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雨夜
走出“豪客”咖啡馆,与两位旧日同事分手时,夜已经很深了。
虽然天低云暗,雷声在远处沉响,天空不时有闪电划过,但却没下雨,风也很轻缓。
我走在一条离家并不很远的街路上,心头莫名其妙地跳出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诗句,再跳出李白那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刚那么一会儿,尚未来得及想点儿什么,或好好看看周围的夜,忽然,近前爆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便被劈头盖脸的雨水给整个淹埋了。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比“瓢泼”更猛烈更强势数倍的“倾倒”啊,我相信一定是天河决堤了!天地间茫茫一片的哗哗水流,已使人无法看出如注的雨线,由雨水腾起的无边白雾,令眼前的一切近乎虚幻。
风一下子大了许多,仿佛万物都为今夜这场特大暴雨做好了准备。
我踩着路面上汇聚的流水艰难地走着,狂风暴雨中的挣扎使我简单到什么也不想,只一门心思对付脚下的路。
道路成了流动的河,我在这流动中既走不快又不敢停下。人的雷声在头顶轰响,闪电照得见地上厚密的水泡,好像有一只神奇的大手紧握鼠标果决地点了“删除”似的,我很奇怪,这样的时候,不仅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就连那些出租车也没有了踪影,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疯狂而孤绝的雨夜,到底是偶然,还是因为什么?当然,抑或许他们就在我附近的某个地方,因为太汹涌的雨水的阻隔,使得我们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我被风雨狠狠地撕扯着,早已披头散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撕成碎片。每走一步,都需倾其全部心力,我很清楚如此下去,自己不可能坚持很长时间,难道,我再也回不去家了吗?
路灯照亮了眼前几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那些叶子都还青着,是风强行摘掉了它们,它们也只能带着永远的心伤和憾恨在时间中沉寂、消散。蓦地,我看到在这些叶子们的前方有一朵花,一朵不知是什么花的玫红色的花儿!那花在雨水重重地击打下时沉时浮,湿沉的体量显然比叶子们走得更不容易。可它却不但没有停下来,还一路领先,无意中做了我和叶子们的导引。好多次,我认定它已彻底消逝了,可它却会在我无望的目光中一回回跃出水面,让我不时抹去眼睛上的雨水泪水,跟着它这边那边一起曲来拐去地走,我想减少这朵花体能的耗损,决定把它捞出带上,然而,那一次次伸出去的手刚一碰到它我立刻就滑倒了。剧烈的锐疼使我猛醒,我不该这么世俗地帮它,它绝不肯接受这份好意,它有自己对待生命的方式,很多时候,困境之美远胜过一览无余的林荫道,它一定是这么想的,它情愿死在最后一息的苦苦行走中,死在自己的花香里。
世界疯狂了。扭曲了。重又混沌了。风因失去方向而不得不迟缓了一些,飞流直下的雨却无丝毫减弱的意思。
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我,已挪不动脚步。附近没有屋檐可暂避一下,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能坐下歇息,而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只好向行道上一棵碗口般粗的树走去。尽管我知道这很危险,从避雷的角度讲应该远离树下,可力不能支失去撑持的我已顾不了这些,我此刻最需要的是依着树歇歇,然后,再重新开步。
当我和这棵枝枝叶叶都流着雨水的树环抱在一起时,它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平日常在这条路上散步的我是否和它相识,一点也不重要,它接纳了我,这已足够。我尽可能地贴紧它,让雨中纵横的热泪尽情洗刷岁月的积尘和沧桑。我没有开口,爱和感激令我浑身战栗,从未感到一棵极普通的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树,对我如此至要,如此深入我心!刚才水中那朵盛开的鲜花,正是我对这棵树摸得着看得见的心情啊!人其实不要太多,像这时刻的我,只要有棵树可以靠靠,就很幸福,就比什么都好。
早已被颠覆的夜看来要彻底疯掉了!轰鸣的雷声在这棵树的顶梢盘旋,我惶恐而无奈地闭上眼睛,每一次都因担心自己会遭受雷击而怀着告别和赴死的心情,可每一次又确认自己还依然活着还和树同在,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摇晃得并不厉害的这棵树却被雨水击打得越来越经受不住,慢慢弯了下来,向一旁倾斜,我正在调整自己站立的位置,以便和它更紧密一些,只听一声闷响,怀抱中的树生生断裂了!
我惊叫着,痛苦地俯下身去,双手使劲儿将树往回推,试图让已经断裂了的树身再对接起来,可是,这除了徒劳别无任何用处!它继续断裂,只剩下一点藕断丝连的皮,它死了!一棵树就这样死去了,死在我爱的怀抱里。风并不是刮断它的头号凶手,是雨活活将它抽打死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领略了凶狠暴烈的雨的威力,也第一次有了一棵树在自己怀抱中丧生的疼痛经历,是它给了我非同寻常的救助,可我却眼睁睁看着它撒手而去救不了它!对于一个生命来说,什么事不会遇上呢?能挺过去就好了,这棵树它没有挺过去,可它尽力了,它在死亡之前还拼却全力帮援另一个生命,它虽死犹生,依然活在时间中,活在我的每一个日子。
残酷的死亡折磨着我,我不愿再看到这棵树那流血的伤口,我必须赶快离开这儿,我要回家,不能就这样被暴雨胁迫和俘掠。
路面上的水更深了,大雨仍发怒般铺天盖地地倾泻,随着一串炸雷的滚动震响,所有的光亮全灭了!闪电划过,我分明走入了阴森怪异的鬼片……
黑暗做了暴雨的帮凶,世界动乱得一塌糊涂,疯狂的雨夜破碎了!没带手机的我,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被彻底孤立起来。我跟自己说,只要走着,就有希望。就这样我一点点踉踉跄跄地走着,倒下了再慢慢站起来继续走,只有这时才真正体味出“遥远的路是不用脚走的”深刻内蕴,我已不知道我是谁,在做什么,是自己在走还是被巨大的雨水冲着赶着……过往的时光里,我曾感觉自己是厚厚积雪中的一片雪花,是纷纷落叶中的一枚树叶,是深度宁静中的一个小小的光点儿,可我却从没如此想过雨,我不敢奢想成为一滴雨,我永远只能遭受雨和风的击打杀伤。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到哪儿有点不对劲儿,我驻足抬眼,这才明白,原来雨小了,小得似有若无,风也在低声喘息,这让我兴奋得加快了脚步,把水得一路尖叫。 快到家了,并不需要任何言语。我很清楚,明天的媒体一定会有关于这场特大暴雨的报道,而我今夜的亲历和遭遇,以及那朵花那些叶那棵树,却没人知道,即便有关乎那棵树的图片和文字的消息,也肯定是简略而表面化的。它们只能永远静静地隐居在我的心里,有时也会发出磅礴而温柔的震荡。
轻信
冬日午后,我躺在床上,正随手翻看一本杂志催眠,不料老同学打来了电话。她情绪极好地说,他们一行人刚到素有“湖泊之国”之称的那个国家,由于时差,现在她那儿是很深很深的夜,而她在异国他乡想我了,想得必须要听到我的声音才会好受一些……
我眼一热,鼻子发酸,喉头哽得厉害!真难为她在千万里之遥还能如此想着我,而且不顾国际长途昂贵的话费,这该是怎样的一份情意啊。夺眶而出的泪水默然沛流,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尽量口气正常地跟她说了几句旅途愉快之类的话就匆促挂机。没想到只那么一会儿,她竟又打了过来,这次耳边满是她开怀的大笑,笑足笑够了才对一头雾水的我欢声道:感动得不行了是吧?匆匆挂机是想替我俭省点不菲的国际长途费对吗?要是没猜错,你这会儿还努力噙着泪呢。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子的,这就是你――永远也改不了的轻信!告诉你吧,我哪儿也没去,就是想试试你长进了没有。另外,先给你约一下,下午的后半个时候我去见你商量个事儿。这回不等我说什么,她倒先挂了。
我怔怔地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回过神来,咀嚼着她的话,深以为然。看来自己总爱轻信别人真诚表白的这个毛病,怕是今生今世改也难了。对那些戳七捣
八、惯于捕风捉影、传闲话生是非的人,我不仅不轻信,还深恶痛绝,一直对其保有足够的警惕。无论说得多么有鼻子有眼,我都不予理会,概以不信来处之,让那些怀有恶意或爱嚼舌头的人,说得自己没劲没趣没人格,一切不攻自破。然而,对那些极度“温暖而感人”的“至诚”表白,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往往真假难辨,每每被对方套牢套死而全然不知。
女友乔迁新家之前,我去看她正在装修的房子,阳光照得满屋暖亮,那简洁大方的风格也正合我意,就喜欢得入醉入痴。女友见状朗声出言:放心,我早有考虑,搬来后单独留一房间给你,把床上的被褥铺好,你晚上什么时候想来住都行。边说还边把要留给我的那间房指给我看。我是一个缺少关爱对暖很敏感很看重的人,女友的话我更没有理由不信,而且她是如此认真,正在付诸行动呢?被深深感动的我,为此而写下了长长的诗句,而一连好几个夜晚浮想联翩难以入寐,而反复逼问自己如何才能对得起这份情才不辜负女友……可是,等她真正搬进新居,却闭口再也不提这事儿了。我去她新家道贺,她领着我各屋转看,到底未能忍住我低声问她:晚上我想住你这儿怎么办?她像先前从没说过那些话一样高腔大口地道:那好办得很,咱俩一张床呀!我很为自己悲哀,竟拿棒槌当针,将她的即时笑谈信以为发自肺腑的心声。
在单位,时常总有人谦逊无比地跟我说,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批评,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臭白菜。你不批评指点,那就是拿我当外人啊!这年头,谁能直率地给咱指出缺点和不足,那才真正是把咱当成自己人呢。有些人光说好听话,什么事也不给办,那有意思吗?都不是傻瓜,人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吃那些所谓的好听话……听听,这拍胸顿足指天指地的表白,我能不信吗?我信了,非常相信,结果怎样?还没怎么批评呢,却招来了极大的不满和怨怒,为此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酒桌上,一熟识的企业家豪情满怀,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宣称,单位若有什么活动需要他赞助请尽管开口,他的企业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化含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果有活动不说,就是看不起他,就是把他当成粗野之人拒文化之外,就是……一句话,不够兄弟姊妹们味儿!闻听此言我目光潮湿,向来不胜酒力的我边将谢字说了一大堆,边以喝死算了的牺牲精神与之接连碰杯,中间悄悄出去吐得一塌糊涂,回来再装作无事一样继续与他对饮。我真诚告诉他,近日就有一个重要活动希望能和他联办,还说了活动的大致情况。他连说这活动好,好得很,并一口应承:没问题,看我的吧,明天上午九点整,我们还在这个房间具体商谈。第二天,深信不疑的我和单位有关人员生怕误点早早到此恭候,却再也打不通他的手机,发信息也不理会,打他公司电话询问,回答说老总的行踪我们怎么会知道。事情就这样吹灯了,直到我忍受着被酒精泡疼的胃,失望丧气地狠狠删除他的电话号码……
和友人相聚,晚宴结束时,其中一个敲着桌子无比郑重其事地道:明天晚上我安排,在“好运来”酒店二楼锦程厅,咱原班人马一个也不能少,哪个不到,我就和他断交。临走时,他还一一握住各位的手反复叮嘱“一言为定”!我挚信着他的话,推掉了一应饭局,专心参加他的宴请。提前十分钟就到达的我,左等右等早已过了约定时间还不见一个人影,只好给一位也在被邀之列的人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哈哈大笑反问我:怎么?你还真去了?酒桌上的话也能当真吗?人家今天又没有再给咱们打电话呀,那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酒店走回家的,在心里,把那个说话不算数的他骂得狗血喷头伤痕累累。
生活中让我轻信的此类事无以数计,我吃下一个个的“堑”,却从不长智,饱受着尴尬和伤害,又从来不具有怀疑的能力。
幻想奇迹
周日,我独在办公室面窗而坐,目光一遍遍搜索着前方不远处一棵年年这时候都要开满紫花的泡桐树,然而此刻,却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似的,这棵树竟杳无踪影。在它原来挺立的地方,除了空阔还是空阔,无论我怎样不甘心地反复寻找,它终是缺席,而且我不得不承认看来自己是再也见不到它了!
它老了吗?去了哪里?尽管我至今也没有到过它的树下,更没有折过它的花儿,可我执信,我和它之间有着心与心的深度呼应,岁岁春日它那紫中泛白盛开枝头的花,一季季温暖并照亮我荒寒沉郁的心。它切切实实地生长在那儿,日日夜夜站立在那儿,生长,孕育,开花……不管我开窗不开窗,也不管晴天或雨天,我都能看见它。便是现在,我也很轻易就能在它离去的那处虚空里,准确地复原出一棵真实的它,以及它那含有淡淡甜味的弥散的馨香…… 然而,作为物质的它,确然已经消逝,没有谁能够将它召回,死灭是生命的定数,就连万能的上帝也无能为力。因而,我们活着的人只能凭记忆去回味,去感念,去怀想,如是,那些消逝的人或事物在给我们带来怀思感伤的同时,又以这种方式活了下来。所谓万物生生不灭,不过如此。
我脑子里正杂草丛生胡思乱想着,父亲却来了电话。父亲一般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除非是他认为有事要跟我说。果然,父亲开门见山道:“那点钱,在家里放着,你回来把它拿走!”
“慌什么,先放你那儿。”我眼一热,泪光模糊,话却说得尽量平静。
“不中,不中!该咋着是咋着。我早就说过,这是你给的钱,还得把它交给你。人老了,不中用了,今晚脱了鞋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再穿上,我要这么多钱干啥。”父亲的口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好吧。”已是泪流满面的我只得答应他。为这点钱,父亲近两年给我说了好多次要交给我,每次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拖延下来,这回怕是真的无退路了。
“你记住,到时候我喊你上楼说个事儿时,别忘了拿上你的包。”父亲很细心地叮嘱我。
“好。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努力挤压着声音里狂奔的泪水,不让父亲听出有什么异样。
放下电话,我伏在桌上失声痛哭,一个残酷无比、一直以来我都恐惧得不敢触碰却又必须去面对的现实是:父亲一天天衰老,而我却越来越依赖他,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父亲真的老去了,我的日子将怎么过……他说的要交给我的那所谓的“这么多钱”,其实也就一两万元,是我这些年来陆续给他的钱他舍不得花积攒下来又交还给我的。为这事,我气得没少吵他,平时他和妈过于俭省,水果舍不得买,牛奶舍不得喝,就连时鲜蔬菜也因嫌贵而宁可不吃。常常总是把我给他们买的新衣服新鞋子放起来,把旧的破的补了又补,修了又修,有几次我恼火得说了一大堆狠话后,不由分说把他们当做宝贝的那些破衣烂鞋统统扔进垃圾箱。我一再向他和妈强调,我们的生活跟富人自然是没法比,跟条件好的人家也没法比,但毕竟有工资,正常的吃穿看病没问题,不必那样苦着自己,更不必有病硬挺着不看医生不治疗。他们答应得很好,可过后照样省吃俭用,任凭我怎样发火都不奏效。而且,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70多岁的父亲每年还要在老家的山地里种土豆,种萝卜,种包菜,说是要锻炼身体呀,只有我心里明白,全是因了我爱吃家乡这些东西的缘故。为了阻止他,我故意说老家的这些土豆什么的自己已经吃够了,他再种我也不会吃一口了,有两年还真是说到做到,坚决拒绝他的给予。父亲心里明镜似的却不道破,只说是他自己想吃,因为老家地里生长出的东西跟城里街头卖的大不一样,格外有味道。没办法,这些年来,他照种,我也就只能由着他种种收收,不劳而获的我自是没少享用。父亲此举与通常意义上人们所理解的那种获得为儿女做事的“成就感”的满足完全无关,他只是要把一个满满的父爱给我。
回到家,眼睛红红的。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摇摇头,低声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问。
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我哽咽着说了父亲电话的内容,我说我不敢想象离开父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父母已经去世,而我的父母毕竟都还健在,而况现在的生活条件不知要比过去好多少来劝慰我,要我想开些,自然规律是谁都不可抗拒的。
我当然明白这些,可是,唯有我最清楚我对父亲的依恋有多深,父亲对我多么重要!他一直山一样让我感到可依可靠,海一般令我深觉宽厚包容。至今无论工作和生活上我遇到什么难事或过不去的坎儿,他都帮我排解,给我信心和力量,甚至鼓起我活下去的勇气!每每我受了屈辱,对人生极度绝望,快要撑持不下去时,他那宽阔的胸怀永远是我发泄愤怒的出口,疗救养息的故乡。父爱,可以融化一切,是照亮我生命的灯盏!
我曾多次跟父亲说过,我不能离开他老人家,如果有一天死神一定要把我们父女分开,我就随他一块儿走。否则,那我就决非仅仅只是可怜、孤独、凄绝、灵魂无处安放,而是整个一个生不如死!
“胡说!你这孩子脑子有毛病!”父亲大为生气,竟用孝道和责任,以及我还必须要承担起给已故的亲人们送纸钱做祭奠为由,狠狠责劝我还得好好活着,必须要好好活着。
这让我深深陷入幻想,我幻想能够按我的意愿出现各种各样的奇迹:比如,人的胸前生出一道长长的拉链,可以随时打开清洗不洁之物并治疗各种病疾;比如,人的头脑要像人们翻口袋那样经常翻出来看看,里边生长了多少善美和罪恶;比如,窗外的那棵泡桐树能活千年万年,直到有一天和它一起出生的那些树全都不见了它再消逝;比如,所有的土地上都只生长庄稼不生杂草,这个世界永远不要有坏人;比如,父亲与我完全可以同天同时故去,那样将会少去多少的牵挂和惦念;比如……不是吗?这个世界太缺乏恒久的集体意识了,我们日常用的物什为什么总要除旧换新?难道就不能一直不旧不坏不破不损地用下去吗?我知道,我这样幻想很天真可笑,很白日梦,很违背天道物理,很不可理喻,然而,这确实是我非常真实的幻想,而幻想本身是没有对错的,谁都无法阻止的!
我希望我的幻想能出现奇迹,这样,我就不用再忧虑和担心我将孤身一人漂泊于茫茫人世了。
日子里的那些忙
月季,是花中的劳动模范。
可以想见,那些白天和黑夜里,那些风雨阴晴的日子里,为了一年四季都要开花,它不得不全力以赴,战胜一切胆怯、犹疑、动摇、沮丧,以及雷电霜雪的击杀和抽打,最终用姹紫嫣红的花,向世人宣告了它的美丽,也给自己一个忙碌后的交代。
然而,并非所有的“忙”都能够终有其果。但是,那填充在日子里的密不透风的琐碎与繁杂,却是我们所无法拒绝和逃避的。这大大小小的忙,不管你怎样烦它,气它,厌恶它,恨它,不愿搭理它,终究还必须得正视它,面对它,一个接一个地忙下去,因为它像风一样不停敲你的门,把你的心敲击得不胜其苦。
数月来,我是真正体会到了忙的滋味儿,那是一种快要将人忙疯,忙傻,忙死的痛感,相对于当下的忙,以往那些所谓的忙统统不在话下。如此桩桩件件永远也闲不下来的穷忙、瞎忙、苦忙,让人简直就是一架只会机械工作的机器,一颗毛毛糙糙深怀恐惧和厌烦的心,已储存不住忧伤、愁怨、眼泪、欢笑、宁静、思考、记忆和幻想,真正是日放不下,夜不成寐,梦中醒来都被纠结得心慌气短,冷汗层出,白细胞也不知被杀死了多少。由此认定,那些开口闭口轻言“放下”的人,绝对是肩头轻松、无多少硬头事可忙、能够闲下来的超脱者!否则,面对一个单位的一大堆事儿,其中还与生老病死有至要关联,你怎么可能放下不管,去一边静心待着呢?于是,在左牵右绊的无尽忙碌中,内心只剩下黑白的时光,那一直以来自己的兴趣爱好,被自己异常看重并倍加珍惜的东西,正在越来越远离生活和心灵的真相! 我很焦急,也很害怕,如此忙下去,只恐自己的生存理由会随之丧失。那被很多人潇洒称道的“忙并快乐着”一点也不适合我,我忙,忙得很痛苦!生命的叶片在这漫漫时日的忙张中渐次单薄、瘦弱、憔悴、枯萎、飘零,直到破损得再也不是自己――而这,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人来代替啊!
这可否也是命呢?我相信自己就是这吃苦受累的命,不然,特别不想陷入忙碌深渊的我,怎么就无论如何都挣不脱呢?虽然,我永远不可能如月季那样只关心和努力开花这样天大的事情,可我也有自己钟情和最想做的事啊,我不甘让我的田亩荒芜,我想有自己的种植和收获,哪怕一朵小花,一茎细草……当每天每天办公室的门被一次次推开,电话、信息争相涌来,净是些令人闹心的事时,我头晕眼黑得再也不是我,整个人沙袋般,被这关紧和不关紧、重要和不重要的一应事体砸得生疼,袭扰得心烦意乱,思绪突然停止,脑海一片空白……纵使节假日、外出开会也未能幸免,我被这繁杂的绳索紧紧拉扯着,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余地,以致使我有一种病态般的条件反射,只要一听到有人敲门,听到电话铃声和信息提示音,整个人忽地一下便暗了下来,默祷着千万别是什么麻烦事儿啊!
人一忙乱,就心急火燎,出言自然顾不上讲究,许多时候绝对是好心却语不达意,误会也便在所难免。痛饮着那太多的委屈和冤辱,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恶意责难,那极度阴暗心理驱使下的无端找事生非,每每我会凄楚哀叹:“图什么呀?这是何苦呢?自己原本可以有另外的生活方式,干吗不能像月季奋力挣脱季候的宿命那样去挣脱自身的命定?”
我承认,我是一个过于坦诚直率而缺乏耐心的人,尤其讨厌那些不敢担当、责任感缺失、反复犯着同一个错误的人。无数次,我直言不讳地对一些人说,你能不能分清轻重缓急,不要再把明天、这星期或三个月后的事放在一起说?你对那么多的事儿全都不思考、不过滤就直接“交”给我,这做法是很自私的,因为你似乎已完成了“汇报”,可以万事不关心了,而我却会因无主次的事情太多而忽忘,而耽误了急事要事。如果你的位置仅仅起一个传声筒的作用,那看大门扫院子的人都能干的呀。我说,这么具体的事你能否独立思考一下到底该怎么做?不懂不要紧,多向懂得的人请教,别把自己的职务看得太重,要放下架子,虚心学习,“三人行必有吾师”嘛。我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一定不要懒,该记下来的就一定要记在本子上,不能我说过了跟没说一样,要拿出在家过日子的那份操心!我说,说一百句不如做一件事,工作一定得深入进去,要有钉子精神,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说我说我说……苦口婆心的我,把自己说成了祥林嫂,把听的人都说成了空气,空气究竟会记住多少呢?而况真正使之再付诸行动?常常是,我环顾四周,大野茫茫,一种刻骨的孤独无援感让我虚弱得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我知道大家都是好人,是智慧和能力俱佳的人杰,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姊妹,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工作上那么有潜能有力量的人却如此节俭自己的智能?难道是在蓄积和等待更能发挥自己且一鸣惊人的某个时机?
一位一直担任大单位主要领导职务的兄长,曾深有体会地跟我说:“难啊,难得很!就说这正副职之间吧,正职要为副职遮风挡雨,副职要为正职冲锋陷阵!而实际情况却是,正职不仅要为副职遮风挡雨,往往还得亲自冲锋陷阵,没办法呀,压根就别指望哪个副职真的能像正职一样去操心受累,去一马当先,因为职位不一样,压力不一样,人家不可能是你,所以,累是肯定的,单位里不管什么事到了正职这里再也无处推脱,你始终站在风口浪尖上……”
饱经沧桑的他,能把一个几千人的大企业带领到今天,其间几十年的艰苦创业、兴旺发达,该是多么的不易!
那么,这样说来,忙也就是必然的了。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生活内容,忙,也许正是自己此一阶段的至要,过了这个阶段,只恐想忙也轮不上自己去忙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尘世物理,自有其道。这虽然有些“忙是好事”的意味,可是,可是还能有别一种的解释吗?
曾经我是那样艳羡那些工作干得出色,作品也写得超好的高人,深为他们对角色的成功“切换”而赞叹不已。我十分吃惊那么忙那么风光的他们,怎么还能够忙中偷闲静下心来搞创作,而且作品竟也得到同行的肯定和赞赏,看来,他们真是非同寻常之辈,非我所能学得到的。
记不清是哪一天,忽然一道闪电把我照亮,我慢慢停下来,也渐渐静下来,抬头看天,脱口说出:“初春的雨水更像羽毛。”没想到只这一句就让我的心头涌动着清波嫩芽,原来,在日子满满的那些忙中,我应该强制性地给自己的心灵留出小小的一块白,只要有这块白,哪怕仅仅只是留下窄小的缝隙呢,就能够去领受春花秋月、燕语莺声,去吸纳阳光、空气、水,去联结心灵与自然、瞬间和永恒……当烦恼丛生、疲惫不堪时,即便自己做不到如禅语所说“心体澄澈,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风光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却也要静下心来,坚信老天从不会让你走投无路,相反的,正是你自己的恐惧和妄想,逼你走入绝境。
忙,是生活的内容,一个个的忙组成了日子。人活着,就得忙。如果人类游手好闲,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那这个世界将多么可怕,多么败灭不堪!
是生命,就该如月季那样永无了时地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