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每天早晨去农贸市场买菜,看上小白菜,二话不说,提起来甩甩。卖菜的人习惯了,嘴里嘟哝着:“还没顾得上洒水呢。”傻子不管,把菜塞给卖菜的过秤,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钞让卖菜的自己拿。
有新来卖菜的就问了:“这帅小伙是不是有点傻啊?”
卖菜的说:“是有点,不记数。”
“怎么还让他来买菜?”
“他家只有一个病怏怏的老娘和他,他不买,谁买?”
“那他家靠什么生活?”
“他在西街岔口的食馆帮工十多年了,勤脚快手的。那个老板娘见人就夸他呢,找工就找傻子,又能干又不多话,给多少拿多少,不会嚷着加工钱。”
“看着年纪二十七八了吧,没找个媳妇?”
“三十多了。现在的姑娘精得很,谁会嫁给傻子。你嫁吗?”
傻子在市场里转了一圈,提着一把小白菜和两个西红柿,走到卖小白菜的摊子前问:“没有豌豆吗?”
“现在哪里有豌豆,过三个月来。”
“我妈想吃豌豆。”
“我也想吃,可不到季节,没有豌豆。”
“哪里能买到豌豆?我妈现在就想吃豌豆。”
“没有,没有。你又犯毛病了。”
傻子见卖菜的赶他,脸上现出茫然之色,脚慢慢移动着离开。走出一米,又站下问:“三个月后准有吗?”
“准有。”
傻子回家后,见隔壁的王大妈陪母亲说话,走过去说:“今天没豌豆,三个月后准有。”
傻子妈抬头看了他一眼,和王大妈小声说:“我昨天念叨了一遍豌豆,他就记下了。现在哪有豌豆?傻孩子,心好,谁要做了他媳妇,也亏不了她。唉,他能娶上媳妇,我就闭眼了。”
傻子到厨房放下菜,洗了手,出来对母亲说:“我去上班了。”
傻子妈朝他“嗯”了声,望着他出了门,才问王大妈:“你说的这女人能看上他吗?带个孩子,我倒不嫌,也不知他懂不懂这回事,做个顺当爹也好。”
王大妈安慰着说:“这女人没户口,男人和她离了婚,农村也没家了,给人做了三年保姆。拖个孩子,没有房子,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她不赶着嫁人,孩子读书都困难。你放心,这女人脾气好,性子慢,挺勤快的。”
傻子妈叹口气说:“这亲都相了十几个了,没一个看上他的。每次相亲,我的心就揪起来。”
王大妈拍拍傻子妈的手说:“这回准能成。下午我就把她领来。”
傻子妈说:“把那孩子也带过来看看。”
“行,就这样吧。你歇着,我去了。”
傻子到食馆去时,老板娘秋丽刚起床,头发松松地挽着,眼睛浮肿,像是哭了一夜。傻子进后堂,见没有菜又走出来,对秋丽说:“没有菜。”
秋丽说:“你等一会,桃子买菜还没回来。”
傻子就坐在柜台前等着,秋丽进出几回,发现他连坐姿都没有改变过。打发孩子出了门,秋丽端着杯水出来问他:“你喝水吗?”
“不喝。”
“上次,李叔叔介绍的那姑娘成了吗?”
傻子低下头,手指搓着手指,低声说:“她在我家吃了饭就走了。”
“后来就没联系了?”
“我妈说她屁股小。”
秋丽正喝着水,“扑哧”笑喷了。她凑近傻子问:“那你觉得呢?”
“她不喜欢我,吃饭的时候,一眼也没看我。”
“你不傻啊,还知道这个。”
傻子望了望门外,远远见有个瘦小的人骑着三轮车过来,慌忙站起来出门去迎。
桃子满头大汗地骑车过来,见着傻子就喊:“快来,快来,老子要虚脱了。”
傻子说:“今天晚了。”
桃子从车上跳下来说:“晚个屁。”
傻子把菜筐从车上搬下来,桃子跑到柜台前喝水。秋丽问他:“又跑去找小红了?”
桃子呵呵笑。秋丽斜瞅他一眼:“你倒是争分夺秒的啊,下回误了老娘的生意,我可饶不了你。”
桃子笑着说:“误不了,就在墙角说了会话。”
秋丽不理他,拿一大串钥匙开柜台的锁。桃子问:“老板娘,你眼睛怎么了?”
“去,去,要你管。”
“老板昨晚又没回来?”
秋丽伸手打了一下桃子的头,说:“滚,别在这里嚼舌头。”
桃子摸着头跳开了,进后堂见傻子在洗菜,蹲在他面前问:“你想不想娶媳妇?”
傻子冲他点点头。桃子来了兴致,想逗逗他:“我女朋友的发廊里有一个,老公和孩子出车祸死了。比你大点,人长得还可以。”
傻子停下洗菜,瞪大眼睛望着桃子。桃子看着这双眼睛,清澈透亮,像面镜子,里面有个面目扭曲的家伙。他挠了挠头,不忍心再耍他玩,躲着眼睛说:“四十多岁了,大十来岁,不合适。”
过了几天,傻子妈问傻子:“那个带小孩的女人托人来问你,同意不?”
傻子在洗碗,扭着头说:“不同意,娃娃都那么大了。”
“你还想找个姑娘啊?”
“我就要姑娘。”
“你存心想叫我死了不闭眼。”
傻子把碗洗得哗哗响,傻子妈说:“懒得管你。”
傻子妈以为这辈子傻子都要打光棍,她对不起早死的老伴,给他留下的这根傻独苗,注定要断代了。现在社会上不兴说这个,也有故意不生孩子的夫妻,但傻子妈认为一个人活一辈子,就图在世上留下点血脉,有个继承。她每天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鸽群,总觉得那是老伴来催她,要她给儿子找个媳妇。
秋丽提着一兜水果来看傻子妈,夸傻子在店里很勤快。傻子妈说:“多亏你这么多年的关照,要不是你,我娘俩挣不到饭吃。”
秋丽客气一番,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庆儿他爹有个远房亲戚,姑娘快三十了,没找着对象。”
傻子妈忙问:“是个姑娘?” “是姑娘,就是残疾。”
傻子妈心里“咯噔”一下,寻思:“莫非又是个傻子?”
秋丽见傻子妈不说话,心里也忐忑起来:“我随便说说的,不中意也没什么。我看傻子是个好男人,那姑娘脚不能动,脑子挺灵活,模样也可以。”
傻子妈犹豫了一会,说:“你领她来看看再说吧。”
“要你们去看,她腿脚不方便,出门太麻烦。我在那姑娘面前常夸傻子,是她主动提出来,让我安排见个面的。”
秋丽一走,傻子妈就把这事忘了。从小到大,她从来不说自己的孩子是傻子,在她眼里,孩子就是笨点,学东西慢,有的东西他可能一辈子学不会而已。可头脑再灵活的残疾人,还是需要别人照顾,他们这样的家庭,可不能再进这样的人了。
这天,秋丽特意放了傻子半天假。傻子不回去,秋丽用锅铲把他打回家去。傻子回家来,傻子妈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舒服吗?”傻子很少病,病起来就得住院,傻子妈最担心这个。
“没有,好好的,放我假。”
“是不是你做得不好?秋丽不想要你了?”
傻子不说话,喝了杯水,端个凳子坐在门口对着一蓬草发呆。阳光从他的后背照到额头,他伸手挠了挠头发,头发被太阳晒烫,要着火似的,肚子叽里咕噜地直叫唤。
“李成兵,李成兵,喂,喂。”
“谁叫你?”傻子妈在屋里问。
傻子想不起自己叫李成兵,父亲生前就叫他大名,现在身边几乎没有人这样叫他。傻子抬眼去看,阳光正照在他眼睛里,他摇晃一下脑袋,没有甩开那束烦人的光线,眼前白灿灿一团。
等傻子让开阳光,才看清眼前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圆脸盘,大眼睛,脸上有汗珠滚下。傻子冲她笑笑:“你叫我?”
“你就是李成兵?”
“嗯。”
“我叫韩燕子。”
傻子不明白了,从来没有人向他介绍自己,他无法应对这样的对话。傻子正想转身进屋,傻子妈听见儿子和人说话,走出来看看,一见到轮椅上的姑娘,就想起了秋丽说的话。傻子妈吃惊地张着嘴,望望韩燕子,又看看儿子,样子比傻子还傻。
姑娘挺大方,自己转着轮子往屋里进。到门口的木门槛前停住了,对着呆望着她的傻子母子俩说:“帮我推一下。”
傻子很乐意帮忙,平日谁让他帮忙他都帮,这回在眼皮底下更得帮了。傻子妈一动不动,心里什么滋味都有,连跨个门槛都要人帮,以后过了门,不是又多个吃闲饭的。可傻子再挑下去,谁家姑娘会嫁给他,自己百年以后,傻子不成了孤家寡人。
傻子很高兴,因为事先没说有人来,他还以为是街坊来串门。姑娘四处瞧了瞧,目光落在傻子身上。傻子模样不赖,身材高大,如果不是他嘴角的一抹痴笑,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傻子。姑娘笑着问傻子:“你做什么工作?”这其实她都知道,秋丽把傻子的情况早跟她说了,她只想知道傻子傻到什么程度。
“在食馆里洗菜、端菜、扫地、搬东西。”
“一个月拿多少钱?”
“很多。”
“很多是多少?”
傻子羞涩地挠挠头,眼睛望向站在门口听他们说话的母亲。傻子妈不喜欢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儿,来别人家比到自己家还自在,开口就问人家拿多少钱。这哪像来当媳妇,简直就是来接管地盘的。她知道傻子不识数,儿子看她,她也不会说。
姑娘看傻子答不出来,也不介意,接着问:“我长得好看吗?”
“好看。”
“我给你做媳妇,你愿意吗?”
傻子被这个问题吓了一大跳,他表情慌张地望着母亲,两只手在腿上来回摩挲。
姑娘看傻子的样子,知道他做不了主,就转动轮椅到门边对傻子妈说:“阿姨,前几天我托秋丽姐来说过,等不到回音,我就自己来了。我对大哥挺满意,今天晚饭我来做,您要是瞧着满意,我和大哥就交往一段时间。您要是不满意,吃完饭我就走。”
傻子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像被逼着点了点头。姑娘推着轮椅去了厨房,傻子妈不由地跟着去看,见她从轮椅下的隔层拿出一只大塑料袋,袋子里有宰好的鸡、打理好的鱼,用保鲜膜封着,还有一把白菜、几棵葱。厨房的横板上放着酱油瓶、醋、盐、味精等佐料,傻子妈让傻子来做姑娘的帮手,自己退出厨房,在小客厅里看电视。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接着是姑娘爽朗的笑声,傻子偶尔也呵呵几声。傻子妈半眯着眼,在沙发上打盹,心里塞得满满的,迷糊中她甚至听到有小孩嫩声嫩气地叫她奶奶。她睁开眼,忽然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鸡汤香味。她想厨房的摆设要重新归置一下,所有的东西都要放低一点。
后来,韩燕子每回说要来,傻子妈就站在门口张望。她越和韩燕子相处,越喜欢她,好像她们上辈子是母女,有说不完的亲热话。傻子倒成了陪衬,看着韩燕子给妈妈洗头,梳头,按摩,一边看一边傻乐。三个人出去散步,遇到台阶,傻子妈就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看着傻子把韩燕子抱在台阶上坐着,又去搬轮椅,搬好轮椅再抱韩燕子过去。有时候傻子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劲,还想着抱老娘,可傻子妈心疼儿子,摇着脑袋拒绝傻子,慢慢地顺墙走下去。
傻子妈希望韩燕子带儿子去她家拜望未来的岳父岳母,好把亲事定下来。韩燕子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隔了两天,傻子打扮得溜光水滑,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红光满面地跟着韩燕子走在小巷子里。见到熟人,傻子就咧嘴笑,人家问他:“傻子,你打扮得这么妖,要去哪里?”傻子大大方方地说:“我去说媳妇。”听到的人全笑翻了,倒把韩燕子弄得很不好意思。
韩燕子担心父母不同意,她曾跟他们漏过口风,老头没啥意见,就说一句:“反正日子是你们俩过,这事儿,你们自己拿主意。”老太太倔得很,直着眼睛说:“你要嫁个傻子,你就不是我姑娘。”每次韩燕子从傻子家回去,她就哭天抹泪,还说狠话:“你嫁给他,以后再生个小傻子,一家人全是傻子啊!”韩燕子劝过几回,哭过几回,她认准了傻子的好心肠,死不回头。老太太使了绝招,上吊、喝农药,在韩燕子的记忆里,母亲一和父亲吵架就要寻死,年轻时也真喝过一回农药,被救醒过来后,父亲什么事都让着她。过了五十岁后,父亲憋屈不住,又开始吵,母亲也拔过几回农药瓶盖子,可到底没喝进去,又去找了绳子要上吊,被韩燕子的哥哥拉住了。韩燕子知道为了自己的婚事,老太太是有点伤心,可要真为了这事去死,她能舍得老头子,也舍不得她那条金毛狗。 傻子站在客厅里,脖子硬硬的,两只手完全多余,不知放在哪里妥当。老头挺和气,让他坐,可老太太的脸像被人揍了一拳,铁青着歪在一边。傻子冲老头、老太太叫:“爸,妈。”老太太尖声叫:“谁是你妈,我能生出你这么大的傻子吗?”傻子听得出好歹,可怜巴巴地望着韩燕子。韩燕子看着此时的李成兵,他真像丢了妈妈忍着泪寻找的孩子。韩燕子转着轮子到母亲身边,刚想张嘴说话,老太太像发了疯,挥着手朝女儿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打。正常人都知道,这个举动是母亲对女儿无奈的妥协,也是责怨女儿的发泄。打过了,气消了,事儿就成了。
谁知傻子一见老太太打韩燕子,红了眼,冲上去拧住老太太瘦弱的手臂,顺手打了老人一记耳光。“啪”响亮的声音,不啻一枚重磅炸弹爆炸在客厅。韩燕子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老太太更是无法禁受这飞来的一巴掌,气得浑身哆嗦,两眼一翻,昏厥过去。老太太昏过去了,她的一条手臂还死死攥在傻子的手里。老头愣了半会儿工夫,忙叫儿子儿媳出来拉开救人。这场闹剧以傻子背着老太太上医院收场。老太太从医院回来,整栋楼都传开了,未来的姑爷头一回见丈母娘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韩燕子问傻子:“你为什么打我妈?”
傻子说:“她打你,我就打她。”
“要是你妈打我呢,你敢打你妈吗?”
傻子低头看着手指说:“我妈不会打你。”
韩燕子不说话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傻子爱她的方式。眼前的这个人与她,似乎比她们母女还要亲近些。他的眼里心里有了她,便如两岁幼儿对母亲般依赖,没有猜忌、怀疑、憎恨、厌恶,哪怕她是个残疾,哪怕她容颜老去。
韩燕子到卧室里看躺在床上流泪的老太太,老头坐在一边劝慰着:“他是个傻子,你何必跟他置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闺女要嫁傻子,就让她嫁去,好歹你也跟不了她一辈子。我看出来了,这傻子真拿咱们闺女当宝贝,连丈母娘都――哎,你想开些。闺女身体带残疾,你怕她受委屈,舍不得嫁出去,现在都成老姑娘了,再不嫁,说不定连傻子也嫁不成了。”
老太太满脸是泪地问韩燕子:“闺女,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傻子?”
韩燕子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咬着下唇,用力地点头“嗯”了一声。
老太太长叹一声,说:“我不管了。”翻过身去,脸冲墙躺着,谁也不理了。
婚礼前,韩燕子担心傻子在宾客前不会说话,教了他一句,让他不管什么人问他俩怎么好上的,就这么回答。婚礼上,谁也没问傻子,他实在憋不住,抢过司仪的话筒,大声说了一遍:“我爱她,她爱我,我们永远不分离。”宾客们正忙着吃酒席,猛地听见这一句,笑得喷饭,喜宴上一片笑声。傻子不知大家笑什么,挠了挠头,望着韩燕子傻笑,韩燕子羞得把头垂到胸前,不敢看人。
结婚后上班的头一天,傻子被桃子缠得没办法。桃子一个劲追着他屁股问:“傻子,你会弄吗?”
“弄啥?”
“弄老婆啊。白给你三天假,你光盯着你老婆看啊。”
“我老婆说晚上的事不能和别人说。”
桃子的身子腻歪过来,两眼像充足电的灯泡,小声撩拨傻子:“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准不往外说。你怎么弄的?”
傻子为难地看看桃子,紧闭着嘴巴摇摇头。桃子还不罢休,搬了把凳子坐在厨房和店面的通道上,双脚搭着门框,吊着眼皮说:“你不说就过不去。”
傻子端着洗好的菜站在通道上左不是右不是,正在蛮缠,秋丽从外面进来看见这情形,把手里拎着的一袋瓜子冲桃子砸去:“遭瘟的桃子,你又欺负他。整天撩鸡斗狗,正事不干,你就不怕生儿子没屁眼。”
瓜子撒了桃子一头一身,桃子跳起来,像狗抖水那样抖掉身上的瓜子,嬉皮笑脸地迎着秋丽说:“我连媳妇都没有,还指望得上儿子吗?老板娘,你是不是昨晚上气不顺,又撒在我头上?”
秋丽不接他这茬,让傻子把菜端进厨房去。她边收拾柜台边对桃子说:“把地上的瓜子全捡起来,不准沾土不准少一颗,要不然,早饭你就吃瓜子,别想吃饭。”
桃子捡着撒落一地的瓜子,抱怨说:“老板娘,你就会欺负我,做什么都护着傻子,他又不是你儿子,你何必这么上赶着。”
秋丽“呸”了一口,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倒是长得机灵,一样也及不上傻子。论相貌,傻子高大帅气,论人品,傻子诚实肯干。我倒想生个这样的好儿子,可惜没这个福气。”
“呀,呀,呀,我听了真受不了。一个傻瓜蛋,长得再帅还不是个傻瓜蛋。诚实肯干,他倒是想撒谎耍滑,他有那个能耐吗?他除了被别人当牛一样使唤,老老实实干活,他还能干点什么?”
秋丽想想也是,无奈地说:“你小子积点口德吧。有能耐到外面耍横去,在窝里欺负个老实的傻子,你臊不臊得慌?”
“我没欺负他,就想知道他懂那事儿吗?”
“桃子,你无不无聊?想找乐,去找小红啊,前几天不是粘得跟粘蝇纸一样,这几天腰子不济,消停了?”
桃子听了这话,腰一垮,肩头下垂,像霜打的茄子。
秋丽看他的神情不对,追着问:“怎么了?刚才还挺神气,现在一提小红,怎么跟漏气的皮球一样啊?”
桃子背对着秋丽,咬牙切齿地说:“女人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秋丽听了,鼻子里冷哼一声:“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燕子嫁给傻子一个月,傻子妈发现儿媳很有头脑,脚不能动,手很巧,专门在家给人做手工艺活,好像没有她不会做的,剪纸、绣花、缝补、做工艺品、做布艺玩具,样样拿手。家务活也做得很好,性子急了点,心肠不坏,每晚都热好水给婆婆烫脚。傻子娶了媳妇,天天笑得像朵花似的。按照惯例,他仍把工资交给母亲。谁知傻子妈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拿给你媳妇去,你们都成家了,还要我管家。”傻子把钱递给媳妇,韩燕子接过去,亲热地叫了声“妈”,说:“我暂时收着,要用时说一声就行。”
秋丽发现傻子常把当零嘴发给他的苹果、糖果揣在怀里,就问:“你不吃,放在怀里捂什么?” 傻子仰起快乐的脸说:“带回去给韩燕子吃。”
秋丽觉得傻子结婚后,比以前更好了,好在什么地方又说不出。他每天都高高兴兴地来,满心欢喜地回家,做什么都带劲。秋丽看着傻子,想起为赌夜不归宿的丈夫,眼睛开始发涩。
过了几天,派出所打电话让秋丽去一趟,她先以为是丈夫参赌又被抓进去了,后来才明白是桃子。这个二愣子跟踪到小红和别的男人约会,躲在树丛里,趁人不备,捡了块砖头想拍那男人的脑袋,可个子太矮,拍在人后颈上,差点把人脖子拍断了。
幸好没造成血案,桃子在局子里关了几天,赔了一笔医药费才被放出来。桃子回到店里,像变了个人,沉闷很多,该干活就干活,下了班就没影踪。在农贸市场门口,秋丽遇到小红,小红和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了,金黄金黄的卷发,紫色的眼影,猩红的嘴唇,网状长筒丝袜,晃悠悠的高跟鞋。要不是小红叫她,她还真认不出来了。
两人寒暄一会,小红告诉秋丽,她早就不在发廊里做了,现在住在新兴小区。秋丽明白小红是被人包养了。小红抱怨说桃子对她不依不饶的,跟踪她,还打电话骚扰她,恐吓她。让秋丽帮忙劝一劝,人各有志,好聚好散。秋丽说,桃子情绪不稳定,毕竟好了这么长时间,需要时间疗伤。小红塞给秋丽一卷钱,让她带给桃子,说她希望桃子以最快的速度忘了她,找个更好的女人。
秋丽等小红走开后,数了数那卷钱,一千两百块。她想起桃子为了给小红准备生日礼物,和她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跑遍了整个城市的精品店,买了一块精致的女式手表。她记得那块表是三千多块钱。现在,手心里的这卷钱算个什么?
婚后一年多,韩燕子为傻子生下个胖儿子。傻子娘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她逢人就夸媳妇的好,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人说傻子天养着,一点也没错。”韩燕子看着乖巧的儿子,心里又喜又忧,她担心儿子也像他爸爸一样是个傻子。傻子没有多少改变,有时怕韩燕子因为这个小孩子不喜欢他。他爱盯着这个小家伙看,嘴里轻轻叫着:“儿子,儿子,我是你爸爸。”
快乐的日子过得飞快。傻子儿子四岁时,傻子妈得了场感冒,先还扛得住,吃几颗药,多躺一躺,后来病越来越沉,发起高烧不退,又喘又咳,送到医院没几天眼看就不行了。傻子妈走得很平静,她吃着韩燕子喂到嘴边的糖水桔子,忽然像噎住一样,喉头上下翻滚,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韩燕子忙叫傻子把老人家扶起来,傻子妈嘴里流出些还没吞咽的糖水,脖子软软地搭在傻子手臂上落了气。
那间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只住着傻子一家三口了,家里总有笑声传出。傻子儿子小建上了小学,过马路会搀扶老奶奶,和傻子去买菜时能很快算出准确钱数。邻居都说傻子有福气,娶个能干的媳妇,还生了聪明懂事的好儿子。傻子每天都喜气洋洋的,隔壁王大妈暗自叹气,以前还同情傻子妈生养个傻子,自己倒是生养了三个儿子,可要论孝顺、日子过得称心,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傻子的。王大妈看着成天咧着嘴乐的傻子问:“有什么可乐的?天天都笑得跟烂柿饼一样。”傻子会说给她听,每次回答都让王大妈觉得无聊。比如“今天小建比昨天长高了一厘米。”“韩燕子说今天吃水煮肉片。”“电视机被修好了”……王大妈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值得高兴成这样?”傻子说:“天天都有好事情啊。”
可是有一天,王大妈坐在门口打毛衣,见傻子边哭边回家来。王大妈吃了一惊,要知道这几十年里,她只见过傻子哭了两次,一次是他爹死了,一次是他妈死了。难不成,这回又是谁死了?从早晨到现在,只看见小建背着书包去上学,没见着韩燕子的面。莫非?王大妈慌忙把毛衣放回里屋,拦住傻子问:“出什么事了,你哭什么?”
傻子哭得更凶了,声音哽在喉头出不来。急得王大妈直跺脚:“到底什么事?你慢慢说,好好说。”傻子用袖子、手背来回揩着汹涌而出的泪水,整张脸像泡在水里,嘴里“唔唔”个不停。王大妈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越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可越催傻子越问不出名堂,急个不行。
正巧秋丽赶来,冲着傻子说:“你怎么还在这哭?韩燕子等着钱住院呢,你倒是快点。”
傻子一听,丢下王大妈又往家里赶。
王大妈拉着秋丽问:“韩燕子病了?我看她最近气色真不好。”
秋丽小声跟她说:“韩燕子怕是得了尿毒症,刚打电话来店里告诉傻子。傻子一听到就哭个不停,从店里一路哭到这里。我怕他耽误事,跟着过来看看。” 王大妈的嘴一直张着,直到秋丽走了,她仍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灾难频降的家庭,好容易过上几天安乐日子,转眼又是风雨飘摇。
傻子和秋丽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见韩燕子和一个远房表姐坐在门诊的长椅上等着。他把钱递给韩燕子,挨着她坐下来,问她:“你疼吗?”
韩燕子勉强笑了笑说:“不疼。”
傻子说:“我听不懂表姐说的病,是腰子疼吗?怎么就会死呢?”
表姐怕韩燕子伤心,忙拉扯傻子一把:“你怎么乱说话啊。”
韩燕子把钱递给表姐,托她和秋丽帮她办住院手续。等她们走开,韩燕子软软地靠在傻子肩头,轻声说:“成兵,你的命真苦。”
傻子哭丧着脸说:“我爱她,她爱我,我们永远不分离。”
韩燕子住院后,傻子忙得脚不沾地。他天刚亮就起床煮面条,小建吃完面条去上学,他又送面条去给韩燕子吃。从医院出来,仍去秋丽那儿上班,秋丽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他不肯,怕秋丽不要他干活了。下了班去买菜做饭,等儿子放学一起吃饭,然后又一起给韩燕子送饭过来。每天下午,两个大小男人就围着韩燕子说话,别人听来傻里傻气的话,三个人却说得津津有味,有时还笑作一团。韩燕子经过透析后,气色好了很多,傻子开始催促韩燕子回家住。
医生找傻子谈过一次,觉得这个人根本不明白妻子的病是怎么回事,说了好多遍,他像想不明白似的:“韩燕子早上还吃了一大碗面条呢,我和她到花园里晒了会太阳。她没事了,插了那个管子就好了。”医生没办法,只好对韩燕子说,她的病虽然暂时有所好转,但要彻底医好,只有换肾,透析只能控制病情,不能彻底改变肾脏功能状况。而且,透析每个月至少要五千块钱,他们这样的家庭无法承受得住。韩燕子想放弃治疗,她知道这件事没法和傻子商量,他的智力水平达不到理解这样一个大事件。 小建听到了医生对韩燕子说的话,他一个人跑到花园里偷偷哭。在他眼里,妈妈除了腿残疾,是世界上最能干、最温柔的妈妈,他不能失去她。他知道爸爸虽然傻,可他是世界上最爱妈妈的人,为了她,他们两个男人就是去讨饭、去求人,也不能放弃。傻子又来送饭时,小建把爸爸拉到花园里,傻子挺不高兴:“我要和你妈妈吃饭,你不吃饭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建含着泪说:“妈妈活不长了。”
傻子生气了:“你瞎说什么,你妈妈不是一顿能吃两碗饭吗?”
小建的泪水流出来:“可妈妈不爱撒尿。”
傻子说:“有些人爱撒尿,有些人不爱。”
小建说:“妈妈必须撒尿,如果她以后不撒尿,她就会死。你不知道什么是尿毒症,我知道。尿有毒,不撒尿,尿憋在身体里就把人毒死了。”
傻子大睁着眼睛瞪着儿子,这些天他听医生说话一句也没明白,儿子这么一说,他懂了。小建看着爸爸直呆呆的样子,有点害怕,他用力扯扯爸爸的袖口,大声说:“我们要救救妈妈!”
傻子出了一脑门的汗,神情恍惚地问:“怎么救?我们又不是医生。”
小建拉了爸爸和自己并排坐下,像一次正式的男人间的谈话。小建说:“电视上说得了这种病的人要换肾,就是找个好腰子换了妈妈的坏腰子。一个人有两个腰子,换了一个还有一个,两个人都不会死。”
傻子立刻问:“把我的腰子换给你妈妈,行吗?”
小建说:“我不知道,这要去问医生。如果你的不行,就要一直等,等个好腰子。”
傻子激动地说:“我的不行,就去找岳父、岳母和大哥,肯定有好腰子的。”
小建担忧地问:“外公、外婆那么老,能割下个腰子吗?大舅不和我们亲,他愿意,大舅母也不会同意的。”
傻子顾不了这么多,他拉起小建就去找医生。
一切检查结果出来后,傻子才高兴地告诉韩燕子,他的腰子可以给她一个。韩燕子听了,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是震惊。就像隆隆暴雷过后,稀里哗啦下起大雨来,她怔了半天,才伸手去摸摸傻子的脸,眼睛里流出两股泪水。傻子问她:“你怎么又哭了?哪里疼吗?”
韩燕子点点头,低声说:“心疼。”
傻子忙站起来,要走的样子。韩燕子拉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医生。”
“找医生干什么?”
“你不是心疼吗?”
同室的病友听到了,笑着打岔:“她是心疼你呢。”
傻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放学过来的儿子,小建高兴得跳起来,围着爸爸直转圈:“这下,妈妈有救了。”这短暂的快乐只延续了一个上午,午饭后医生说,要进行手术,除了肾源,还需要十多万的手术费用。韩燕子紧闭双眼,佯装睡觉。傻子不知道十多万是多少,他仍沉浸在奉献的喜悦中。小建默默把饭碗收拾起来,拿到水龙头下冲洗,边洗边哭。
第二天,小建没去上学,悄悄去了电视台,他找到个一脸雀斑的女记者,跟她讲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和妈妈的病,听得女记者不停擦眼泪,脸上的妆花得一塌糊涂。女记者和摄像师当即跟着小建到医院,这个原本普通的家庭被灯光和图像深度曝光,拍完片,女记者流着泪感叹说:“如果我们在爱的人面前少一点聪明和心机,都表现得像个傻子就好了。”片子播出后,善良的市民被这个家的真情和苦难感动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探望这个不幸又幸福的女人,市残联、红十字会和网络民间慈善组织都纷纷捐了款。半个月下来,他们收到捐款五万多,医院决定对这个特殊家庭减免部分医疗费用。小建高兴地扑到妈妈怀里说:“妈妈,你不会离开我们了。”韩燕子的泪水总也流不完,她坐在病床上,望着送饭过来的傻子,紧紧抱住儿子轻声说:“我们永远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