的将死的猎物眼中的泪滴,在人类生命的进程中似乎无足轻重,但人为的对自然、对动物的伤害,最终只能由人类来自食其果,这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诗人内心对天人合
一、自然与生命和谐共存的热切渴盼。
可见,阿库乌雾在刻画出动物的物种特性的同时,也将诗人的生命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理想追求蕴涵其中。
四母性意象民族文化复归的心灵家园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文艺创作的根源和动机来自超个人的集体无意识。艺术所表现的就是这种集体无意识及其原型”⑦。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孕育生命的母亲、女性与孕育万物的土地、河流、山川一起,受到了先民虔诚的崇拜与渴望。这种女性崇拜、母性崇拜作为集体无意识,在民族的血脉中沉淀下来,成为文学艺术创造的根源之一。
谈到阿库乌雾的诗歌意象,不能规避的便是诗人对母性意象的塑造,诗人借此探寻民族文化复归的心灵家园。 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之下,在物质文明日趋发达的现代社会,现代人的精神则日趋匮乏,浮躁、急功近利、追求享受日益占领了现代人的精神家园,再加上曾经辉煌过的古老彝族文明的失落、现代文明对彝族文明的冲击、当下彝族民众的生存状态等等,无不令阿库乌雾内心无比焦灼与忧虑。于是,返归生命的纯真、在母性文明中寻找失落的精神家园,成为诗人寻求民族文化复归的净土。
如《裙裾》:“彝人之妻 你用我/彻夜不眠的目光/织一件 森林一样/深奥的百褶裙/再度成为先祖无法命名的/飞禽与走兽/狂放的乐土……彝人之妻 再用我/终将不腐的灵魂/作源头 让生命/在百折千回里/摘到人间/最后一枚生涩的果子/……只有藉助女人的身体/你才能实现一次/无比完整的/轮回呵!我的百褶裙!……”诗中,勤劳、善良、吃苦耐劳、隐忍的“彝人之妻”这一意象,是“飞禽与走兽”、也即一切生命的“狂放的乐土”,是诗人探寻灵魂本源、实现人生追求的精神原动力,是世人烦躁的内心得以休憩的宁静家园,是彝族人寻求古老文明印迹的力量源泉。再如《胡德雪山》:“(胡德雪山)你从不放弃/用你彻骨的乳汁/和仁慈的光芒/默默浸润着你脚下/为抗击凌辱/濒于枯萎的土地……一座母性的灵山/万物吸吮了你的乳汁/沐浴了你的光芒/就会死而复生/相信古印第安人/衰亡的文明/在你寒冷而纯净的/抚慰中/获得永生。”这首诗里,诗人怀着虔诚与崇敬塑造了孕育了万物、也孕育了古印第安文明的胡德雪山这一母性意象,诗人坚信,“古印第安人”“衰亡的文明”必将在灵山的“抚慰中”“获得永生”。当然,与印第安文明有着相似遭遇的彝族文明,也将会在对母性意识的追寻中得以复归。
阿库乌雾汉语诗歌中的传统意象,正是在他对民族文化、生命意识的关照中,被赋予了全新的意蕴,在彝族汉语诗歌中独树一帜,这得益于诗人一直葆有的在周遭的喧嚣浮躁中依然纯净执着的诗心。我想,这是他在汉语诗歌中塑造诸多意象的精神力量,是他诗灵创造的源泉,是他致力于民族文化复归、世界文化繁荣的原动力。
注释:
②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47页。
③夏腊初:《西方文论中的“自然”含义辨析》,《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⑤罗庆春:《灵与灵的对话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汉语诗论》,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14-15页。
⑦孟庆枢:《西方文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