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陕西作家班学员。在全国二十余家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五十篇。出版长篇小说《日月河》、中短篇小说集《明天是今天的药》。现在陕西宝鸡某企业工作。
扫帚树
村子位于深山之中,树木就密,密不透风。黄土高原不像云贵高原、东北平原沉得住气,黄土也就没有红土、黑土金贵,脚下无根,就很轻浮,给满山的树叶化了浓妆。雨水当然少,因少更显得贵重,有时候几个月才来一次。村子虽然被绿色环绕着,头顶却总是灰蒙蒙的。村子里的人就很憋气,尤其是灰蒙蒙的天空下水灵灵的女娃们。尼姑整天就被这样的心情萦绕着。
清晨时分,尼姑喜欢坐在门前的树墩上发呆。即便到了清晨时分,和尚庙还在全村人的梦乡中屹立不倒。村子上空清新、纯净、静谧。空气也很好闻,凉凉的、软软的、酥酥的,直往尼姑的肺里钻。撩拨得尼姑的眼睛湿湿的、润润的,女娃娃的心事也像树叶上趴着的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的,在心里留下了一条条痕迹,把心鼓捣得热热的,痒痒的,喝醉酒了一般。尼姑手就闲不住了,把满腹的心事都抚摸在了花花的身上。花花是小花花,虽然小,却懂心思,伏在尼姑脚前,一动不动,把尼姑积攒了十八年的柔情蜜意统统接纳。
那时候,村子上空总是氤氲着层层雾气。雾气似动非动,朦朦胧胧地舒展、延伸,纵容着尼姑的心事。尼姑就更痴、更醉了,抚在小花花身上的手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小花花不失时机地轻叫两声,算作回应。
大花花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村子里的肮脏就是从大花花的出现开始的。一直以来,尼姑都把村子里肮脏的根源归根于大花花。大花花一露身,尼姑就“醒”了。清醒过来的尼姑收回潮乎乎的目光,厌恶地盯一眼低着头的大花花,吐一口唾沫,花儿一样摇进了屋里。小花花从地上站起来,回头看看尼姑的身影隐在门内不见了,就摇一摇尾巴,欢天喜地地冲着大花花跑了过去。大花花却不领情,好像看不见似的,理也不理小花花,仍然低着头,挥动着大扫把,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小花花一副“小人不记大人过”的气度和风范,仍然摇着尾巴,围着大花花跑来跑去。大花花身后,尘土已经覆盖了雾气,天空重归于灰蒙蒙一片。
几下就扫到了尼姑家门口。
村子里的人依山势而居。山多变化而无定数,村子里的土路就逶迤弯曲而又细长。大花花是从村子的东头往西扫的,尼姑家正好居于村子的中间(说是中间,是按路的长度而定的,每个家的屋后都是村外),每次扫到尼姑家门口,大花花总要停下脚步,伸展一下酸困的腰肢,擦一擦满头的汗珠和露珠。伸完擦过,大花花支棱起耳朵,看看门里还有没有话语传出。门内静静地,大花花就继续往前扫。有时候门内就会传出一声,缸里没水了。大花花高兴地“哎”一声,扔了扫把,拎起水桶拿起扁担屁颠屁颠地跑了。这样的待遇能让大花花通过扁担把欢乐摇满山路。
等大花花挑水回来,鸡就叫两遍了,一个个脑袋从一户户门内探出来。人一动,整个村子就动了。轻飘飘的黄土就从脚下浮起,罩在了村子的上空。遥远偏僻的小山村,这时候才真正地脏了。
“老和尚”总是最后一个走出家门。站在门口,一锅旱烟吧嗒完了,两只手在鼻子上一捏,随手在鞋底一抹,拿起发黑的草帽扣在头上,背着手独自走了。大花花赶紧集中心不在焉的目光,抓起干活的家什,忙中偷闲再往屋内猫一眼,跟在“老和尚”身后,往田地里去了。小花花紧跟在大花花身后,正在摇头晃脑地跑着,屋内传出一声“花儿”,小花花不情愿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就又摇着尾巴跑回屋里了。
“老和尚”当然不是和尚,而是“尼姑”的爹。“尼姑”当然也不是尼姑,而是“老和尚”的女儿。深山偏僻,远离人群,是个连日本人的炮火也没有找到的净地。村里曾经有两个人出山贩盐,一个带回了满脸的血污和惨无人道的消息,一个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出去。幸亏和尚庙里有神赐的盐巴定期发放。村子里从此过上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是山村没有医院,甚至连个赤脚医生也没有。村子里不论人畜,都靠神灵照应。按照村里的习俗,神灵都不灵了,就是寿终正寝,该去“享福”了。
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个老虎沟,老虎沟里有个和尚庙,庙里的老和尚自从来到老虎沟,就一直照应着村子里的人。在村人的心目中,庙里的老和尚就是神的化身。神自然是令人神往的,和尚也就成了萦绕在村人心头的光环,神圣而不可亵渎。为了一保平安,村里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生个男孩了,能起名叫“和尚”;生个女孩了,能起名叫“尼姑”。“和尚” “尼姑”当然不能乱叫,要靠庙里的老和尚来赐。据说,只有老和尚赐下的名字才有灵气,才能保得人畜兴旺、四季平安。因了此,一年四季,老虎沟香火不熄,供奉不断。
每年七月七日,是村子里最神圣的节日。这一天,受到恩惠的村民都要去老虎沟和尚庙里去还愿。按照村子里约定俗成的说法,和尚庙只接信女,不见善男。家家户户只要有了成了年的女娃娃,就有了受到恩赐的机会和可能。平时舍不得穿、压在箱底的衣服就在这一天派上了用场。山村里大年初一可以不穿新衣,每年的七月七日却是一定要穿的。在山里长大的女娃娃一个个打扮得孔雀一般,为的就是能给全家带来永久的平安。山里不论贫富,平安就是福气。从小有点孔雀模样的女娃娃还没有成人的时候,就成了全家的宝贝。田地是万万不去的,弄脏了手就玷污了神灵。如果在田地里看见成了年的女娃娃,那一定是在很小的时候,五官偏离了方位。在这里,播种耕田只是男人们的专利。
田地围绕在老虎沟周围。人们干活前,不管身在何方,都要先朝老虎沟方向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只有大花花例外。小花花是狗,大花花却是人。据村子里的人说,大花花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不但力大无穷,而且不安分,三拳两脚就把娘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大花花从小和爹相依为命。直到十五岁那年,大花花的爹和邻居出山去买盐巴,邻居虽然皮肉带血,毕竟回来了,大花花的爹却再也没有了踪影。大花花从此成了孤儿。所幸的是,没有多久,老虎沟废弃多年的破庙里来了一个和尚,慈眉善目的和尚听了大花花的故事,收留了他,和尚庙从此成了大花花的新家。本来大花花是一直待在和尚庙里的,自从几年后在庙里遇到了尼姑,大花花就和老和尚不辞而别了。 只是,那时候的尼姑当然还没有资格叫尼姑,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翠。小翠姑娘就像山里的竹子一样修长、摇曳多姿。小翠姑娘一般不出门,白天的时候只待在家里。偶尔有事走出家门,村子里就静了,静得能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叫得再好听的鸟儿也停止了歌唱,整个村子静默成了一幅水墨画。小翠姑娘是在今年七月七日去了老虎沟的。十八岁姑娘的心事稠得如满山的尘土,飘飘洒洒浮满了村子的天空。晚上落了,白天又起,折磨得小翠姑娘只能依靠神灵的法咒。随同小翠姑娘一起去的小花花按照规定被小和尚拦在了庙门外。那是小翠姑娘第一次走进老虎沟,心儿就像落了小鸟的树梢一样上下晃动。小翠跪倒在老和尚面前时,满山的芍药花已经爬满了粉嫩的面孔。一直垂着眼皮、手捻念珠的老和尚不由瞪圆了眼睛。半炷香的时间了,老和尚的眼里才恢复了慈祥的目光。老和尚的目光从小翠身上移到了小和尚的身上。那收回来的目光如剑,一下就把小和尚刺到了门外。蹲在庙门外的小和尚,想像老和尚一样闭合双目,却因定力不够,不停有露珠一样的东西滚出眼眶。小和尚脸上的露珠是被一直候在门外的小花花用舌头舔干的。小和尚就在那时候和小花花成了朋友。
小翠离开老虎沟的时候,已经不叫小翠了。小翠变成了“尼姑”,不但小翠变成了“尼姑”,小翠她爹也变成了“老和尚”。这一点,是庙里的老和尚后来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的。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是先有的和尚庙,还是先有的村子,或者说自从有了和尚庙和村子,还没有一次先例一户人家一次得到两个封号。这个破天荒的事更把小翠演绎成了飞翔在村子上空的孔雀。孔雀从和尚庙飞回来时,身后除了小花花,还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一直和老和尚相依为命的孤儿。孤儿原来是有名字的,叫小和尚。小和尚和老和尚一样,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敬重。自从见了小翠,小和尚不愿当小和尚了,而变成了尼姑家的大花花。
大花花和小花花一样,尼姑赶也赶不走。那一年的七月七日,太阳只照在了尼姑一家人的身上。成了老和尚的尼姑他爹得到消息,一直迎着阳光站在门口,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脸上的皮肉因为绷得太紧,皱纹也少了许多。因为迎着太阳,眼睛就不太好使了,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离得很近了,他也看不清楚,目光直瞪瞪地只瞅着天上。刚开始看见小和尚的时候,尼姑他爹的脸上习惯性地布满了笑纹,但只笑了一半,那笑容很快就从已经僵化的脸上褪去了。
去,拿把扫帚扫扫院子。站在田地中的尼姑她爹不止一次看见小和尚拿个扫帚打扫和尚庙。
哎!小和尚应声而去,高兴地抄起了扫帚。
尼姑她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他在一瞬间就进入了他在梦中常常希冀的情景,不但顺利地完成了他从小翠他爹到老和尚角色的转换,而且顺理成章地把小和尚使唤成了大花花。
只是,从小和尚转换成大花花、挥动扫帚的那一刻,村子里就脏了。
大花花在尼姑家的房门口随便用树枝搭了一个棚,每天晚上和小花花一起守卫在门口。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挥动了扫帚,尘土带着大花花的情绪在村子里到处飞扬,常常把薄雾之中坐在门前的尼姑的心事污染得一塌糊涂。每月七日,是尼姑去老虎沟还愿的日子。那一日,按照惯例,村子里的人都不上工。每家每户的村民都躺在屋子里睡觉,村子里死了一样安静。只有大花花,疯狂地挥动着扫把,好像要把整个村子和村人扫“醒”。
黄土飞起来,又落下去。村子就在这一起一落中恢复了宁静。几年过去了,村子里一直这样宁静。村子里的人也希望一直这样宁静下去。这种宁静里面,透着安乐、祥和;溢着平安、饱暖。
打破这种宁静的,是天怒。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伴随着电闪雷鸣。巨大的山洪倾泻而下,把村民苦心经营的庄稼夷为平地,居住的房屋也岌岌可危。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村人经过仔细盘查,才惊慌地发现了原因,老和尚家的尼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不去老虎沟的和尚庙了。这种异常的变故让村子里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在家里待不住了,每个人都站在家门口,惊慌失措地看着天空,然后把共同的愤怒通过目光倾注在尼姑家。
村子里的人是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涌入尼姑家的。那天晚上,天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但黑通通的空中不时有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老和尚蹲在屋角,面对突然而至的邻居,没有了往日的威仪,低头脱了脚上的鞋,用鞋底不停地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抽动。尼姑惊慌着身体躲在大花花和小花花身后,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已经隆起很高的腹部。村民们在那一刻都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面前的尼姑哪里还有一点山中孔雀的模样?!
谁干的?怒吼声和雷声合二为一,惊天动地。
尼姑低头不停地哭泣,尽管老和尚的脸色已经由红变青,但却丝毫没有减慢挥动鞋底的速度。鞋底代替了手掌,一下一下在老和尚的脸上抽打着。
村人并不买账,说!无数双瞪圆的眼睛成了一个个小灯笼。
尼姑吓得把大花花往前推了推,以便更好地藏在大花花身后。
我,在村人记忆中,大花花已经好多年没有说话了,一旦开了口,竟如佛经一般优美、动听,是我干的!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和尚也停止了鞋底在脸部的摩擦。舒气之后的人们重新愤怒了,多少年了,村子里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愤怒的村里人一拥而上,几下就把罪魁祸首大花花捆了起来,绑在了村外的大树上。早就有人在树周围堆满了黑乎乎的柴禾。柴禾横七竖八,似一把把尖刀,团团困住了大花花。大花花面无惧色,鄙夷地看了看村人,然后冲着老虎沟方向喊出了一声令村里人魂飞魄散的话,老和尚……
村人面面相觑,拿着火把的手忘了点燃柴禾。一声“阿弥陀佛”从天而降,村人诧异的瞬间,老虎沟的老和尚飘然而至。老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诵了一句“我佛慈悲”,旁若无人地解开了大花花身上的绳索,带着大花花飘然而去。
整个村子睡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后半夜燃起的大火,把整个村子都映红了。村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后半夜出现在村子里的,除了火光,还有小翠的哭泣声和小花花的嘶吼声。 天亮了,上地的村民跪在田头照例向老虎沟膜拜时,看见老虎沟里的和尚庙成了一堆废墟,到处是燃而未尽的灰烬。那仍在残垣断壁中燃烧的太阳旗飘起的烟雾婀婀娜娜,似在招魂,吓傻了一地的村民。村人不认识是什么东西,只是看见一个画在白布上的火红火红的太阳已经被烧掉了一多半。村人重新双膝着地,头颅争相没入泥土。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六年来临的时候,老虎沟里长出了一棵树苗,村里人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那树苗很是奇异,见风便长,见雨就蹿,很快就长成了一棵大树。上地的村民开工之前,仍然对着大树参拜。只是,双膝着地的村民把头从泥土中抬起的瞬间,总看见那大树旁边有一条狗围着树身不停地转圈。那树傲然而立,满身的叶子清清爽爽地抖动着,远远看去,活像一把扫帚。
村子里从此就净了。
人病
苟来顺默默地吃完饭,蜷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傍晚来临,苟来顺仿佛灵魂出窍、没有了思想和意识似的,在客厅把自己整成雕塑。老伴儿在厨房忙乎一会儿,出来看一眼,又悄悄地缩了进去。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就小了一些。一直到厨房里所有的活都忙完了,苟来顺仍然没有动一下的意思。老伴儿一筹莫展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在苟来顺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反复比较之后,她狐疑地看了苟来顺一眼,准备再一次抬手去摸苟来顺的头部,突然发现苟来顺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恶狠狠的光,挟枪带棒地直冲她而来,吓得她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摸是不能再摸了,老伴儿只能低眉垂眼地站在苟来顺的旁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苟来顺收回目光,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愣愣的,好像看着前面,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老伴儿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壮起胆子,问了一声,病了?
苟来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一声不吭地又坐了一会儿,抬身站了起来,隔着窗玻璃往外看了一眼,行尸走肉般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楼外,黑暗恣意纵横,空气沁人心脾。这是苟来顺喜欢的颜色和气味。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疲惫地钻进了一个个亮着灯光的小窗户,整个小区被夜色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偶尔开过来的一辆辆小轿车的灯光把夜空撕扯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苟来顺喜欢黑夜,黑夜如同他的尊严。每次看着好好的夜色被灯光撕裂,一股无名火就直冲苟来顺的头顶。
再加上远处星星点点的路灯贼头贼脑般昏暗、飘移,宛如鬼火一般,使得苟来顺极不舒服。苟来顺立刻将整个身体埋藏进了更黑的阴影中。虽然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苟来顺还是小心翼翼地东张张、西望望,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才放心地猫腰到了绿化带的冬青后面。看似密密麻麻、团结得像一个人似的冬青竟然也有缝隙。苟来顺透过它们之间的漏洞,瞪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区的入口。
那辆车终于来了。
不用靠近,苟来顺就知道来的是一辆什么样的车。那进了小区还开着的远光灯显示出一种得意忘形和目中无人。苟来顺更知道坐在车里面的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人就像钉在苟来顺眼里的一个楔子,刺激得苟来顺的眼睛直冒火。
十年前,这个人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了苟来顺所在的技术科成了一名小小的工艺员。那时候,苟来顺已经是技术科的科长了,只不过因为是工农兵大学生,对后进厂的这帮号称为“天之骄子”的宠儿有着一种天然的敌意。虽然牌子没有他硬,但是,科长的位置在苟来顺的屁股底下,一个技术科的科长收拾一个刚进厂的工艺员足够了。直到今天,苟来顺也忘不了这个人当初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苟来顺很留恋那一段时光――那时候,苟来顺的一个眼神、抑或不经意的一个脸色,足以决定这个人一天甚至更多天的心情――由于经验不足,这个人编制的工艺出了问题,给厂里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身为科长的自己当然要依规严处,以绝后患。当他拟出建议开除的报告时,这个身高一米八几的男人“扑通”跪倒在了自己面前。当科长好多年了,第一次有人直挺挺对着自己双膝着地,尽管这个人跪着也要比自己坐着高。当时的愉悦无法形容,苟来顺只觉得心里像吃了土蜂蜜一般滋润和甜蜜。正是由于当初一时的受用,自己心里一慈悲,竟然包庇了这个人。包庇的苦果直到今天,仍然像黄连一样让苟来顺难以下咽。十年后,苟来顺退休了,这个人坐上了他的位置。成了科长的这个人很原则,原则到了对待苟来顺和其他人一样的地步。苟来顺退休的前一天,受情绪影响在工作上出了一点儿差错,按照厂里的退休政策,少了一级工资。一级工资本来没有多少钱,苟来顺在位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工资。每次发了工资,随手就将工资条扔掉了。临退休时一算工资,苟来顺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觉。看着可怜巴巴的退休金,苟来顺一咬牙一跺脚,腆着脸皮低下头,请求这个人把责任担起来,让自己拿回这一级工资。这样的事情苟来顺以前处理过,对在位置上的人来说,只不过背个名,经济上没有任何损失。让苟来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个小小的要求竟然在这个人的原则面前碰了壁。已经好多天了,苟来顺一想起来就好像被这个人抽了筋,腰酸腿疼外加懊恼不已。好几次,苟来顺想着想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更让苟来顺气愤的是,这个人一副理所应当、心安理得的样子,面对自己一丁半点愧疚感也没有,每天开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车在小区出出进进,一副你奈我何的嘴脸,全然不顾车后苟来顺喷火的眼睛。愤怒归愤怒,苟来顺却没有办法。气急了的时候,苟来顺只能冲着飞驰而过的轿车,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暗暗地诅咒,诅咒这个人出门就发生意外,彻底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心愿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日历撕了一页又一页,这个人、这辆车依然如故地在小区张狂着。
于是,苟来顺记住了,车型:帕萨特;车牌:某AAXXXX。
又一道光柱横扫了过来,那光线很强,像一把利剑似的,穿过绿化带的草丛,直捅向苟来顺的眼睛。一瞬间,苟来顺感觉眼睛被刺伤了,半天没有了视觉。好在苟来顺不用再看,单从灯光上就知道这是一辆什么样的车,车里坐着什么样的人。在整个小区里面,配置这种刚刚上市的氙气灯的只此一辆。这种灯光很霸道,能把黑夜变成白昼,让人黑白不分。苟来顺当然知道开这辆车的人和这种灯光一样霸气十足。苟来顺也当了大半辈子领导,一般不和别人比较,因为没有必要。他在位的时候,也曾经和这个人一样。苟来顺一直认为,作为一个领导,没有霸气是不行的,是管不住手底下的人的。当初,他如果没有一言九鼎的威力,那个跪着也比自己坐着高的人是不会在自己面前屈膝的。但问题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实太残酷,有些事情不比较还真不行。就像这个装着氙气灯的车主,和自己是一个属相,应该还比自己大好几个月。按照政策,这个人应该先他退休。事实是,自己退了快半年了,这个人还稳稳地坐在位子上。苟来顺接到退休通知的时候,曾经质疑过。虽然人事部门呈给他这个人档案里的年龄比他小几岁,苟来顺压根就不相信,作为人事科长的这个人别说改改年龄,就是改变性别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让苟来顺气不顺的是,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而没有过多追究,就是想通过这个人把儿子从车间调往科室。儿子一直是苟来顺的一块心病,苟来顺觉得是自己在位的时候整天忙于工作,疏于对儿子的管理,才使儿子没有跨进大学的校门,只混了一张技校文凭。儿子进厂后工作还是很努力地,只是由于工作环境不好,三十多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虽然在家里老伴儿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一拉脸大气也不敢喘,但儿子却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得很是让他头痛。苟来顺静下心来反思的时候,也觉得对不住儿子。自己退也就罢了,只是希望能给儿子换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工作,早点成个家,也就了了自己的一块心病。苟来顺没有想到又一次出现了意外,现任人事科长的这个人竟然以儿子学历不够而将自己拒之门外。气愤是很必然的事,怒火中烧的苟来顺就向厂领导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几个月过去了,这个人毫发未损,仍然当着人事科长,仍然开着氙气灯的小车在小区横冲直撞。 不是苟来顺想记住,而是不得不记住,车型:本田雅阁;车牌:某ABXXXX。
最后那辆车终于来了。
这是一辆不事张扬的车,车灯不是很亮,车也很普通,好像怕惊扰了人似的,轻轻地驶了过来。如果把这辆车看作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最普通的一个人,一个一融入人群再也找不见的人。开这辆车的人,是不是也普通得像他的车一样?底细只有苟来顺知道。在工厂干了一辈子了,尤其像苟来顺这样身处领导岗位的人,每天都是戴着面具工作的。苟来顺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不相信人,而是现在这个社会,处处布满了陷阱,你没有伤人心,难保别人没有害你意,苟来顺就是这样认为的。因而,苟来顺平时为人处事,处处赔着小心,事事透着谨慎。尤其是同僚之间,不能像对待下级一样为所欲为,言语交谈说一半留一半是常有的事。苟来顺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很难交到朋友,特别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事实上,苟来顺却有一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知己。多少年了,苟来顺一直很庆幸有这么一位朋友可以互诉衷肠。大半辈子过来了,又一直在领导岗位上,谁的肚子里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那既是隐私,又是一种不吐不快的荣耀。这些事日积月累,越来越多,没有消化渠道会憋坏人的。因为有了这个人,苟来顺才有了这个渠道,他们的关系按时下的标准比“四大铁关系”(一起下过乡、一块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块嫖过娼)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人就是刚刚过去的这辆车的主人,也是苟来顺今晚苦苦守候的最后一个人。苟来顺等待这个人的时候,心里一直有一种苦不堪言的酸楚。这个人是苟来顺掏过心窝子的人,也是连皮带骨伤害苟来顺最深的一个人。苟来顺在位的时候,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自己一直没有分到理想的住房。老伴儿虽然没有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但苟来顺不止一次看到老伴儿面对新楼时渴望的目光。办完退休手续以后,苟来顺决定满足老伴儿的这个心愿。在苟来顺看来,满足这个愿望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因为,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虽然为人很低调,但却占据着房产科长的位置,掌控着全厂所有福利房的分配大权。
苟来顺死也不承认这个人也是一个势利小人,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原因,却一直没有找到。既然找不到,苟来顺就认为没有任何原因。他只能面对美好的愿望像自己吹出来的肥皂泡一样在眼前四分五裂的现实。
记住这辆车是没有办法的事,苟来顺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车型:桑塔纳;车牌:某ACXXXX。
零点过后,该回来的车载着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再也没有车灯骚扰了。黑夜又重新统治了小区。一扇扇窗户里的灯陆续熄灭,整个小区的人都闭眼了,藏在草丛后的苟来顺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腰肢,胸腔里就有了一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感觉。偌大的小区就这样成了苟来顺一个人的天下,苟来顺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夜行侠,在黑暗中活了过来,他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走起路来穿梭自如却又虎虎生风、霸气十足。虽然是轻车熟路,来到那辆桑塔纳跟前时,苟来顺还是仔细地、很负责任地核对完车牌号,才从口袋里不慌不忙地拿出了榔头和铁钉。苟来顺挥动榔头,一下一下很认真地砸在铁钉上,榔头撞击铁钉的声音在暗夜里分外清脆,房产科长就住在身后的二楼,苟来顺一边砸一边看,直到把房产科长的目光吸引到黑漆漆的窗户玻璃后面,一丝笑意才慢慢地爬上了苟来顺的脸庞。苟来顺果断地把玻璃后面的目光抛在身后,此时,他的眼里只有脑袋。那四条轮胎个个成了房产科长的脑袋,四个铁钉在榔头清脆的撞击声中带着苟来顺的快意全部沉默在了轮胎里。之后,苟来顺又围绕桑塔纳走了一圈,确定铁钉全部没入轮胎之后,才慢腾腾地离开了。离开之前,苟来顺当然没有忘记向黑乎乎的玻璃投去挑衅的目光。让苟来顺失望的是,玻璃后面明明有人,却好像没有人似的,一片静默。苟来顺感觉自己就像在足球场上一样,带着球左冲右突,终于一脚破门,却发现原来面对的是一个空门,守门员站在一旁冷眼观看,根本就没有打算阻止和扑救。这让苟来顺很没有成就感,也感觉很没有意思。他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只能悻悻地向帕萨特走去。
苟来顺的口袋里还有铁钉,但他不想把它们用在帕萨特的轮胎上,他觉得对人不能一概而论,要区分轻重以呼应对自己的伤害程度。苟来顺觉得自己是一个爱憎分明却又光明正大、敢作敢当的人。采取行动之前,苟来顺有意咳嗽了几声,听到住在一楼的技术科长家里有了动静,他才有条不紊地从口袋里拿出铁钉,把铁钉实实在在地抵在车身上,然后围着帕萨特跑动了起来。铁钉在车身上划动的声音犹如冲锋的号角,嘹亮而又鼓舞人心,带给他无尽的亢奋和快感。苟来顺想,人被毁容了肯定不好看,车被毁容了到底好看不好看呢?苟来顺停下脚步,想认真地看一看辛苦努力换来的成果,无奈车身的颜色和黑夜融在了一起,苟来顺看不清楚。但苟来顺有的是办法,看不见了就摸,当那些划痕实实在在地反映在手上时,苟来顺得意地把挑衅的目光移到了一楼的窗户上。苟来顺分明感觉到窗户后面有人影晃动,但暗夜还是寂静得像暗夜一样,没有一点儿声响。这种寂静使得苟来顺怀疑自己是否做了无效劳动。苟来顺又站了一会儿,内心期待着有人破窗而出,甚至一场风暴降临。周围仍然一片寂静,寂静使得苟来顺的脸色有些发烫,苟来顺觉得自己挥出去的拳头又一次落空了。他感觉没意思透了。他恶狠狠地冲着一楼的窗户吐了一口浓痰,无奈地离开了帕萨特,来到了本田雅阁的跟前。
虽然退休以后,自己没有了专车,但却不影响苟来顺对车辆的了解,本田雅阁的灯光本身没有这么耀眼,它的标准配置可以是任何灯具,但肯定不是氙气灯,就像它的主人的实际年龄不是档案里的年龄一样。没有了规矩,难成方圆。违反规矩的事总是令人愤恨的。这辆车的灯光超出了它应有的亮度和自己容忍的限度。灯太亮了当然会伤人的眼睛,苟来顺不想让它再伤自己、也伤别人了。忙了半晚上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不能再做无谓的辛苦了。静静地站在本田雅阁跟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苟来顺挥起了榔头。榔头在暗夜中划出了一个有力的弧度,准确地击在了车灯上。车灯破碎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是那么的夸张,夸张到了苟来顺很满意的程度――旁边有户人家屋子里的灯亮了,正是苟来顺期望的窗户。一击奏效,苟来顺得了鼓励,重新变得兴奋起来,他尽量使自己的动作更规范、幅度更大地又击在了第二个车灯上。破碎的玻璃渣子四处飞溅,有几片似乎还溅在了苟来顺的脸上。苟来顺顾不上面部传来的疼痛感,他像一个准备赴死的剑客,剑柄已经出鞘,剑锋在暗夜里发着寒光,随时准备着和跳出来的人决一死战。苟来顺又一次失望了,那刚刚亮起的灯光只亮了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关闭了。突然暗下来的窗户好像冬夜泼过来的一桶水,迎头浇在了苟来顺的头上,令苟来顺猝不及防而呆若木鸡。不战而屈人之兵,成了“落汤鸡”的苟来顺觉得这种结果比战死“战场”还要屈辱。苟来顺发疯了,他抡起榔头,对着四周浓浓的夜色一阵狂砸乱舞,似乎人事科长的脑袋就藏在稠稠的夜色中。直到胳膊感觉到酸痛了,那盏灭了的灯光也没有重新发出亮光。 苟来顺只能在黑夜中“全身而退”了。他一边往家走,一边自我安慰,没有了车灯的车肯定不刺眼了,也一定开不成了。
来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发现整个小区只有自己家亮着灯,他知道老伴儿没有睡,还在等着他。多少年了,只要他还没有回家,他们家的灯就一直亮着。苟来顺感到一阵嘲讽,在一起大半辈子了,老伴儿还是不了解他,还是不知道他喜欢黑暗,不喜欢灯光。苟来顺一进屋,不顾老伴儿诧异的目光,就关掉了所有的灯。当他重新被黑暗吞噬时,久违的充实感却没有如约而至,萦绕在内心的依然是说不出的空虚和无聊。苟来顺又像晚上出去前一样,久久地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老伴儿摸黑蹭到了跟前,站了很久才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了?弄得满脸是血,没事吧?
这话在苟来顺听来,更像一句无情的嘲讽。今晚遇见的屈辱太多了,苟来顺不能容忍这种屈辱再在自己的家里发生。苟来顺终于有了出气筒,太憋屈了,他需要发泄。苟来顺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没想到老伴儿早有防备,往后一退立时隐身到了卧室里。气急的苟来顺一挥手,榔头砸在了已经关闭的卧室门上。这一扔很有力量,不但成功地在门上砸出了一个洞,而且榔头落在地板上,把瓷砖敲开了几条缝。即便如此,老婆却再也没有出现。直挺挺站在客厅里的苟来顺看着门洞里争先恐后透出来的光束,准备再一次行动。还没等他捡起地板上的榔头,卧室里的灯灭了,客厅又一次陷入黑暗中。苟来顺愣愣地看了半天,脑中又一次没有了着力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把身体蜷缩在了沙发里。黑暗笼罩了苟来顺,苟来顺鼓着圆圆的双眼瞪着黑夜,一动不动,一直到天亮。
苟来顺又一次走出家门,是在第二天夜幕来临之后。
已经成了习惯,看看四周无人,苟来顺又一次猫身在了绿化带的冬青后面。为什么要藏身,苟来顺不知道,更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喜欢待在比黑夜更像黑夜的地方。
和预感的一样,那辆帕萨特又一次出现了。苟来顺觉得它似乎有意在和自己斗气,进了小区,仍然打着远光灯,一副横冲直撞的张狂样子。强烈的灯光不但刺得苟来顺的眼睛很不适应,而且晃得苟来顺的心里很不舒服。苟来顺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在绿化带里再也待不住了。苟来顺没有想到自己的身手即使到了退休仍然显得是那么的敏捷和轻巧,他从冬青后面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就稳稳地立在了被大灯笼罩了的通道上。横行惯了的帕萨特自然没有想到车前会突然出现一个人,制动蹄死死咬住制动鼓的摩擦声在小区里异常尖利。幸运或者不幸的是,车在离苟来顺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气急败坏的技术科长狠狠地摔上了车门,山一样立在了苟来顺的面前。
苟来顺背对帕萨特,一动不动,稳若磐石。
您可吓死我了。技术科长的声音竟然颤抖着。
苟来顺不说话,原来在位的时候,苟来顺不说话比说话的威力还要大。只要苟来顺不说话,别人就不敢说话。现在情况不同了,苟来顺不说话,技术科长却一直在说,苟老,您没事吧?
苟来顺继续不说话。
技术科长恢复了镇定,换上了一副笑脸说,苟老,您要没事就把路让开吧。您看看,您堵住我没什么,关键是您把房产科长和人事科长也堵在后面了。他们可都是在厂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苟来顺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本田雅阁和桑塔纳的主人已经走了过来,直到这时,苟来顺才感到有一丝畅快从心头掠过。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苟来顺越发把腿用成了钉子,牢牢地楔在了路面上。很快,厂里最有权势的三个科长同时站在了苟来顺面前,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人事科长和房产科长看着苟来顺,表情竟然很亲热,我说谁敢挡道,原来是老苟啊。话音落处,三个人一起笑了。笑声感染得周围围观的人也笑了起来,小区夜空瞬间飘荡着欢快祥和的声浪。
血液冲上了头顶,但苟来顺忍住了。冲着年轻的技术科长,苟来顺也笑了,这种突然从嗓子里挤出来的笑声很怪异,活生生把技术科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年轻人,车没事吧。
技术科长闻声恢复了笑容,苟老,没事啊,今天在上班路上,不小心蹭了一层漆。现在的修车技术,真是叫高,一天时间,连打腻子带烤漆,全好了。要不您看看,一点儿痕迹也没有,跟新的一样。苟来顺不相信,围着车转了一圈,果然没有看见一点儿划过的痕迹。苟来顺只能转移战场,把目光落在了人事科长身上,你的车灯也修好了?
人事科长笑得意味深长,老苟啊,好眼力。我昨天不小心撞了车,你说奇怪不奇怪,别的地方都好好的,就把两个车灯撞坏了。这不,今天去了4S店,不到一个小时就换了两个新的。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天开车的时候,感觉眼前亮堂多了。说起来我还真有点感谢撞坏我车灯的那个王八蛋。
房产科长不等苟来顺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已经哈哈大笑了,我说老苟啊,谢谢你的关心了。我也一样,昨天不小心车胎上扎了几颗钉子,今天干脆让司机去换了四个新胎,开起来硬是比昨天顺畅多了。
苟来顺不想继续和他们废话了,这样废话下去明显对自己不利,他直视着三个人,知道你们的车为什么坏?是怎么坏的吗?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知道,当然知道了,我们自己损坏的车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都怪平时开车的时候太不小心了。
苟来顺似笑非笑地看着三人,真是你们自己弄坏的?
我们也想找个替罪羊,但自己弄坏的想赖别人没有道理啊。
苟来顺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那憋了一肚子的气竟然没有了方向和着落,苟来顺明显地感到有点底气不足了。看着三张意味深长而又得意忘形的脸,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柄。原本他是想给别人难堪的,结果不但没有伤到别人,却使自己彻彻底底地沦为小区里的一个小丑,更成了小区里一条毫无理由的拦路的老狗。
苟来顺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觉得不仅自己病了,这三个人更有病。他们明明知道车是怎么坏的,为什么不承认呢?正是因为他们不承认,苟来顺甚至没有了和他们平等对话的机会,更别说出一口恶气了。回到家的苟来顺竟然破天荒地发现自己家里黑漆漆的,而屋内传出的响声确确切切地表明老婆在家。苟来顺的脑子一阵发蒙:回到自己家,家里的灯竟然一盏不亮?更具嘲讽的是,这些灯却不是他关的!这样的家还是家吗?这样的家还能待吗?苟来顺无法忍受了,他转身拉开门,几乎跑出了楼门,一头扎入了黑暗中。
前方,是比家里更黑的黑夜。
无边无际。
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