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人,青年作家,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等,曾获“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中国文学现场”月度推荐作品、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奖项。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你知道,这年头在领导开会的时候请假是多么难,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媳妇在电话里哭喊:“他们把推土机都开来了,他们要把咱们彻底毁了。”带着领导不满的眼神走出办公楼的会议室,我打了一辆车,让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往北静路开。才到路口,我就看见了乌泱泱围着的人群,听见了推土机马达轰隆隆的声音。“下车!快下车!”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我赶紧下来,正要掏钱给他,他啪地一声关上车门。出租车猛然掉头,一溜烟开跑了,他显然也看出了,北静路出事了,能躲多远躲多远。
我冲到人群边上,使劲儿往里挤,随即听到了一面墙坍塌的声音,也听到我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一辈子,我从未如此凶悍、英勇,叫喊着扒开围着看热闹的人,冲进了尘烟四起的院子。啊,我想说,当我的手把邻居崔大鹏扯着头发扯开,当我用眼睛瞪着想要谴责我的人,当我踩着谁的屁股往前走时,我感到一种释放的快感,老子装了快四十年孙子了,就让我当会儿爷吧。
推土机谁没见过,到处都是这玩意。可我从没想过它能有这么高大,大轮子几乎和我一般高,一股浓重的柴油味从邮箱那儿散发出来。我抬抬头,看见车楼里的司机戴着大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像是怕谁认出他似的。院墙倒了,我爹的一条腿压在一块石头下面,我妈头发披散着倒在地上,我媳妇在那儿拼命要把石头搬开。推土机毫无表情,已经压着倒掉的院墙,往我们的房子那儿去了,我冲过去挡在前面。
“操你妈,你有胆你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戴墨镜的司机似乎还戴着耳塞,依然如故开过来,我听见人群里,穿着西服的某个人喊:“我操,装什么好汉,给我压,压死不过十平米的钱。”
围观的人,好些是邻居,纷纷喊:
“老陈啊,你可别犯傻,压死没人偿命啊。”
“你这是干啥,能给钱就不错了。”
“老陈,你丫牛逼!挺着,操!我就不信他们敢压你!”
你妈,我听出最后一句是胡二喊的,他还欠我两百块钱呢,欠条都没打,我死了他就能赖账了。
我想也许他们只是吓唬我,不敢真压,可推土机真开过来,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想跑,害怕,那么大的铁玩意,谁不害怕?我刚要跑,就听见我媳妇哭喊:“老陈啊,你死得冤啊。”我还没死呢,这臭娘们,在拖拉机后面看不见,还以为已经把我给压了呢。就这么一走神的瞬间,来不及了,想跑也来不及了,推土机的大铁耙子已经在我脑袋顶上,看起来真是丑陋。这时候就算司机想停,也没戏了。世界从没这么安静过,天蓝,水绿……
这是我第五百六十七次,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放映这个场景了。五百六十七次,意味着过去了五十六天,现在正在第五十七天的下午。我有些厌倦,老这么重复同样的画面和声音,好像在连续不断地演同一场话剧,连演五百多场。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许有,但只是在最初的一些天里,但后来渐渐就淡了,然后经过漫长的缓缓的麻,最后成了无。最初,我想那是一种绝对的自由,确实如此。在平常时刻,你要抬腿,就会受到重力的拉扯;你摇摇头,脖子拽着你;你眨眨眼睛,外面的世界也得一开一合。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你只是你,好像游泳时最舒服的那种潜泳,不上不下,不轻不重,正正好,既不失重也不超重。
他们以为我毫无所觉,以为我只是一具会呼吸的躯壳。不是那样。四肢不能动,眼睛睁不开,嘴可以动,但说不出话,这是老天爷照顾我,给我留了可以吸食流食的一张嘴。它虽然能动,但我也感觉不到它。全身唯一拥有完好功能的五官就是耳朵,它甚至比之前更灵敏,现在,我全部的心神和世界都在两只耳朵里。我听他们说,大脑的某些区域被血块压住了,但另一个地方,我说不清的成千上万的脑细胞依然很活跃,新陈代谢,发挥作用,这让我能思考世界。这是我的大悲哀,也是我的大快乐。倘若我不能想事情,那也就不存在任何痛苦和烦恼,这世界也等于不在了。可老天给我留了个缝隙,我就活在头颅中小小的脑细胞中了。
我是在出事后第十二天清醒的,我的意思是,从那天开始我了解了自己的状况。那是个早晨,我从一个又深又远的梦里醒过来了,听见了走廊里拖地的声音,哧哧哧哧。我想动一下身体,大脑似乎发出了指令,但什么都没发生,那些指令消失了。肯定是身体麻了,我想。继续努力,但很快发现不是麻。我仿佛置身在虚空里,毫无附着,我身体的任何部分,都似乎不存在了。突然一个念头跳出来,妈的,我躺了多少天了?领导还不得疯了?妈的,出事前给一个客户打电话,说三天内给人家把手续办妥了的,这回糟了,这个单子耽误了,非被炒鱿鱼了不可……
最初的一个月是最痛苦的,我被推进手术室好几次。碎裂的头盖骨被拼贴上,又打开,医生在颅腔里弄弄这儿弄弄那儿。我对此一点儿直接的“感觉”都没有,但通过听,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在鼓捣我的脑袋。前脑,后脑,左脑右脑,丘脑,垂体,皮层,灰质,他们一边摆弄,一边谈论这些古怪的词语。
我的主治医生姓夏,男,五十岁左右,是脑科专家,医术不错。他最后一次打开我的脑壳时,是在上周五,这家伙一边用手术用的钳子拉扯某个组织,一边跟周围的护士说:“晚上还去圆成酒店吗?去了多少次了,吃腻了。”
“去吧去吧。”刚刚有资格进手术室的护士小贾说,“夏主任去过好多次,我可一次也没去过。”
“其实那儿的菜做得还是挺好的,特别是他们煲的汤,味很足。”护士王接茬道。
“咦,好像有点流血?”
“没事,这脑子也就这样了,家属也真是,补偿了三十万,几次手术就用了。早跟他们说,人只能一辈子这样,活到哪天算哪天,留着钱好好过日子得了。” “夏主任,他们不做手术,我们哪儿来的年终奖金?”
“唉,也是。缝上吧,只能这样了。”
我听着这些话,特别特别想心痛,可是我感觉不到心,也没法感受它痛,我只能在黑暗中愤怒。
后来,我听到有人把我推到住院区,搬到床上。
“医生,我丈夫怎么样?到底能不能醒过来?”我听见媳妇说,这句话她已经问过几十次了。
“我们尽力了,”这句话他每天都说,“但你丈夫的情况很严重,恐怕一辈子也没法醒过来,当然,也不完全排除醒过来的可能。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奇迹,可是,奇迹不是每天都能发生。”
然后我媳妇哭泣,近两个月过去了,她的哭泣有点条件反射,哭了几分钟,惯性消失,说啊快中午了,要去买饭了。她打开橱子,拿饭盒,踢踢踏踏地出去,我听出她穿着拖鞋。但随即有脚步声进来,是隔壁床铺老太太的儿子,我能听出他的脚步节奏,他们叫他宋老师。宋老师请了护工,但每天中午过来给他妈喂饭。吃完了,娘俩就在床头说话。老太太说,今天的红烧茄子不错。宋老师说,明天再给你买。老太太接着问他:你媳妇出差还没回来?宋老师说:没呢,还得一周,妈,你躺会吧。宋老师扶老太太躺下,在一边给她扇扇子。我听见过,老太太乳腺癌,晚期了。
虽然媳妇的眼泪无法再真诚而主动地为我流出来,但我知道,她仍爱着我,又或者只是对我怀着怜悯。在给我喂食物的时候,我听见她轻轻吹着勺子里的粥,怕我烫着。或者,时常有一声叹息响起,是她在为我结婚时,她并没有要求过多,说爱的是我这个人。几年来,虽有小错,但孝敬公婆,生儿育女,是个贤良的妇女。去年的时候,听说我们家那儿要拆迁,能得好大一笔补偿款,我们计划买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然而我们想不到,仅仅过了一年,我就躺在了医院里,房子被推倒,补偿款却只有三十万,而且已经全部变成了医生们的鱼翅海参。
昨天傍晚的时候,老父亲拖着瘸腿来了,带着他的孙子我的儿子。儿子起名小福。
小福六岁了,似乎比一般孩子发育晚些,瘦,但很懂事。一进门他便说:“爸爸,爸爸,你怎么还在睡觉,你都睡了好几百天了。”他爷爷听了就叹气,用拐杖当当当地戳医院的地板。护士没好气地大声喊:“安静!”就安静下来。过一会小福又说:“爷爷,我也想像爸爸那样睡觉。”他的头便被拐杖敲了一下,捂着脑袋哭了。“不许胡说,不许胡说!”老爷子说,自己先哽咽了。
我猜想儿子握着我的手,或者用带着泪水的嘴唇亲吻了我的脸,我猜想他幼小的脑袋里疑惑万千:爸爸到底是怎么了?
“都怪我啊,都怪我。”父亲说,“那天要是我不被砸倒了,说啥也出不了这个事情。房子要推就推吧,啥也不能比命金贵。”
他们呆了一会,父亲说:“小福,该回去了,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我不要,”小福说,“我不要再住在帐篷里,我想回家,我要睡我的小床。”
“傻孩子,没家了,你连爸爸都快没了。”
老头拉着孩子往外走,一条腿拖着,声音就像拖布在拖地,哧哧哧哧。“爸爸,我明天再来看你。”小福说。
他还是个孩子,我想。太可怜了,没有家了,想着儿子的悲惨,我就觉得眼泪流了出来。可是我没有眼泪,我的眼睛不听我的使唤,我想哭,但泪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上一次想哭,是醒来后的第二个星期。那天傍晚,我听见一群来看望我的亲戚朋友在谈话。
“唉,大表哥真是的,你挡推土机干啥呀,你还能比它硬?”
“就是,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楞,不管不顾。补给你多少钱,你就拿多少钱得了,那一片好几百户,不都那么多钱?搞成这样,值得吗?”
“我们家那口子还想拦来着,被我生拉硬拽住了,想想都后怕。”
“三姑这辈子,活得有模有样,谁也挑不出个啥来,可惜老了老了,竟活活气死了。”
“你说陈东升这孩子,死就死,活就活,这么半死不活算怎么着?三姑本来受的打击就不小,一听说老儿子这辈子也醒不过来了,一下子没气,再也没缓过来。”
啊,我听明白了,他们是说我的母亲已经走了,想到这,我要流眼泪,但是没有,有的只是满脑子的痛苦气息。
父亲拉着儿子出去的时候,刚好有护士来换输液瓶,我脑海中的全部郁闷要发泄一下,便将所有的意志发散出去,突然听到护士惊叫:“啊,他动了。”然后一阵静默,应该是她始终在盯着我看,便又做一次努力。“没错,动了,奇迹啊!”护士道。媳妇回来后,护士说:“大姐,我看见你家老公眼皮动了一下。”“真的吗?”媳妇惊呼道,“你真的看见了?”护士说,“看见了。”她们对这种病人的类似特征特别注意,有一种敏感。第二天医生来查房,媳妇和他说了这个情况,夏医生说:“好,好,这是好现象。”然后指挥护士做了一些测试,说我确实有恢复清醒的可能,如果用最好的药的话。那是一种进口药,每支三千块,一天两只,一个月六万。媳妇沉默了。等夏医生走后,她摸着我的眼皮说:“老陈,你眼皮真动了?你再动一下?”我听见了,我用尽全部的意志去操控眼皮,让它哪怕微微动一下。我想它动了,因为媳妇的手嗖地挪开了。过一会儿,媳妇坐到我跟前,说:“老陈,刚才你也听见了,夏医生说了,一支三千,一天两只,一个月六万块,咱们家哪儿来的一个月六万块?现在一家老小都没地儿住呢,房子加上你的被压的补偿,总共三十万,花去了二十多万了,剩下那点钱,连一个月都撑不了。你要真想好过来,你就自己使劲,自己好,咱们不用他们死贵的药,好不好?老陈,你要是觉得自己不能好过来,你眼皮就别跳了,我求求你了,你这么跳,让你爸看见,让你儿子看见,这日子就不用再过了。”
这之后,我的眼皮再也没有跳过。我想,如果我努努力,是可以跳那么几下的。但是几天后,我就没这能力,以后再也没这能力了。
又过了两个月,我回了家。我听说,天气有些冷了,不能再住帐篷,媳妇用剩下的钱买了个半地下室。我被他们搬到了那儿的一张特制的床上,床板有个活动口,打开可做大小便用。还听说,我这个房间很阴暗,因为我用不到灯,所以这个屋里连灯泡都没装,他们进来时会打开门,让屋里客厅的灯光照进来。 现在,我的所有情绪都已经平复,就我能倾听到的一切来说,我回到了家中。让我欣慰的是,媳妇、父亲正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因为可以偶尔听到他们的笑声。是小福让他们笑的,小福说了一些动人且幼稚的话,他们便哈哈笑几声。有时候,他们笑完了就是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能想象出,老人和女人可能是看着病床上的我,内心叹息。然而这叹息将不再撕心裂肺,它是一种习惯,犹如所有父母妻儿对自己遭罪的亲人的感叹:“唉,我可怜的儿啊。”“我那可怜的男人呐!”他们在帮我揉搓身体,换床单,洗脚时,也不再谈论我,说的是家长里短,是柴米油盐。
“儿媳妇,他已经这样了,这都是命啊。”
“爸,我能照顾他,这不还有小福呢吗?”
“我是想啊,你还年轻,有合适的人,就再往前走一步。要是怕带着小福麻烦,留给我。”
“您说什么呢,我不是那样的人。”
“都是过一辈子,不该拖累你,你给陈家留了后,不该再拖累你了。”
父亲是个厚道人,媳妇也是个实在人,但生活是不讲感情也不讲道理的。
这类谈话有了几次,他们就不再说了,说晚上吃什么,说小福该上幼儿园哩。父亲在说话的时候,常常要停下来喘几口气,我灵敏的耳朵能听出,生命正像气体一样,从他身体里悄悄散去。他老了,才六十几岁的他,已经有了一百岁的灵魂一般。白天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便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吧嗒吧嗒抽烟,一坐一天。过一会我就会听见一声呻吟,痛苦、隐忍,他身体的某处坏死了,刺激着他的神经,可父亲知道,他的命运是如此,他正一点点走向自己的尽头。即使现在世界上有起死回生的仙丹,他也不愿意吃下去。
有一天,他抽完了三袋烟,突然说:
“孩子,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可爸要说给你。爸想了好些日子了,人啊,就像顺着垄沟往前走的牛,有的垄长,有的垄短,走着走着就到头了。我都看见地头了,没几天日子。孩子小呢,你媳妇也年轻呢。”
他接着抽烟,呻吟,呻吟,抽烟,过了很久很久,才接着说:
“要不,咱爷俩一起走吧,剩下他们娘俩能过顺心的日子。儿啊,别怪爸狠心,你要是能有一点儿动静,爸也不能这么想。看看小福,还不到十岁,你就这么整天躺着,将来也是他的拖累。”
他的声音高起来,像是在怒吼一般。
“我说了算,这家里我是家长呀,我是你爸,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拿了去,也是应该呢。”
我在想,爸爸,你别犹豫了,你拿了去吧,把我的命彻彻底底拿走,我不要活在这残留中,这种苦痛是没法忍受的,我现在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的。你拿了去吧,拿了去我就解脱了。
一阵OO@@,他似乎在做什么,在我的身体上,可是我感觉不到。我听见他的气息很重,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就在我耳边不远处。爸爸,你是在掐死我吗?谢谢你,用力,再用力点,把你现在能有的力气都用上。
我感到困在什么地方的自己,就要飞了起来。但这时门响了,有人走进来,是媳妇和小福,我听见尖叫,然后是嚎哭。已经很久很久,我没有在这个家里听见如此大的声音了,我感到,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囚笼。父亲用烟袋狠命地砸着床沿,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我开始追溯自己的记忆,一颗大脑,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干什么呢?我不断回忆起各种细节,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到现在。我想起四岁时,父亲驮着我去东郊的小店里喝馄饨,虾仁的,馄饨汤好喝极了,我才四岁。回家的时候天黑下来,他就用大衣把我裹在怀里,他的胡子茬扎在我脸上。我想起母亲追着我剃头,“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她永远都这么骂。我还想起媳妇,十年前,她才二十岁,我们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活动上认识的,她齐耳短发,很干练。第一次亲她的时候,我畏畏缩缩,是她猛然间把我的舌头吸进里嘴里。我把每一件事情都想起来了,可是多么奇怪,我经历这些事情用了三十多年,可回忆它们还不到三天,那些丢掉的时间都去哪儿了呢?都存在我僵死的身体里了?有许多记忆模糊了,断裂了,我只能用想象去修补和衔接它们。我发现,所有事能和所有事联系起来,从来就没有无因的果。我之所以会站在推土机前,是因为我想当英雄,横刀立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种。小时候看战争片、武打片,就崇拜里面的大侠和英雄,拖着木质的刀剑和小伙伴们比试。我以为对方会被我的气势吓倒,然后答应我的拆迁条件,如果这能成真,胡二欠我的两百块钱,我就不要了,白给他。我会说:“胡二,哥哥现在有钱了,那两百块,你拿着买烟抽,买酒喝吧。”我就他妈的辞职不干,再也不给单位里那帮爷装孙子了。我操他妈的,我要把材料扔在大领导的脸上,说:“你妈的,老子不干了,不给你当牛做马了。”那多好,我当时肯定闪电般地想过这些,所以我才站在推土机前。但是我不想死,想活着,可我没跑出来,就被推土机的大耙子砸中了。后来,我在医院和家里都听见过,自从我被砸趴下,剩下的几个钉子户都乖乖签了合同,我们这样的,谁也挡不住推土机,更挡不住推土机后面的西装。
有一天,回忆被彻底用完了,连想象也毫无趣味,我仿佛过了几辈子的人生,每一种可能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陷入一种空虚里,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没有回忆。屋子里安静极了。自从那次事件后,父亲白天就出去捡瓶子,他要攒钱给孙子买玩具,买书包。我知道,其实他的想法还没有变,他是在等我自己死去,安安静静地自己死了。我不怪他。
我全部的生命都在耳朵里了,可这地下室里静得像墓穴,连一个滴滴答答的钟也没有。窗户那儿挂着一个别人送给小福的风铃,可这儿哪有风呢?我希望水龙头能漏一点水,希望有个老鼠跑出来,希望有个蚊子嗡嗡叫着,也是个动静。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有的只是安静。我的回忆也用完了,精神完全失重了,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苦熬了半个月之后,媳妇搬回来一台旧电视,是给小福看的。小福想看动画片,他是个孩子。没人知道,当我听见电视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我激动得跳了起来。没错,跳了起来。我早已经学会了假装自己行动自如,可以做任何事情了,甚至是正常人所做不了的;像蝙蝠一样匍匐在厨房的上空,看着烧热水的锅咕嘟咕嘟地开着,我钻到媳妇的被子里,从脚尖到膝盖到胯下,越过腹部,翻过乳房,沿着脖颈走到她的唇,我亲吻她,用我全部的身体。然后,我继续往上走,在她的额头那儿,踉踉跄跄,这个才三十几岁的女人,皱纹很深,把我绊倒了。我拥抱着小福的时候,会觉得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宁,因为他的肉体,也正是我的肉体,我还活着。我蹲在母亲幽暗的骨灰盒上,倾听父亲如牛一般的喘息,最近,他新添了哮喘的毛病,每一次呼吸都好像从几千米深的地下打水,艰难极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气息从他的肺部艰难、缓慢地划过粗糙、狭窄的气管,在咽喉那儿受阻,又拼了劲冲出来。我成了一个幽灵。 晚饭的时候,小福打开了电视,《新闻联播》里男女主持的声音绕过墙壁,涌进我的耳朵里,似乎有几颗泪留了下来,他们没注意到。这些新闻播送,我听起来竟如玉振金声一般悦耳,福岛核电站危机了、中国人抢盐了、国家领导人做重要讲话了、伊拉克又死人了……天哪,这不就是世界吗?小福开始看动画片,咯咯笑,学里面的人物叫喊,但是一到八点,媳妇就会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我重又回到寂静里。
我开始无比迷恋电视机,每一天都在苦熬中等着它开启,一旦客厅那儿有动静,我就会想是不是有人打开了电视。最美妙的时刻,就是媳妇出门,小福和父亲在家的日子,父亲总是坐在地下室往上的台阶上哮喘、抽旱烟。小福会打开电视机。我亲爱的儿子,这种时刻你拯救了你的父亲。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倾听上了,那些故事比从前更完整。有一次,我深深地陷进了听来的故事里,竟然没注意到小福把一杯开水洒在自己脚上的惨叫。
可以安心倾听的时刻是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仍在空虚之中,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白天和黑夜。我的睡眠开始越来越少,它已经混乱了,而且这种奇妙的倾听已经和梦境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是幻想着还是梦着。我会告诉自己,你现在是醒着的,那么你睡去吧,真的睡着,我开始呼唤睡眠。有时候我会说,你现在是在做梦,快醒过来。
有一段时间,是春节期间,家里七七八八来了许多人,每天都有三五个走进来说过年好,老陈怎么样了的话。他们会走到我的床前,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腿,还有的扒开我的眼皮,说:表哥气色挺好的嘛。说,老陈你享福了,整天躺着,啥活不用干,啥心不用操,你自在了。说,大侄子,你命咋这么苦呢,你媳妇命更苦啊,咱老陈家上辈子做啥孽了,报应到你这儿了。说,嫂子,我哥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细细地听,辨别他们是亲戚中的哪个哪个。实在是倾听太久了,我已经能分辨出每个人说话时的心态和情绪。我从他们的话里听出来,表妹这些年过得也不好,和丈夫离了婚,一个人干临时工,一身的妇科病。三叔这些年发了财,每天给自己炖一只大公鸡,底气足。二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她声音里透出那么一种凉,像是冬天的风一样,她哭我命苦,是因为她的命也苦。儿子在天桥上摆摊,给城管追,直接从天桥上跳了下来,腿折了,儿媳妇不孝顺,天天给她小鞋穿。堂弟还算安稳,可背了一屁股贷款,每天一睁眼,就欠银行几百块钱,老做恶梦。
他们的生活我都明了,然后生出散不去的悲哀,这就是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怎么过,日子也是难的,只有一天一天挨过去,挨到死,算是完成任务。
初六的时候,我单位的领导也来了,进门就说:老陈,我和书记来看你来了,一点小意思。是给了媳妇一点钱。领导握着我的手,充满深情地说:
“老陈,你来单位这些年,单位待你不薄。你的工作,组织上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唉,可惜呀,要是再过半年,你就能转成公费医疗啦,就半年,就差半年。你也别怪我,没办法,制度在那儿呢。老陈,有什么困难你就说,一定要说,我帮你解决。”
领导站起来,跟我媳妇说:你也别去单位闹了,闹也没用,老陈这不属于工伤,单位员工给你们捐了一万块钱,不算少了,你再闹,把大伙的心都寒了,是不是?
我媳妇不说话,拎出拖把来哧哧地拖水泥地,就听见几个领导踏踏地跳着脚,说:这是干什么?走了走了。就走了。当年和他一起出差,洗澡的时候,还让我给他搓背,操他妈的,把老子当狗一样使唤,现在呢,还不是如此?他到发廊里找小姐去火,让我在外面守着,拿着他手机,他老婆打电话来,我就得说:“嫂子啊,没事,领导最近便秘呀,在厕所呢,不信你听,在使劲办事呢。”但愿将来有一天,你被屎憋死。我恢复平静的情绪,被跑过来作秀的领导们再次激怒了。因为我知道,年终总结的时候,他们会在大会上声泪俱下地说:我们的员工陈某某,不幸被砸,成了植物人,但是我们没有抛弃他,我们组织员工给他捐款五万多元。每到年节的时候,领导们都专门去家里看望,送去慰问品。老陈的妻子很感动,拉着我们的手说,这样的单位和领导,现在不多了。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这个团体的凝聚力呀,这就是我们不断发展的动力呀。我讲这件事,是想告诉我的员工们,领导的心里是时刻装着大家的,我们是一家人啊。我知道他会这么讲,因为我给他准备了七年的讲话稿,每一年,他都会讲类似的话。不同的是,现在我是那个被关爱、被怀念、被慰问的例子。
我躺了多少年了?我自己不知道,但通过倾听可以判断,这日子不短了。从媳妇骂小福的话里,我猜想,大概快到十年了。她总是说,你都三年级了,能不能懂点事啊?你都上初中了,你能不能别再气你妈了?你都快中考了,能不能好好复习,你爸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着?小福应该有十四五岁了,大概在十岁以后,他开始对这个躺在床上的父亲视若无睹。他进这个房间里的时候,完全是当我不存在的,如果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就会直接把书扔在我身上。媳妇骂他,说那是你爸呀。爸什么爸,他说,反正他也没感觉,他就是一个木乃伊,一块会吃饭会拉屎的木头。有时候,他也坐在我边上,长久的沉默之后说:“你怎么还不死呢?你要是我爸,你就快死吧,你别再折磨我和我妈了。”我特别想心如刀绞,但是我感觉不到心在那儿。他跟我说话,我就在虚幻中回答他,我们父子就这样进行了对话。
“我想死,儿子,你不知道有多想,可是我死不了。”
“人人都说我有爸爸,可是这算有吗?还不如没有呢。”
“唉,是呀,还不如没有呢。”
“你要是死了,也就不受苦了,看着一天天躺在这儿,我好难受。”他说着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小福,哭什么呢?你应该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做人上人,千万别和爸爸一样,草民一个,烂命一条,说话不如放屁。”
“有个叔叔,总找我妈,我看他喜欢上她了。”
“你妈不容易,有喜欢她的多好啊,嫁了吧,你别拦着,你跟你妈一起走,把我放在这儿自生自灭。”
“爸,我想去报仇,我让我妈告诉我当年是谁把你撞这样的,我要把他们全家都杀了。我跟你说,好几年了,我都在调查,一直在磨一把刀子,谁都不知道,等我找到他,就把他们全家都杀了。”
“别这样儿子,千万别这样,这样你的一辈子就毁了,爸的已经毁了,你的可不能再毁了。你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出息了不受人欺负。”
“我找不到啊,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他呜呜哭起来,哭了一会突然停住,用手抽打我的脸:“你要么醒过来,要么就死,你死吧,这样不死不活算什么呀!”
我感觉不到疼,只听见手掌掴在脸上啪啪的声音。
这么多年,时间是怎么从我这具木头样的身体里溜走的?我不知道,每要回想一下,都会先体验一种恐惧和悲凉。小福上初一的时候,父亲终于不再呼哧呼哧地喘气,他死了,死不瞑目,因为我还活着。他的骨灰和母亲的放在了一起,时间久了,落了一层尘灰,他们才是真正去享福,去安宁了。咽气之前,父亲还在抽他的大烟袋,一口烟没吸上来,人就去了。小福放学回来,叫爷爷爷爷,拍了他一下,他鼻孔里窜出几股烟,咕咚一下摔在地上,把小福吓得哭喊起来。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们来奔丧,我又听了好些话,知道了好些事,这些人死的死,病的病,越走越远了。这些年,父亲都是在这间小屋里陪我一起睡的,他躺往竹筏床的时候,骨头和床相碰时总有种特别的声音,吱吱咯咯,像一架老机器。然后是一整夜一动不动,不翻身,不起夜,直到早晨五点钟起床。
现在那张床空着,但每天夜里,我还是能听见骨头碰撞竹子吱吱咯咯的声音,我想,那上面还有什么东西留存着,没有和父亲一起走。
我躯体的生命体征依然很明显,呼吸均匀,心跳正常。我还被囚禁在这个完美的灵魂囚室里,它用它的活,把我困死了。唯一可安慰的是,我知道终有一天这囚笼会破碎掉,终有一天我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消失,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经过许多年的活着,我的死对所有其他人来说,都不再是悲伤的事,是解脱,卸下重担。可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还得继续倾听,以防自己陷进无边无际的虚空里。但是你们所有被我听过的人可否知道,这漫长而苦痛的倾听,一样是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