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九十年代中叶,我记得是个冬天吧,弟弟愚忠不见了,母亲着急地对我说,你弟弟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我要找我父亲去。
“你哥哥都找不到,你,”说到这里,母亲顿了顿,“儿子,别去了,听妈的劝。”
妈,我哥哥找不到,不等于我找不到,对吧。
你哥哥那是跟着你父亲单位上的人去的,还有你根叔一块跟着去的,都没有找到,你自己去,让我怎么放心。
我出去找找,找不到就回来么?
别价,别再把你自己给弄丢了,你还让妈活不活?
愚忠狡黠地笑笑,我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你不让去,我自己会被憋疯的,你知道吗?
那你是不是要把你妈逼疯了你才高兴?
爸爸的失踪在愚忠的心里打上了一个死结,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我一定找到父亲。那几个字是从愚忠嘴里一个字一个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蹦出来的,钢一样掷地有声,嘴唇间都咬牙切齿地发了青,偶有鲜红的血渍驳杂在一角。
那个人走了,再搭上你,儿啊,你就听妈的劝吧,好孩子。咱哪里也不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愚忠那一年十八岁了,十八岁旖旎的天空充满了青春的向往,父亲出现的这个插曲改变了愚忠向往的人生轨迹;今后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愚忠排行老小,生愚忠的时候是伟人去世的那一年,又是地震又是发大水的,因为生愚忠,那一年是个秋天,中秋已过,天气慢慢地变凉了;一早一晚地凉,母亲月子里受了风寒,要不是大姨当机立断采取措施,母亲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母亲不止一次地述说当时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讲述……说完了,就一个人坐在老式的圈椅上,眼圈泛红,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外站着的儿子愚忠,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的情形,一下子跪在母亲膝盖间,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母亲被愚忠的哭喊唤回到眼前,儿子,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呀,就觉着自己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交代不清的梦;你不喊我,我就沉浸在梦里,还醒不了。
“你刚才吓死我了,你那呆若木鸡的样子,让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状况,傻孩子,你妈还能出什么状况”,边说边掏出粉白色手绢给愚忠擦脸颊上的泪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遍遍地擦,擦拭的很慢很仔细,当擦到儿子嘴巴两侧的时候,好像手绢落入毛茸茸的草丛里。喉头也凸出来,猛地一颤,儿大了。自己眼角里挤出几滴泪水,掉在儿子的嘴里,一滴,一滴。
父亲很看重自己的儿子,儿子随自己就像从自己脸上原封不动地模子里铸造出来似的。父亲掐指算算,等到我55岁退休,儿子正好可以接班,顶替我,父亲高兴的神情从言谈举止上外露出来,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瘦削的脸上开出了灿烂的鲜花,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父亲将一脸的喜气与喜鹊分享。
父亲仰脸看看槐树枝头上的喜鹊,模仿喜鹊的叫声叫了起来,躺在床上的母亲以为又是喜鹊在叽叽喳喳地叫呢?叫吧,叫吧,这是好兆头。以前,母亲最烦听鸟雀的叫唤了。
母亲的脸色红晕,头发湿漉漉的,婴儿静静地躺在母亲里侧,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地忽闪着,凝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新奇的世界,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生长的力量,两条肉鼓鼓的小腿蹬着,胳膊招展着,乌黑的头发,汗水里洗浴过似的。像初春长出的幼芽。母亲对自己的丈夫说,生头胎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你像现在这么上心,这么兴奋;你心里有种隐忧,对吗?那时候。
别瞎说,我能有什么隐忧。
你听我说,进了腊月门,我过铁道,到山根底下的井里提水,滑了一跤,生下了咱们的儿子。咱们的第一个儿子。
你亲口对我说,我心里是七上八下的,担心死了。
当接生婆报母子平安的时候,你还将信将疑呢?老半天才缓过那个劲来,是不是怀疑……
别胡说。
你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在雪地上蜿蜒着伸向大山深处。你们男人是多么地小心眼。
这是对你的爱,懂吗?
别说的那么假惺惺,好不好。
你说我对你怎么样?对这个家怎么样?还说男人小心眼呢?你们女人也大度不到哪里去。依我看。
母亲笑笑,岁月的风风雨雨稀释了彼此的间隙,也深化了相濡以沫的绵绵情丝。
你弟弟走了,我那几天什么也没做,看着他,他对我说,“妈,我只是这么随口说说而已,我上哪里找去?人海茫茫。”
……他还是走了,桌子上丢下一封信,用一本书压住信的一角,那是一本作家杨朔的散文选,封面都黄黄的起了毛边,信里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妈,哥,我走了,不用找我,我找我爸爸去了,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来。
信的下角落款:愚忠
他在落款的下面又添了一行字,哥哥,拜托了,好好地照顾妈妈,后会有期。”
愚忠把“会”写成了悔,在悔字那个地方附近洒下了不规则的泪水,点点滴滴地图一样洇成一片,笔画狼藉,字的偏旁部首有的看上去东倒西歪,错错落落。
母亲让我报警,我没有报警,愚忠是骑着一辆自行车走的,一辆吱吱扭扭的旧自行车走的,旧自行车是村里马三的,马三把车子停在胡同口,转眼就不见了。
马三找到家里来,你儿子愚忠骑走了我的自行车,你看怎么办吧。
母亲说,我不知道呀,等愚忠回来我问问他。
那可是一辆大金鹿牌子的车子,跟了我都十年了,一转眼的工夫,就……
等了三天,又等了三年,还是杳无音信,车站码头都找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走的那天是个冬至,天空被灰色的空气笼罩着,灰茫茫的天空里响彻着呼啸的风,哨子一样呜呜地响,他自己干活积攒下的钱放在塑料袋子里,鼓鼓囊囊地,母亲清点了一下,一分没动。
我接母亲还有妹妹到镇子上跟着我过冬,母亲说什么也不去。“别说不着调的话,家里呢?就这样舍了吗?你爸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你弟弟愚忠。回来了看看家里没人怎么办?” 过冬不去,过年可得去吧。
母亲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我一看没辙,自己另想辙吧。我只得一个人往家里赶,单位上放假,一般都是年三十的下午,越是年呀节呀的单位越忙,走不开。媳妇呢?我走她才走,带着孩子。
我让媳妇先回家,媳妇说什么也不回去,拽着我,有时候好不容易媳妇回老家过年了,母亲看我没回来,母亲的脸色就不好看,看到孙子还有儿媳妇在脸前,心里多少宽慰一些。
忙碌起来,媳妇哄好孩子,帮着母亲打打下手,“你放在那里吧,别管了,你看孩子去吧。”
没事,我帮着你干点是点。
好,你拿油桶去,就在跨屋里的那个墙角上呢?
是这个吗?给。
不是,要那个盛豆油的桶,炸藕盒、炸鱼、炸丸子还是豆油炸出来的香,颜色也鲜艳。
媳妇又去找,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媳妇的肚子里就有了怒气,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到底油桶在哪里呢?
勺都热了,冒出白气;发出嘶嘶的响声,还没找到油呢?母亲还挺生气,真是上班上惯了,什么也干不上来。转了一圈,母亲找的那个油桶还在屋门后头呢?伸手就摸出来了,母亲假装没找到,把勺从炉子上拿下,换上烧水的白铁壶坐到炉子上,一个人找勺,能放到哪里去?东望望、西看看。
突然母亲哈哈大笑起来,久违的大笑,真是应了那句话,骑驴找驴。这不是在这儿吗?
旋即捂住嘴,洋溢的脸立刻愁云惨淡起来。
找到了吗?媳妇抱着孩子问?
没找到那一桶,用这一桶吧。
都让你把我支使迷糊了。媳妇嗔怪道。
别说你,我自己都忙糊涂了。
孩子他爸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都几点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夕阳西下,很快被山头遮挡住,天空中的爆竹声声在耳畔响着,火药味浓浓地密布着挥之不去。
“怎么还不来,这都几点了,往后过年都别来了,干什么也指望不上,不来,心里还不这么堵的慌。”母亲的脸色不仅仅是难看的问题了,丈夫、儿子一起聚焦在脑海里,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脚步声夹杂着惯有的咳嗽声,在苍茫的暮色里定格。
“儿子,看看谁来了,爸爸回来了。”媳妇逗着孩子,侧歪着头,走,看看去。
媳妇迎出门外,悄悄低语道:“老太太发火了,你别顶撞她,不管说什么你听着就是。”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妈。
你还知道回来?你回来干啥?往后别来了,母亲的眼睛里落花流水般一股脑地淹没了节日的气氛,这是过年吗?这是过的什么年,用手戳戳自己的胸口,生不如死呀?生不如死呀?
“那个挨千刀的一走了之,走的那么莫名其妙,愚忠愚忠也是那样,打着找你爸爸的旗号,偷偷地走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你吧,天不黑不回来,让俺说什么好呢?”呜咽的腔调里溢满悲凉的气息。
“别说不着调的话,你以为我不愿意早点回来,大年三十,我的心里就好受啊?谁不想回家忙活忙活。单位忙我有啥办法?不行,把工作辞了。那样你满意了吧。”
我的声音很低,母亲听的却是清清楚楚。
“你别逼我”,母亲一跳老高。
表兄把我推到一边,你少说一句,你大年三十,来这么晚,有理了。
我低下头,一言不发。
“俺姑就这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越是过年心里越是不是个滋味,心如刀绞一样。你哩?不到黑天不回来,好歹你是妈儿对不对。你得设身处地地站在她那个角度上想想。你爸,已经这个样了,一点音信没有,你弟弟,愚忠,找你爸爸去,也是杳无音信,愚忠走的时候也是快过年的时候,你说她心里能好受吗?”
我拍拍表兄的肩膀,无语凝噎,递给表兄一根将军牌香烟,我闭上眼睛,泪水马上从眼睛的缝隙里,穿越睫毛掩映下的眼眶汩汩流出。
“那一年弟弟愚忠掉到村里的湾坑里,湾坑很深,那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我有三天没回来了,愚忠被救上来的时候瑟瑟发抖,愚忠在湾坑里溜冰,咔嚓一下子就掉了下去,掉下去的那个地方,薄冰只剩下一层,又酥又脆,幸亏有人及时伸出了一根长把的枣木棍子,愚忠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缓缓地爬上了岸。
那次是父亲发火,“你还知道回来,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你差点就见不到你弟弟了,你知道吗?那一次父亲几乎动手揍我。”
我跑到床上看着一向活泼的愚忠一下子昏昏欲睡的样子,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夺眶而出。那一年愚忠才10岁。
过年,蒸年糕,蒸枣黄面窝窝,一般是进了腊月门,都忙活开了,旧历的年底一天天跟着浓郁起来,过了腊月二十三就得一天天地数,一天天地盼。在外面的人回家过年,在母亲的心里异常地强烈。越是远道的一般回来的越早,母亲念叨我的时候,一页一页的日历蝉翼一样透明了心思。
拿出我以前的照片看,一个人说,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呢?难道真的就那么忙吗?
贴对联,贴福字,我都是提前自己写好了的,母亲对贴对联也不反对,表现的到很积极。也许这是母亲担心的地方。
农村里冷也是事实,电线老化,电力供应也是个事,空调、电暖气还停留在梦想阶段。媳妇觉着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有种种不适宜感。
在农村里有讲究。谁家媳妇不回家过年,就是犯了大忌。就要被村里人当做谈资反复咀嚼。
要是谁家的在外成家的儿子不回来过年,那可是个大新闻了,母亲说,再大,能大起这个年吗?
谁谁家媳妇过年都没回来,媳妇呢?儿也没回来,接着褒贬一通儿子儿媳妇,再往下就轮到长辈了,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半斤八两,一块说着去吧。
那家子就特别掉价,脸上无光,出门就像人脸前低矮那么一截子。
我是过年过节都回老家,不管母亲的脸子有多难伺候我都回来,就是下刀子也往家赶,其实母亲就是一个高帽子客,容易激动,过年是一个槛,是难以逾越的槛。 母亲自己说的,忙完了手头里的活儿,自己抽袋烟,疲劳随着青烟从骨头缝里娩出,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解乏;看着缕缕青烟逶迤争出,顺着青烟袅绕的思路寻找愚忠的蛛丝马迹,愚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儿啊?似乎想起了儿子。“你这个挨千刀的老头子,你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你为什么走呢?是不是我脾气暴躁,儿子愚忠盘算着接你的班呢?就是接不成又有何妨?害的愚忠跑出去找你,上哪里找你去,比大海捞针还难。”
这回,走了一个,还搭上一个。
每年母亲都等,等着丈夫与儿子回来,等着奇迹出现,胡同里一有脚步声,就仿佛觉着他们回来了,喜出望外地往外走,一看不是,次数多了,母亲就灰了心,闭上眼睛,自己跟自己抗争,那是幻觉,幻觉。
母亲坐到老圈椅里,圈椅两边的扶手都坏了,还是愚忠用铁丝箍住的,哪个地方有些松动,母亲还是保持着原状,说什么也不肯换。
母亲上供的时候,都是很含蓄地念叨一番,摆上一盘肉,一盘藕盒,一盘水饺。
尤其是大年三十晚上,支一张矮桌,在厦子地下,倒上三杯白酒,把供品摆上,不忘插上三炷香,香雾缭绕,黄表纸翩翩起舞,母亲在火光里念叨,火光映红了脸颊,念叨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那情形仿佛是他们都回家了,一家人团圆着哩?
念叨念叨身子旺,母亲对此深信不疑。母亲不知何时,眼泪汪汪着,汪汪着两团银月,燃着的三炷香看上去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自己吸着的烟吞吐着日月精华,飞扬的纸灰在母亲的眼帘里荡漾;照例念叨年复一年永不变更的那句话,“我一定找到父亲。”这是愚忠的原话。
母亲说的口气很像,就像愚忠附体一样。
“你找不到也要回来呀?”
我惊异于母亲判若两人的语言表达,自己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恐。
自己嘱咐儿子的话言犹在耳,恍惚中,在萦绕万千的梦境里,父子回来了,就在大年夜里,漫天雪花纷披在他们身上。
你可别说,在千年到来的大年夜里,愚忠回来了!
七点刚过,母亲照例念叨自己的功课,一往情深地念叨,突然铁大门响了一下,接着是吱吱扭扭的声音,踏在雪地上沙沙沙的声音,刀片一样嚯嚯的声音在磨刀石上来回地摩擦着;“大门响,妈。”
大门关着哩?风刮的,都多少年了,那是作祟的幻觉。别管它。
我谨慎地屏息静听,外面的声音好像也在胆怯地屏息静听,正在直播的新闻联播突然静寂下来。
儿子跑到我的跟前,“爸爸”叫着,手里拿着一块排骨啃;我赶紧让儿子别出声,一面看看母亲的脸色,母亲递给我一个颜色。一面让儿子看看奶奶的脸,儿子乖乖地叫了一声“奶奶”。
接着把排骨送入奶奶的嘴里,叫得奶奶合不拢嘴,甜甜地应了一声。
好孩子,你吃,你吃,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孩子也回报了奶奶的一个吻,一层油亮的东西泊在母亲的脸上,一小片纸灰在脸颊油亮的那个地方落定。
一个颤抖的声音与母亲的念叨重叠在一起,“我一定找到父亲。”
妈,我回来了。“我胡汉三回来了。”“愚忠朗诵着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一句台词,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里去。
母亲跌跌撞撞,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愚忠啊?
母亲双手合十,深深地低下了头,泪水似断线的珍珠颗颗滚落到地上,砸出一个个的深浅不一的坑穴,妈,我还给你带回了一个儿媳妇,乳白色的大围脖缠绕在脖颈上,几乎遮住了俊俏的脸蛋。我赶紧往屋里让。
许久,母亲抬起头来,晶莹的泪光灼伤了记忆,迷离中,抚摸着愚忠的脸蛋,让妈好好地看看,看个够。
那边安排姑娘食宿,忙得不也乐乎。
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赏给了愚忠,嗔怪道:“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给家里来个信,你这个调皮鬼,真有你的,快吃饭。一定饿坏了吧。”
“饭倒不着急吃。我先睡一觉再说,我还要看春节联欢晚会呢?”愚忠说。
你还睡什么,八点就正式开始。你哥俩好好地喝一杯。
愚忠叫了我一声哥,叫了一声嫂子,抱起侄儿,亲了一口,说,我走的时候,印象里嫂子正腆着个大肚子很笨很笨的样子,转眼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说时间过的快不快?
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我漫不经心地说。愚忠不再搭话,抱起儿子来,叫叔,侄子。
叫,叔叔给你巧克力吃,还送给你汽车玩具,布娃娃。
儿子挣脱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看我,看看愚忠,叫啊,这是你叔,你愚忠叔,我看到儿子还是很眼生地看着眼前抱着自己的人,本能地拒绝;我接过儿子,放到地上。
不累,不累,我抱着吧。
不能惯他,你这孩子,叫呀,这是我多次向你提起来的愚忠叔叔,儿子还是怯生生地看着他,没有叫。
我伸出巴掌,被愚忠拽住了,孩子,以前一次也没有见过面,这不挺正常吗?
正常,我疑惑地问了一句。
旋即想起了自己12岁那年,见到分别三年的父亲时,又激动又兴奋,一个爸爸,叫一声就那么难吗?
母亲再三催促,叫呀,叫呀,自己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一下子躲到一旁,眼前站着的那个人也惊诧不已;儿子,叫爸爸。
爸爸,把旅行包搁到地上,俯下身子,抱起自己端详了又端详,儿子,不认得我了吗?
我摇摇头,忽然亲了爸爸一下,泪水哗哗地流个不止。
……
那记忆后来告诉了愚忠,愚忠借花献佛,哥,你还说孩子呢?你12岁那年见到咱……爸的时候,也是羞涩地往后躲,是不是。愚忠的语调轻轻地,像五月轻柔的风拂拭着一树的绿叶。
辛苦你了愚忠,这些年受了不少罪吧。
哪里。哪里。
我心里明白,找父亲肯定是水中捞月,不敢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尤其是大年夜里。
愚忠把我拽到院落里附在我的耳根上低语,咱爸找―到―了。
我半信半疑,真的吗?
愚忠肯定地点点头。我还是感觉如坠云里雾里,我刚要想告诉母亲,转念一想,自己唐突地问,合适吗?万一是愚忠放出来的一个烟幕呢?
愚忠叮嘱我,过了年告诉母亲。好让母亲有个心理准备。你知道咱妈的脾气,慢慢来,不能着急。
你说呢?
我佩服地点点头,愚忠经过这几年的磨炼,成熟了,也稳重了。
你兄弟俩嘀咕啥呢?还不赶紧上屋里来;外面那么冷。
我悄悄地说,回屋吧,那个事咱一口说定,不提。
愚忠说,那是,要是走漏半点风声,行啦,这个年就甭想过了。
那件事,对母亲来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