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魔影
生命得水而存活,山峦得水而秀丽,田园得水而肥沃。河流与原野乃造物主巧妙搭配的一对恩爱情侣;莺歌燕舞,姹紫嫣红,山林郁郁,麦浪滚滚,那是雨水与土地的爱之结晶。倘若没有水,或者水资源遭受严重污染,那就没有了祥静融洽的生活乐趣,就没有了生机盎然的生命景色,就没有了汗水凝结的喜人收获。倘若没有水,再繁华的都市也是一座鬼城,再美丽的乡村也是一片废墟,再明媚的山峦也是一座冷山,再清纯的河流也是一条死河!
人类自走出森林之后,就与水唇齿相依血脉相连,或择泉结庐,或临河群居,历经数千年,这种关系越来越密切。纵观历史,凡是生产能力低下,文明程度不高,生存环境却保护良好;凡是科技飞速发展,文明程度不断提升,环境污染却每况愈下,真可谓南辕北辙!
我的故乡的水资源现状充分论证了这一点。
故乡北面的大山巍然耸立,如同一尊菩萨双掌合十端坐在寥廓的苍穹下,默默祈祷上苍保佑一方黎民百姓安然无恙。从主峰西侧向南延伸一条游龙样的长岭,故乡仿佛一些贝壳撒落在长岭前端,左右两条小河贴村流过,在村南融为一处,继续向前流淌。西河要比东河大得多,亿万斯年,洪水从山上携带大量泥沙,在河谷里淤积出近百亩小盆地,在河水的滋润下,年年岁岁长出一片金夏红秋,乡亲们的脸庞也随之泛出灿烂的笑靥。
在我的少年时代,西河上下全是清一色的柳林,三里外的邻村因被柳林遮掩,根本看不见。那时雨水颇多,加上山林涵养,河水终年不竭,小鱼小虾比比皆是,孩子们捉鱼有瘾,时常溯流而上进入深山,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柳林蓊郁,如遮绿云,好多鸟儿慕名而来,沿河徜徉,鸟之倩影随处可见,鸟之绝唱随处可闻。雨后的黄昏,原野上暮霭氤氲,空气清新,青蛙在演奏鼓乐,昆虫在低吟浅唱,美妙的天籁萦绕耳畔,故乡分外静谧,如同一幅古色古香的水墨长卷。
上世纪七十年代,故乡的果园颇具规模,行情一直看好。进钱有果园,吃粮有良田,人均收入在全镇首屈一指。姑娘恋着村情好,就不愿离开故乡;外村的姑娘找婆家,我的故乡理所当然成为她们的首选。一时间,小伙子以及几个大龄青年相继娶亲授室,有了闺房之福。由于村民无节制的生儿育女,导致人丁猛增,田园还是原来的田园,所产的粮食仍旧那么多,如此这般,僧多粥少,供不应求,面对这种失衡的状况,务必想方设法确保生存繁衍,于是,村干部就打起了西河的主意。是的,河床加上柳林,占去了好大一片面积呢,倘若把河道改在西山脚下,将会置换、开垦出一大片不可多得的良田,这可是一劳永逸造福子孙的大好事情,老少爷们也都表示赞同。那时是集体劳作,一声令下,全力以赴,大干一冬春,结果好端端的柳林被砍伐的荡然无存,粮田面积虽说扩大了,但生态环境却遭到严重破坏。其实故乡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其他村庄都在这么搞。这回可倒好,上下村子举目可见,居高远眺,十几里外的村庄尽收眼底。
自打土地分户经营之后,村民们真个是“天上下雨地上湿,各家打食各家吃”,都把所有精力用在土地上,天道酬勤,土地善解人意,馈赠村民沉甸甸的收获,几年下来,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很滋润。有人头脑活泛,嫌按农时节令春种秋收太麻烦,又嫌料理农活挣钱有限,索性搞养殖业,率先在村北建起一处养猪场。当时搞养殖的不多,行情一直不错,自然赢利多多。山上有兔都买枪,水中有鱼都结网。养猪并非难事,你能搞我也能搞,又有三四家在村后建起了养鸡场、养牛场、养猪场。他们挖空心思想着挣钱,巴不得一口能吃成个胖子,根本没有排污设施,致使大量粪便直接渗入地下,顺坡渗入村舍。村里原有三个水井,水质很好,那是当初先人们在此安下村落开凿的,已经用了二三百年了。然而,当今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嫌上井挑水既累苦又浪费时间,索性在自家院里开凿深水井,利用杠杆原理压水,俗称“撅勾井”,足不出户,取水便捷,此法甚妙,家家仿效,蔚成风气。起初地下水源没有污染,泉水甘甜爽口。然而,自从那几家村民在村子北侧兴办养殖业,地下水受到严重污染,村民们压上来的井水就变味了,他们明知是养殖业作孽,但老街旧邻碍于面子,只好逆来顺受。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病魔就在冥冥之中觊觎着村庄,看上谁就让其患癌不治而亡。屈指数来,近百户人家的小山村,短短几年,患癌症病故的竟然多达30余人!每个癌症患者都有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有的被病魔蹂躏得形容枯槁,活脱脱一个骨骼标本;有的自知不可救药,为了不连累儿女,穿戴整齐,将心一横,喝下剧毒农药,躺在炕上撒手人寰;有的疼痛难忍,趁更深夜静投井自寻短见,谁曾想没能淹死,只好爬出来,这招不行,另想办法,带上农药偷偷上山,最后端详一番生他养他的故乡,喝下农药,抛尸荒野。像这类人生悲剧还在上演。乡亲们虽然“谈癌色变”,但却无力改变生存现状,只能默默忍受,任凭病魔残忍地捉弄。
故乡东岭的山洼里有个村子叫泉水庄,两村相距仅有二里远。该村因泉水而得名。七八十户人家共用一个水井。那井底有一泉水眼,泉水特旺,早年坐在井台上,用瓢就能舀到井水,井水甘冽醇正,遐迩闻名。该村生态环境保护良好,井水没有丁点儿污染,村民们因泉水而长寿,耄耋老人远比我的故乡的多得多,一岭之隔,居然相差这等悬殊,可见水资源与人类的生存是何等重要!
故乡西北面的山那边有个五六百户人家的大村子,村子独占一条河谷,一条小河在村中流淌。早年,小河五冬六夏从未干涸,临河人家的孩子可在自家门口捉鱼摸虾,尽享山野情趣。有时久旱无雨,小河也会断流。村干部一时心血来潮,发动村民在村南谷口搞截流,平地挖下两三米,挖出一条长长的壕沟,然后填上黏土,一层一层夯实,如此横锁河谷,致使地下水不外渗。在截流工程的东端,事先留一豁口,豁口南侧,挖一平塘,有客水补充,塘水盈盈,连续抽上几天,水势仍不减弱,可见截流工程确实发挥了作用。后来,该村村民都在自家院里打井,自给自足。凡事有利有弊。村民们的生活用水全都渗入地下,人和家畜的排泄物即便挑到果园喂果树,同样渗入地下,地下水自然受到污染,渗到截流处就滞留下来,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地下水库,最终又被村民通过“撅勾井”提上来饮用了,如此形成恶性循环,可谓弄巧成拙,自食其果!该村每年因癌症病故的村民数目惊人。为了逃离这个恶劣的生存环境,有些村民随子女迁到城市,有的干脆搬到北山,在泉边盖起房子,过起了“隐居生活”。 农民因生存环境严重污染而被迫逃离家园,这不能不说是时代的悲剧!
无独有偶。
从故乡东去8里有个六七百户的大村子,是当地镇政府驻地,农历逢一排六赶集。该村村民因地制宜,擅长鼓捣小买卖。有个屠夫嫌杀猪挣钱不多,便廉价买些不能干活的老牛老驴老马,屠宰后将肉分送给几家饭店和一些单位的伙房,再将下货拾掇干净,上锅烀熟后拿到集市上卖,很快就会卖光,最后煞账,一头老牛能赚好多钱呢,看来,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活计确实有利可图。屠宰老牛老驴不比杀猪,需要好多人帮忙,有的牵着,有的推着,有的用绳索打扣拴腿,将其放倒后还要死死地按住,然后屠夫攮刀。一回生两回熟,帮忙的也瞅上了门道,皆另起炉灶,照杀不误。他们嫌用绳索打扣捆绑牲畜太麻烦,尤其不安全,便用炮锤猛击其前额,趁其昏厥倒地,旋即下手,当其苏醒过来,怎奈已被剥皮开膛,只能抱恨终生。有个刚学艺的屠夫,刚把利刃攮进老牛前胸,老牛突然警醒,一跃而起,两眼喷火,竖起犄角,冲向仇敌;屠夫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老牛紧追不舍,屠夫急中生智,跑进家里跳上炕,踏着桌子攀上梁,说时迟那时快,老牛已冲到炕下,怒视仇敌却奈何不得,由于失血过多,便怦然倒下一瞑不视了。打那,这个屠夫心有余悸不再操刀,而是找人代杀。在金钱的诱惑下,该村的屠夫越来越多,每逢集日,他们在大街两侧搭起三角支架,上挂牛肉驴肉,人们戏称之为“地质勘察队”。这些屠夫屠宰牲畜和拾掇下货的污水,全都泼在街上,由于村子地势低洼,污水排不出去,全部渗入地下。地下水倍受污染,村民从“撅勾井”压上来的水呈黑红色,并且有异味,根本无法饮用,这才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村民们叫苦不迭,只好花钱到十几里外的山村买水吃。迄今为止,已经买了十几年了。这等忙碌,这等消费,天复一天,年复一年,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每逢回故乡,我总愿与父老乡亲促膝攀谈,当得知又有几个中年人患癌过世时,就会感到惋惜;当听到一些村子的地下水遭到严重污染时,就会感到忧虑。一叶知秋,故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也难能幸免,这种状况若不加以遏制,定然会愈演愈烈,人类将遭受一场空前的劫难,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为了我们的自身健康,为了后代生生不已,务必下大气力,保护好生态环境,尤其保护好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水资源,这就需要调动全社会的力量,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抵制污染,向污染宣战!
清阳河纪事
西河发源于北面的深山,沿途接纳了好多溪流,流势渐旺,仿佛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一路唱啊跳啊,从故乡西面跑过,南去不远,汇入胶东半岛颇有名气的清阳河,最终在烟台西侧流入黄海。
少年时代,每逢到了夏天,我总愿随着一些青年于中午时分到清阳河洗澡,顺便挖沙蛤,掏河蟹。三伏六月,大雨连绵,清阳河正值盛水期,水面宽约一华里,水中有几处沙渚,上面长满了芦苇。两岸的沙滩上树木不多,寥若晨星;倒是蒹葭茂密,葳蕤生光。河滩加上河床,足有二里宽。大河上下,远林含烟,近树吐雾,生机盎然,好一个芦苇荡,好一片青纱帐!
我们称河滩为河荒。进入河荒,便是“二道河”,那是洪水泛滥形成的。涉过“二道河”,手拨芦苇,再走二百来米,方来到主河道。但见河床平坦,略低于河岸,细沙白爽爽湿漉漉的,上面有一些青苔,如同湛蓝的天幕上飘荡着几缕纤巧的碧云。沙蛤又称河蚌,专在细沙下面安家落户。它们在各自的窝里开了个“天窗”,以便透风通气,好家伙,河滩上的“天窗”密密麻麻的,恍若夜空中璀璨迷茫的星斗。用手指下挖寸许,便有收获。“天窗”开得大,下面必定是个大蛤,“天窗”开的小,自然是个小蛤。那沙蛤顶端略黑,下端呈浅绿色,纹路如道道水痕,可好看哩。即便是枯水季节,河水也能齐到小腿,脚踩细沙向后移动,随着细沙泛起,沙蛤赫然入目,转眼工夫就能捡一g。用沙蛤做面卤,味道极鲜,堪称美味。倘若在盛水期,沙滩处于水下,则无法猎获沙蛤。有一种小鱼儿,长寸许,肤色跟沙一模一样,趁你两脚在沙中划动,会跑到你脚背上频频亲吻,弄得你怪痒痒的。你若伸手捉它,它像变魔术般钻进沙里,俄顷,露出个脑袋来,十分专注地望着你,样子好滑稽,见你不理睬它,自会知趣地离去。
河岸有的地方被洪水涮空了,裸露着一些芦苇根,仔细寻觅,可见芦苇根后面有一些小小的泥洞。泥洞与水面齐平,这就是河蟹的居所,倘若伸手掏蟹,河蟹必定奋起自卫,张开双螯,将你夹痛;最好的办法是用一截芦苇伸进洞内轻弹,河蟹故伎重演,牢牢夹住,老不松开,岂料中人圈套,被提出洞来。倘若在洞中摸到粘而发滑的东西,那就是鳝鱼,你若就势捉它,它会挣揣逃脱化险为夷;你若抽出胳膊,抓起一把沙复伸入洞内,将沙撒在它身上,然后用力攥紧,将它捕获。倘若洞中的东西身上发涩,毋庸置疑,那是水蛇。水蛇无毒,在水下不会咬人,你大可弃洞而去。我亲眼看见有人从洞中摸出一条鳝鱼,那家伙与水蛇何其相似,通体黑黢黢的,只是身上无鳞,尾巴是扁的;水蛇身上有鳞,尾巴是尖的,肤色绿莹莹的。
有一次,我们在河中洗澡,看到一位老者头戴斗笠在撒网捕鱼,趁他收网,我们跑过去看热闹,但见网里有白漂子鱼、华丽翅、鲫鱼等小鱼,老者惬意地将鱼儿握住,放进挂在腰间的小渔篓里。小渔篓编得相当精致,里面的鱼儿快装满了。老者收获颇丰,恋着人多,便坐在河滩上,掏出烟锅儿抽起了老旱烟。他告诉我们,在大河里洗澡,务必要观察身边的水情,防备晴天发大水。俗话说:十里不同天。往往这儿晴天红日,上游却在下大雨,洪水趁你不备突然而来,会对你造成很大威胁,有人为此而丧命。鉴于这个缘故,只要你发现身边的河水泛起水泡、迅速上涨,再往上游望去,可见白花花的水头平推而来,这时你要赶快离开,要不可毁了!老者还为我们讲述了一段大河传奇:说是老辈上大河北面有位姑娘要嫁到大河南面,出嫁这天,大雨滂沱,河水暴涨,实在无法,便雇佣两个水手,将姑娘装在瓮缸里,泅水过河。两个水手一前一后护着瓮缸向前游,当到了河中间却走不动了,后面的水手用脚试探缸底,觉得毛绒绒软乎乎的,断定是个水猴子,就暗示伙伴缸底有东西作祟,伙伴会意,于是,后面的水手朝瓮缸下面猛踹一脚,前面的水手使劲一拉,这才冲了出去。他俩好不容易抵达彼岸,不免大汗淋漓,因为心有余悸,从此再也不干这一行了。我顿感好奇,水里怎么会有猴子呢?老者笑着反诘,既然海里有海象、海豹、海狮,难道大河里就没有水猴子么?我们都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我们正说着话儿,就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泼刺”声,循向一看,哟,不远处一泓河水里溅起簇簇水花儿。老者说有景儿!提起渔网朝那儿跑去,就见他双手凭空一抡,那网就撒圆了,将水花泛起之处罩住了。我们抢上前一看,嗬,网里正有一条老大的鲤鱼!老者极其麻利地用手抠住鱼鳃,提起来掂了掂,眉飞色舞地说,这条鲤鱼有十余斤重,多少年也没遇上这等好事。老者解释道,这条大鱼是趁发大水来到这里的,不知什么原因,在这里滞留的时间长了,待大水消退,要想离开,怎奈水浅驮不上它了,只好困在这里束手待毙。说罢,用网兜住大鱼,背在肩上,美滋滋地走了。 老者说的不假,洪水来势凶猛,犹如蛟龙出涧,飞扬跋扈,尾巴轻轻一点,就在河畔上漩出一个狭长的深湾。就在我们洗澡的北面河畔上,就有两个大湾,人们称之为“大s”、“二s”,水面蓝澄澄的,不知有几多深。当时我对湾名甚是不解,后来才晓得“s”乃河水滞留之意,这湾名取得有学问,前人确有文采。“大s”、“二s”里也有白漂子鱼、华丽翅、麦穗鱼、鲫鱼、鳝鱼等野鱼。毫无疑问,这些鱼儿以及它们的祖先,也是随洪水而来的,它们在这儿究竟居住了多久,问及附近的村民,皆一脸茫然。这些水中的动物要想离开这里,除非洪水再次泛滥,将大湾淹没,不然的话,就要永远待在这里。
无独有偶。我二姨的村子地处清阳河上游之西侧,其村北河畔也有一个老大的水湾。水湾长约一里,宽三四丈,占地十余亩,积水呈深蓝色,村民管它叫“后海”;这也是洪水的杰作。
姨夫爱讲故事,说“后海”里住着一个老鳖精,有人在八月十五的晚上亲眼看见湾中冒出一张八仙桌,老鳖精让四个小鳖陪着饮酒赏月。去二姨村子的路紧贴湾之西沿,每逢我从那里经过,总是提心吊胆,不敢正视大湾,惟恐老鳖精率领喽罗们将我拖进水底,环顾周围,阒无人迹,万般无奈,只好绕道西岭。俗话说:近怕鬼,远怕水。此言不虚。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人们意识到植树造林有利可图,一来保护河滩防御洪水;二来树木成材可以卖钱,于是沿河村庄达成共识,河滩造林蔚成风气。“大s”、“二s”随之被夷为平地绿化起来。十几年工夫,清阳河两岸树木蓊郁,洪水得以驯服。
我参加工作后,被安排到清阳河北面一个大村队帮助开展群众文化活动。该村拥有千亩河滩林,其中有三百亩优质青杨速生林培育基地。林业队就像管理菜园那样定期为青杨灌溉、划锄。青杨长势良好,拔地而起,亭亭玉立,惹人青睐。这些青杨确实能三年成檩,五年成梁。这儿是省里的造林典型,外地好多单位慕名前来参观学习。每当清晨,我总愿在河滩林里信步徜徉,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森林是鸟儿的家园,是鸟儿的歌坛。这里的鸟儿约有二十余种,它们各有姿色,唱腔清丽,竞相献艺,堪称绝唱。我时常听得入迷,心弦颤动,乐不思归。我骤来灵感,时常在林中构思,抑或倚树写作。有些鸟儿好奇地朝我啼啭,分明在热情搭讪:你在干么?你在干么?
清阳河两岸分属两个县,两边都有集市,人们往来就要赤脚趟过去,单人行走尚可,倘若推着小推车或是用自行车带着东西过河,却要大费周折。河中沙暄,车轮易陷,如走泥塘。天气暖和时,赤脚过河不觉咋的;天气转凉,可就受不了了。好在从老辈上留下规矩,濒临河口的村庄轮流搭桥,大凡“月一”(农历十月初一)搭桥,清明拆桥。那桥是用数十个高脚凳子摆在河中,上敷木板,供人行走。这情景就像一幅传世山水,蕴含古诗意境。
后来,我被调到县城工作,趁探家之际,总愿抽空到清阳河旧地重游,以便采撷一些流逝的生活情趣。我发现河床明显降低了,经询问熟人才得知,原来下游有一个山嘴子,清阳河在那儿拐了个急弯,淤积下一大片白沙。日本人看好了这些白沙,花钱将那处河段租下,建了一处沙场,将淘好的白沙用大卡车拉到烟台,然后装船运回日本。几年下来,那儿挖出一个老大的深湾。每当到了汛期,洪水就像一个无与伦比的输送带,将上游大量的泥沙搬运下来,如此这般,河床自然低洼。
岁月流逝真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又过去七八个年头了。这一天,我又来到清阳河边,眼下的情景令我大为震惊,当年风景如画的清阳河早已面目全非了;蓊郁的河滩林荡然无存;再也看不到鸟儿的靓丽身影;沙蛤、河蟹、鱼虾皆杳无踪迹。面前竟然是一道深深的壕沟,两边形成绝壁,距地面足有四五米高,可谓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我急切地走向河底,哟,已经挖到岩石了,河水在可怜巴巴地流淌,不,那是大地在啜泣!我问开挖掘机的师傅,怎么把好端端的大河作践成这个样子?他告诉我,这些年无论城市还是乡镇,都在大力开发房地产,楼房如同庄稼一样齐刷刷地长出来了,一片连着一片,而且还在不可遏制地盖,这就需要好多沙,河床上的沙挖光了,就挖河畔的,导致生态破坏严重;河畔涵养不住水分,树木都枯萎了,何况庄稼!整个清阳河几乎都被挖成这个样子,其他的河流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着实触目惊心,难道人类文明非要以环境恶化为代价吗?非要以动物灭绝换取社会繁荣吗?这才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再过半个世纪又会是什么样子?
面对大河之悲剧,我忧心忡忡,不寒而栗……
老树与泉
故乡的西北面,有一条老深的山谷,因两边山坡上尽是柞树和松树,乡亲们习惯称树林为岚子,就管这山谷叫岚子沟。沟内向西伸出一岔,由一道高高的石堰子横锁,拦住一方泥土,成为一块肥沃的“沟汀地”。
石堰子根上长着一棵大柳树。此树属野生长成。树围挺粗,需两个人才能搂得过来。这老柳树似乎有些灵气,极为谦逊,怕树荫遮住地里的庄稼,将身子使劲向外倾斜,树下是裸露的岩石,用不着避讳什么。老树上生有四个大枝,皆有合抱粗,弯曲挲,宛若蛟龙凌空。老大的树冠俨如华盖笼罩着沟岔,倘若山雨突来,跑到树下避雨,一时半落淋不透。麦黄时节,柳花盛开,一串一串的,种子为黑色,两侧生小翅,黄滢滢的,就像一队队大雁;又如垂下不可胜数的流苏,山风徐来,悠悠飘荡,煞是好看。到了夏天,西面山上的知了好像都聚集在柳树上,尽情地放歌,打老远儿就能听见。倘若你来到树下,能震得耳朵眼里直嗡嗡。这儿也是鸟儿们的村寨,树上的鸟窝很多,几乎每个树叉上都有,有时几个鸟窝凑在一起,成了和睦的邻居。鸟儿们时常亮喉啼啭,竞相媲美。若论叫声独特的,要数“纺花车”鸟了。它总是站在最高的树梢上,长尾巴一撅勾,头儿一点,就“吱扭――吱扭――”地叫起来,酷似纺花车旋转的声音。若论最漂亮的,当数翠鸟,浑身呈绿色,仿佛一块翡翠。但它不愿在树上做窝,而是别出心裁,把窝藏进大柳树后面的石堰窟窿里。总之,鸟儿们住在这儿,纯粹是喜欢这块风水宝地。
树下的石罅里冒出一个泉眼。泉眼有手指粗,汩汩喷涌,终年不竭,水质清醇,凉爽怡人。泉水流进一个沙碗大的石窝里。这石窝甚为洁净,距地面约齐胸高,人们喝水就不必朝它“跪拜”,直挺挺站着靠上前畅饮就行了,这比亲自端碗还省事哩。泉水自高处流下,形成一个微型的小瀑布,如果需要装水上山,只需把水壶和泥罐接住泉流即可。泉水在树下蓄成一个水潭,潭水挺深,长着些青苔和水藻,绿澄澄的。这潭水给人们点种庄稼派上了极好的用场。 那时,岚子沟周围的山地全是我们村的,乡亲们动辄就到大柳树上面的西大岭干活,有时为了突击任务,节省往返时间,常常送饭吃。若逢礼拜或假期,我和伙伴们挎篮携罐前往西大岭为大人们送饭。顺便到那儿玩耍。西大岭上蚂蚁特多,熙熙攘攘的,简直是蚂蚁的王国。你乍生坐下来吃饭,那些大黑蚂蚁闻着味儿就来造访,不厌其烦地往你身上爬,让人好厌恶,当即搓死几个,以便杀一儆百。然而,它们毫不在乎,依然前赴后继,不得已,我们只得舍近求远,来到大柳树下就餐,一来有个荫凉,二来顺便洗手洗脸。当下,有人说,如果没有这棵大柳树,我们死逼着要在岭上吃,那些大黑蚂蚁不上前夺碗抢筷子才怪。其时,树上有鸟儿在对歌。我说假如没有这棵老柳树,也绝没有来给咱们献歌的。我们正吃着饭,忽然听得树上传来鸟儿的尖叫和扑棱声,分明在与什么东西搏斗。队长说八成有条蛇上树偷袭雀窝。说罢捞起两块石头朝那儿掷去。果然不出所料,稍停就见一条白带子蛇从树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蛇上树容易下树难。当它下到树半腰,但见其腹部凸起一个疙瘩,分明是它作下罪孽。我们几个学生和一些小伙子岂能饶它,皆捞起石头欲砸烂它。队长说不必这样,干脆给它点刑罚吃吃。他胆子特大,等蛇下来了,上前一把攥住蛇尾,上下一抖动,那蛇就酥骨头麻筋埋汰了。有个老农从烟袋杆里抠出一些烟袋油了,抹在蛇嘴里。这烟袋油子非常难闻,呛人鼻子,蛇哪能受得了,不大工夫,就全身痉挛,继而呜呼哀哉了。打那儿,我和伙伴们只要来树下玩耍,总要往树上瞅摩一番,看看有没有蛇暗算鸟儿们。碰巧有一次,我们发现朝北伸的大枝上有一条乌梢蛇,它自然成了我们的活靶子。我们一齐朝它掷石头,乌梢蛇遭到重创,摔将下来。
这老树与泉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人们见树下的岩石是“蚂蚱眼石”,色泽好看,是盖房砌墙的上好料石,就相继前来开采。这道石脉正好横跨沟岔,只几年工夫就被开采光了;大柳树自然难脱厄运。西大岭上的松树也被砍伐得荡然无存。现时,大柳树没有了,泉水断流了,水潭干涸了,这儿再也听不到蝉鸣和鸟啼了。人们再也捞不着在树荫下歇憩了,捞不着饮泉解渴了,捞不着在这儿挑水点种庄稼了。人们至此才明白,是大柳树和山上的松树柞树涵养了地下水,是那道石脉挽留了地下水,从而维护了一方生态平衡。尤其是那树那泉,不啻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双手端着一碗泉水,笑眯眯地等你享用。为什么它要如此敬奉你招待你?它希望人们好好保护它,连同这泉以及这个环境。唉,满山有的是石头,何必把大柳树下的那道石脉打尽了;满山有的是烧柴,何必把西大岭上的松树和柞树砍伐光了;说到归齐,人们灌下了自己酿造的苦酒。唉,若知今日,何必当初,万不该一时鲁莽,酿成千古遗恨!
哦,那树,那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