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才女沉樱原名陈瑛,于1907年生于山东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陈家祖上为官,家境良好,还是书香门第。陈父是开明绅士,特别重视子女的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识;其二舅父则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才华横溢、思想新锐,反对女孩儿缠足、主张女子读书。生于这样的家庭,对当时的女孩无疑是件幸运的事。
梁宗岱是诗人、翻译家,精通英、法、德、意四国语言的大才子,曾留学欧洲,回国后任教于北大。在北大,风度翩翩的梁公子与秀美知性的沉樱小姐初见后,两人便迅速坠入爱河。沉樱特别钦慕梁公子的博学与才华,她后来在翻译事业上的成就受他的影响至深。梁宗岱也欣赏她的秀外慧中。1934年,梁宗岱从北大辞职,携沉樱赴日本同居。
在日本的一年是他们恋情中最快乐的好时光。巴金留学日本时这样描写二人在叶山的生活:“在松林的安静的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看到了这一切。”叶山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见证了当时他们蜜里调油、你侬我侬的感情。
嫁给一个激情洋溢、做事冲动的诗人其实是一场人生大冒险,尤其对沉樱这种也颇具个性、敏感细腻的知识女性来说。婚后,他们的第一个女儿被取名为“思薇”,这个“薇”来自梁宗岱对留学时曾经热恋过的法国姑娘“白薇”一往情深的思念。这种小说里的桥段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心思缜密的女作家沉樱可知其中寓意?如若知道,她是否眼里有泪、心里有怨?
他们琴瑟和谐地生活了八年。作为二女一子的母亲,沉樱在这段婚姻里牺牲了大量的自我。这八年里,她创作出的作品很少,她有不甘,也有抱怨,加上两人都个性倔强、脾气耿直,就像两只刺猬,都不肯削短自己的刺来迎合对方,争吵也在所难免。沉樱的好友回忆说:“沉樱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接近她。为了家务之累,她不能常写作了,心里不免烦恼,常和宗岱闹脾气。宗岱性情耿直,也不谦让……”尽管二人争执不断,磕磕碰碰地过日子,沉樱却还能以一颗愿赌服输的心来面对,因为她依然深爱着他。
这不能不说是她缺少理性思考的一时冲动之举,也是她半生痛苦的缘由。他们的感情是出了些问题,但谁的婚姻在经历了七八年后还没有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呢?他们的幼子是在分居之后才出生的,可见他们的感情并未完全破裂,离开他时,她有孕在身,之后也并未堕胎。只是当时,诗人气质与侠客豪情兼具的梁先生已完全控制不了局面。那位粤剧演员甘少苏虽命运多舛,但显然不是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她已然感觉到梁宗岱是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男神,她不能让这么好的男人从自己身边白白溜走,何况她遇见梁宗岱以后,曾偷偷地去拜观音求签,竟求得一个上上签,说她的好姻缘到了。她正式向军官丈夫提出离婚。丈夫索要分手费,说付款三万,便可了断关系。梁宗岱慷慨地筹措出三万,还庆幸地说:也好,三万能买下你的独立自由,也值得。据说这个数额,在当时可购黄金十两。
甘少苏终于重获自由身,她略施心计,故意在梁宗岱面前放大此事对她的负面影响,显示自己的柔弱无依:“弄到今天,社会上传得不堪入耳……请你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傻瓜都能看得出,这就是逼婚了。事至如此,行侠仗义的梁宗岱其实还是没有想过要与甘少苏真正恋爱、结婚的。一个天真热情的诗人,往往是感情先行,后知后觉,事件的结果根本不在他的设计与掌控之中。当时的梁宗岱进退两难地说:“我已有老婆,沉樱一定不容许我的,但是到现在亦只好这样了。”
在沉樱带孩子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后,梁宗岱也曾想努力挽回。但是倔强的妻子让他在她和甘少苏之间做出选择时,他却选择了后者。也许他已厌倦了他们之间没完没了的争吵,也许他那颗英雄救美的诗心太过天真烂漫。相比而言,沉樱是强势而独立的,而甘少苏是柔弱的、完全依赖于他的,于是,他放弃了名利、也放下了他与沉樱的情缘,以一颗救世主的怜悯之心,决定与一名苦情伶人相伴终老。
被“小三”打败后的沉樱以山东人的执拗脾气,携三个年幼的子女远赴台湾,靠教书养活三个孩子。真是爱有多深恨有多深,她就是想离他越远越好。沉樱赴台前,好友们曾去劝阻,“但她个性很强,表示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到梁宗岱”。据说,梁宗岱也曾从广西飞来,希望阻止她们,至少阻止子女赴台。可惜,尽管两人相互欣赏和关爱,但两人的个性都太强,她最终还是离开了。
沉樱的大女儿曾说,母亲毅然离开父亲,并不一定是因为父亲对她用情不专,而是由于性格不合。用情不专可能只是压垮他们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然而对沉樱来说,本想挥剑斩情丝,不料梁宗岱却成了她一生最牵挂的人。
大约1967年,正是沉樱翻译事业的巅峰时期,她出版多本翻译小说的同时,忽然拿出一本梁宗岱的译诗《一切的峰顶》,说是要重印刊行。原来,这本《一切的峰顶》是梁宗岱于1934年在日本叶山完成的,当时沉樱陪在他身边,而这时正是他们感情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章,承载了他们太多甜蜜的回忆。可见,沉樱对梁宗岱的感情并没有消失。她虽然当年盛怒之下远走他乡,但她一直没有和梁宗岱离婚,在名义上仍是梁太太。梁宗岱的妹妹也在台湾,她们一直是很要好的姑嫂。有大陆学生来拜访时称她“梁太太”,她很开心,并以此为荣。
是的,两只刺猬相爱注定不易,靠得近了,会被对方的刺扎得生疼;隔得远了,却又彼此相互想念,牵肠挂肚。特别是沉樱用情更深,身虽远去,心却相随,孤独一生,只愿被别人称为“梁太太”。这位在现代女作家中上承张爱玲、下启丁玲的才女,为事业与自尊忍痛割爱,却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