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固然,叶圣陶是一个真正的语文教育家,从他的论著里汲取营养,继承发展他的语文教育理论是我们对他最好的纪念,但仅此远远不够,我们还应该研究和学习他的为人之道,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做人的精神力量。这二十多年来学界研究胡适、陈寅恪、钱锺书成一时之风气,令人可喜。相比之下,我们对叶圣陶、夏D尊等人的研究学习是不够的,论著和文章虽也数量庞大,但大多集中在他们的语文教育思想。尤其像叶圣陶作为一个集作家、编辑、社会活动家、民主人士、语文教育家于一身的知识分子,他恪守儒家传统道德,又能跟上时代步伐,且能保持独立风骨,一生持“中正平和”态度,他值得我们后辈学习的绝不仅仅是语文教育思想这一方面。叶老一生为人行事正如他在开明书店20周年纪念碑铭里所说的:“开明夙有风,思不出其位。朴实而无华,求进弗欲锐。唯愿文教敷,遑顾心力瘁。”笔者认为,“君子思不出其位”,可以指他一生所言所为都是本分之事――文学和教育;所谓“朴实无华”“求进弗锐”,可以指他的文章和语文教育改革主张都是大众听得懂的话,绝无惊世骇俗的言论;所谓“中正平和”,指他无论作为一名小学教师还是到后来成为文教界的“祖师级”人物,一以贯之的待人接物之态度――“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所有这一切都符合中国传统道德中儒家要求士人“中正平和”“己达达人”的精神,同我们现在社会流行的一种浮躁风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二
如今,国学热潮又起,经典,主要是儒家经典又成为热门的书籍。其实,真要读懂经典是不容易的,要在阅读和写作中理解引用则更难。索引就是帮助人们查询的工具书。为什么要编这样一部工具书?主要是叶老感到有需要,他说自己年轻时受过经典训练,但时间长了常常记不住原文,忘记了出处;而实际的教学写作又经常需要用到这些经典中的名言警句,这不仅对广大钻研古典的人有用,对一般中小学语文教师、大学生都有用,于是他决心要编这样一本工具书。他说:
十八年秋,小儿至诚既三周岁,余妻墨林免于哺乳提抱之役,谋有所事,藉遣长昼,余遂定意作此《十三经索引》。以工余自任断句,墨林与余母则任剪贴编排,而铮子内姑母及吴天然、王F华女士亦时来相助,历一年半而书成。寒夜一灯,指僵若失,夏炎罢扇,汗湿衣衫,顾皆为之弗倦。友人戏谓此家庭手工业也。由今追维,其味弥旨。[1]
这里的墨林,即叶圣陶夫人胡墨林女士,铮子内姑母是夏满子(夏D尊的小女儿,叶至善夫人)的姑母,叶夏两家是姻亲,所以叶老据江南人习惯(随小一辈称呼)称夏满子的姑母为“内姑母”。吴天然、王F华(王伯祥的长女)在叶家大约做帮佣,两位也帮叶老做剪贴、标签之类活。
今天重提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因为现在年轻一代习惯于从“百度”“搜狐”上查找资料,一点击就能查找到需要的东西,而谁也不会去想一想这些资料是怎么编到电脑上去的。当年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查找的,尤其是叶老几乎凭一己之能、一家之力办成这么一件事,得需要多大毅力和耐心?中国编索引(或称“引得”)最有名的是与叶老同代人燕京大学著名历史学家洪业,在他“主持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工作的二十多年期间内,先后编纂出版了经史子集各种引得多达六十四种八十一册”[4]。洪业有团队,又在燕京大学获得美国人资金帮助;相比之下,叶老编写《十三经索引》是“家庭手工业”,是一批知识妇女在业余时间做成的,既不能赚钱,又不是“名山”事业,没有一点精神是不可能坚持的。如今是一个讲究“功利”“效益”的时代,像叶老这种替人作嫁衣的事不能说绝对没有人干,至少聪明人是不屑为的,而社会的发展、文脉的延续总是需要一些这样的有牺牲精神的人。鲁迅曾用“中国的脊梁”来称赞历史上那些“为民请命”为民族争光的人,其实像叶老这样志在教育救国,一辈子从事文教事业的人,是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洪业说:“为人为学要有识有趣有守。”笔者认为,叶老就具备这三点。他的有识有守是容易理解的,他的趣在哪里呢?从他年轻时就爱文艺善书法篆刻,老年时和王伯祥、顾颉刚、俞平伯、章元善诗词唱和,我们可以窥其一斑。 三
《国文杂志》到1945年9月为止共出三卷16期。宋云彬、傅彬然等人操持出力甚多。在那样艰苦的年月里出版这样的杂志,其困难甚至危险都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想象的。组稿、印刷、发刊有重重困难,月刊时常不能按月出版。其艰辛情况,可以从第三卷第三期一则复刊“启事”中窥见一斑:“这一期杂志,上年九月初已经在桂林印好,准备发行了,那时敌人逼近桂境,桂林紧急疏散,本杂志全数放在桂林北站,预备起运,到贵阳或重庆去寄发,但敌人来得太快,竟未能运出。现在将原有纸型,在重庆浇版重印……本社同人在这次的湘桂和黔南的战役中,仓皇撤退,千里跋涉,艰苦备尝,现在还能重整旗鼓,和读者诸君见面,真有说不出的喜悦。”[7]
叶老在《开明书店二十周年》一文里概括开明书店做书刊的精神是“不马虎”,正是这种凡事“不马虎”而严肃认真的精神赢得读者、获得声誉。他在谈到抗战时期的编辑工作时说:“战事初起,炮火就把我们的楼房、厂房给烧了。后来迁移到内地,心力交瘁,损失屡屡。湘桂战役中,损失尤其惨重,在黔桂路上,在金城江边几百大包的书被抛散了,被烧掉了,这些都是我们心力的结晶啊!可是我们并不颓丧。”正是在这样一种“开明精神”支撑下,他们坚持办了十六期,直到抗战胜利。回顾这一段历史我们不禁思考,像叶圣陶这样一位谦谦的儒雅君子何以在那艰难岁月里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担当起家庭社会赋予他的一份责任?当我们读到、欣赏到他那充满书卷气的书法以及循循善诱的话语,我们无法想到他是那么的强大。正是因为他有一种淑世救世的“大心肠”(林语堂评鲁迅语),才使他以及和他一起的那一群人为着现代文化教育事业开出了一种“开明精神”。
宋代事功学派代表人物叶适在《赠薛子长》里说:“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笃行不合于大义,虽高无益也;立志不存于忧世,虽仁无益也。”一个国家固然需要“象牙塔”里的学问,也需要“谈性论心”的学理讨论,但对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来说,教育年轻一代,改变人的素质,恐怕是最为要紧的事,而要谈教育,语文教育则是最基本的能力。叶圣陶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读书”“为文”“立志”“笃行”四方面全可以成为语文教师(当然不仅仅是语文教师)的楷模。他的价值怎么估价也不会过高,而“开明精神”作为学术界、出版界、教育界共同的精神财富将永远留给后人。中国学术界固然需要陈寅恪、钱锺书,但恐怕更需要叶圣陶这样的人。
之所以在介绍叶圣陶的淑世精神时引了一古一外两位学者的话,是因为我们当今大学、学术界缺少的正是叶圣陶这样一种关心千千万万青少年基本的语文教育的精神和行动。大学里关心的只是许多和社会生活毫无关系的所谓“学术”,中小学的语文教学研究、教科书编写在有些综合性师范大学里成为“边缘学科”,研究人员则成为“弱势群体”。纪念叶圣陶,笔者认为恰恰需要他那种关心社会、力图改造社会促进教育的淑世济世精神。当许许多多青年不喜欢阅读写作,不会阅读写作时,他们的“国民性”是无法被改造的。周作人在《枝巢四述》“序”里说:“名山事业未足为奇,唯能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说,斯乃胜业,值得赞叹。”可以说叶圣陶一辈子就是为了语文教育在“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说”,态度诚恳,解说详尽,可以说无人出其右。这些我们可以从他的文章、诗词以及他给一些中小学教师的回信中见识到。现在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大学者了。前几年北大钱理群先生领衔主编《新语文读本》,出现一批大学学者关心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理想主义者,如今这种盛况不会再有了,因为人们渐渐变得现实。正因为如此,我们更需要叶圣陶这种淑世济世的精神。语文教育搞不好,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参考文献
[1]叶圣陶.十三经索引[M].北京:中华书局,1980:自序.
[2]王春瑜.忆周予同教授[M].//学林漫录:第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叶至善.《忆周予同教授》补正[M].//学林漫录:第十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翁独健,王钟翰.洪业论学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序.
[5]叶圣陶.乐山被炸[M].//叶圣陶散文:甲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