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
……突然,桥上发生了意外:一个人
坠落时,另一个人趴在桥栏上
向下望去――尖叫声
破坏了归鸟和夏日黄昏的默契
我说的是那一年,那个小镇
那座废弃的水泥桥上
那幸福的和被幸福抛开的
男女:死者得到了同情
活着的,有点暧昧:“我拉了她一把”
警察的意思是,推拉之间
只有良心能够证明
(而良心属于不被采纳的证据)
死者当然知道,但已不能
说出真相,废桥看见了
它却是个哑巴――小镇的猜疑
后来变成了时光的悬念
废弃的桥还在,还有散步者
偶尔走过,但桥上没再发生什么意外
风在继续,他在衰老
他风华正茂,不解坎坷风情
为了追逐树尖上的风
他砍倒一棵树(像户部乡的后羿射掉了五莲县的太阳)
他写下许多诗篇,急于发表
它们是命运的摔跤手屡败屡战
是捷径的反面教材
在灰烬之后腾起烟尘
陌生的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沟壑属于普遍的哲学
一棵树倒下了,一个树桩站起来
青春,也有吐痰的时候……
当风吹来,他裹紧外衣
对风的拒绝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
风在继续,他在衰老
风在继续,不为他飞翔
过去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愤怒的岁月里他们杀死地主,烧毁寺庙
占据山中的高处,掷出长矛
石块,和用尽霰弹的猎枪。
他们没有旗帜,没有纪律,没有
死亡的经历,出于偶然的杀戮也不是
他们渴望的生活。日暮时辰
有人像壮士一样在山峰上走来走去
有人望着落日,暗自沉默。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作为战场,我家乡的石头至今镌刻着
无人领取的弹痕。许多年后
许多事情已经改变――像他们
获得意外的光荣但全然不知。
在太行山上听山西民歌
在太行山上听山西民歌,在绵延的
太行山上,听黎城县的业余歌手
唱花香凌乱的山西民歌
喉咙里释放出的浊漳河或顺流而下或溯流而上
让来自太行以东的诗人
沦为鼓掌的哑巴――在层林尽染的
太行山上,一棵树和另一棵树
隔着悬崖互不羡慕的
太行山上。红叶泛滥的太行山上
羊群站在高处回头张望的
太行山上,盘山公路一会出现一会消失的
太行山上,铺了一小块地毯的太行山上
诗神降临的太行山上
要命的太行山上,黎城县的
业余歌手逐渐被山峰的巨大阴影
所湮没(寂静如此美不胜收)
凿井而饮的山西民歌
日落而息的山西民歌
披着有序的秋风重返浊漳河的喉咙里
夕光照耀的生涯。就这样又延长了一天
木头脑袋
他是村子里最善良的人,和躺着中枪的倒霉蛋。
外面枪声密集的时候,他关了大门
躲在土炕的一角瑟瑟发抖。
他不是国军,也不是国军追剿的
那些面孔,他只是一个中年鳏夫
渴望通过勤劳耕作再娶一房女人生育后代。
枪声渐渐稀落,他到院子里查看
牛棚、猪圈、粮囤和草垛。
不幸的是,他没有发现藏身牛棚的
受伤的陌生人:更为不幸的是
受伤的陌生人把血迹留在了翻墙而入的地方。
国军据此轻易找到了目标。
战战兢兢的邻居试图证明他与陌生人
并无瓜葛,但枪管烫手的国军
并不相信乡绅和地主之外的
证词――令人绝望的是。正是乡绅和地主的
被镇压,导致了枪战的发生。
杀一儆百在所难免:祠堂前的旗杆上
很快悬挂起了两颗脑袋――
他们身首异处,而他死不瞑目。
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黎明以后人们发现
两颗高悬的脑袋居然不翼而飞。
丧事操办者只好请人雕刻了一个简陋的
木制的替代品:木头脑袋
这倒与他的性格有点吻合。
木头脑袋,自此成为他的另一个身份
滞留于民国二十一年以后的记忆直到
现在――不是国军,也不是国军追剿的那些面孔,
母亲的晚年功课
夜不成眠曾经不被母亲视为一种疾病。
年轻时,她忙于劳动。生儿育女
并没有觉得黑夜
有多么漫长:黑夜的漫长
有多么可憎和不胜烦扰。
到了晚年,这个问题
才逐渐浮出水面。母亲的身体
越来越糟,叹息和担心
则越来越多――她每天至少吃三种以上的
药片,偶尔还让我去买安定
并且特别叮嘱:“药店不让买多。”
而我则习惯了清晨醒来
问她昨晚睡好了没有。
夜不成眠曾经不被母亲视为一种疾病。
但现在,不仅沦为一种痛苦
而且变成了她的功课
和我的请安内容。母亲乘坐长途汽车
来到济南(一个三甲林立的地方)
带着高血压,冠心病
和乡村的清凉,希望换个地方
在梦中与自己相安无事。
她一生吃素,不识字,这样的逻辑
发生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