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篇署名袁征的长文《沈从文大师素描》,作者梳理了很多有关沈先生的资料,把他一九四九年后的心路历程一一描绘出来――对于我们这类没有耐性的读者,那真是功德无量的事。
在沈从文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中,因为不适应新社会的文化,担心他以往的左翼论敌找他算帐,他开始有精神病的症状,试过自杀未遂。在精神最无助的时候,他以听古典音乐来纾缓压抑的内心,他说:“从收音机听过《卡门》前奏曲、《蝴蝶夫人》曲、《茶花女》曲,一些音的涟漪与波谷,把我生命带到许多似熟习又陌生的过程中,我总想喊一声,却没有作声,想哭哭,没有眼泪,想说一句话,不知向谁去说。”
好的音乐有疗治心病之功,音乐营造的意境,让人的内心世界得到洗涤,净化尘俗的污垢,引导精神的归宿,由音乐的接引,人能到达空灵与崇高的彼岸。
在全球化摧枯拉朽的今日,对古典音乐的喜爱,大概已经“不合时宜”了,智能机器提供“短平快”的资讯,一切都讲求快捷、便利、简单、直接,因此网上充斥那些罐头式的哲理小品、“恶搞”的小花招、真真假假的养生保健偏方、不知是聪明还是奸狡的处世伎俩。世界是平的,人也是平的,所有的人都成了差不多的人。今日如果有人还处在沈从文那样的精神痛苦中,他们将依仗什么来疗治自己?
在我年轻的时代,古典音乐是“封资修”的玩意,我们那个小乡镇,只有极个别人家里有手摇留声机,黑胶唱片是老古董,镇上只有唯一一家文具店偶尔能买到唱针,有时唱针坏了,小店里缺货,一张好唱片搁在唱机上,就像吊在半空吃不到的美味。至于古典音乐,我已忘记在哪一位老辈家里听到了,那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有一种澎湃的激情汹涌,它搅起你内心的波澜,呼风唤雨,山奔海立,往往音乐止了,人还在音乐薰染的氛围中恍惚,四下静谧,空气凝止,人就处在一种渴望和人分享、又不知如何表达的怔忡之中。
后来文革、上山下乡,江山凋敝,人间黯哑,除了红歌,再也没有古典音乐的踪影了,文革中有交响乐《沙家浜》、钢琴伴唱《红灯记》,约略可窥见一点古典音乐的影子,结果是让人更饥渴。
七十年代末到香港,忙于谋生,顾不上精神享受。那时还在《晶报》做校对,一位同事买了一架“随身听”,装上卡式录音带,让我第一次听到身历其声的古典音乐,那简直有一种如入宝山的惊喜,不知世上有这么美妙的东西,这么美妙的音乐。
我听古典音乐,属于非常业余的层次,通常是跟着感觉走,不求甚解。我只记得有数的几位指挥家、钢琴家、小提琴家,也只记得有数的一些著名曲目,有些喜欢的,当然会一听再听,听到一些陌生的曲目,也往往不太记得名目。我只重在欣赏的当下,那些优美动心的旋律、奇异的节奏、精妙的配器中焕发的神韵,以及所有这些综合而成的感染力。一个人整副身心投放在音乐的氛围里,被它打动、激荡、催眠,移魂撼魄,被它营造的一个虚幻世界裹胁,不知身在何方、心处何境,听到后来,只觉身心荡涤,无尘无垢,灵魂瞬间升华。
音乐有普世的魅力,不管哪一个民族、什么时代的人,只要稍微浸淫,领略一些基本的门道,它就能俘虏你,带给你不可言喻的美感享受,改变你的心境,抚摸你的灵魂,让你的人生更丰富、更满足。但千百年来的传统正在急剧崩坏中,
当然,热爱古典音乐的年轻人还是有,不久前受欢迎的专题片《音乐人生》,就介绍了一位香港土产的钢琴天才黄家正,他所在的中学就有学生组织的小乐团,但还有多少他们的同学去欣赏音乐会呢,这才是问题。没有听众,只有演奏家,那是成不了气候的,就好像一粒好种籽不能离开土壤生长发芽,在观众都离席以后,演奏家只好关起门来自我欣赏。
但,他们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吗?
当然,古典音乐从来就不是通俗文化。但在教育程度日益提升的今日,大量年轻人有机会跻身中产,以文化品味来说,他们要接受古典音乐应该没有难度。问题是,世道变了,智能机器正在异化千古不易的人性,不但古典音乐,连纯文学、纯艺术也正在没落之中。现在到巴黎旅游的年轻人,还会排队进罗浮宫吗?到莫斯科去的,还会去买芭蕾舞的入场券吗?如此看来,这些千百年来人类文化的珍贵传统,都正在消亡之中,将来的世界会剩下什么,将来的人会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