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家(canonical authors)要如何认定?在国家文学的范畴里,经典作家乃是中学及大学课堂上研读的对象,是那些得以名列辞典、作品选和“历代经典作家”(classical authors)丛书之中的作家。事实上,经典作品或因内在形式的完美,或因具体表现了某个时代的精神,被认定为可以流传后世,但其中只有极少数能历经数百年而名声不坠。就当代作家与作品来说,定义上他们正处于形成期,虽然要成为真正的、通过时间考验的“经典”(classics),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经典化的过程,还是随着他们被选入各种教科书和辞典展开了。
在外国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国家教育机构扮演的角色,至少就中学阶段而言,不如对本国文学的经典化来得重要。不过在大学阶段,教授外国文学和教授本国文学,两者之间具有相似的准则性功能(normative function)。从出版界来看,一位作家成为经典,则可能显示在著作多次再版、重译、作品全集出版,或是作家入选具有声望的丛书等具有指标意义的事件上。
现代华文文学获得肯定的指标
如同其他非西方国家的文学,华文文学由于处在全球文学图谱的边缘位置,使其与西方国家文学的情况略有不同。中学阶段的中文课上,很少讲授中国文学。大学相关系所的课堂上,会研读知名作家的作品选,不过固定的文学教科书或读本并不存在(中国编选的文学作品选,法国大学很少使用)。而一个中国作家被法国两种教师资格考――CAPES(中等教育师资合格证书)及Agr-gation(高等教师资格甄试),其中一种列入中国文化和语言竞试项目的必读书单,乃是一种获得肯定的指标。然而大多时候,入选书单的原因,和作品是否近期内在法国书市得到热烈回响,或受到同时身为某作品译者的考试评委的推荐,是有直接关系的(比如说贾平凹的小说被列入书单,是在他的小说《废都》于1997年荣获费米娜文学奖之后;莫言的《丰乳肥臀》和余华的《兄弟》成为考试主题,都是在法译本问世后)。白先勇(《台北人》)是台湾迄今唯一被列入CAPES中文竞试项目书单的作家①。反过来说,获得肯定也可能影响接下来的翻译选择:王小波的几部作品,由于被选为Agrgation的文学竞试主题之一,连带地也出现许多翻译他作品的提议,提议者大多是当届报考者。
至于博士论文和其他学术著作,由于数量较少且影响力较弱,在作者的经典化过程中,只是一个次要因素。不过,学术论文除了见证了这个经典化过程,还使其更加无可置疑。综观过去四十年在法国通过答辩的现代华文文学博士论文,不令人意外的是,不论是注册在汉学所或是比较文学所,其中最热门的研究主题,依序乃是鲁迅、老舍、巴金。程抱一(Franois Cheng)的作品虽然是用法文写就,有时仍被认作是中国作家;在他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作品开始受到较广泛的注意以后,也成了数个博士论文的主题。而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关于台湾文学的博士论文,都是由台湾学生撰写的。这点也证实了台湾文学在法国的学术领域,尚缺少肯定。②
学院标准影响一般大众的认知,主要是透过翻译和编辑丛书。不过,至今尚未有任何中国现代作家,得以跻身伽利玛出版社的七星文库(Gallimard/La Pliade)。这套出版世界经典作家作品的丛书,曾出版过一些著名的中国古典小说,日本现代作家则有一位──谷崎润一郎。伽利玛出版社另一套《认识东方》丛书(Connaissance de l’Orient),于1956年由知名比较文学学者艾田蒲(tiemble③)创立,专门出版东方古典文学,但也曾出版过几位中国现代作家的著作,比如说苏曼殊、鲁迅和郭沫若④。一个现代作家能名列如此具有声望的丛书,可以算是获准进入经典作家的殿堂;不过由于人数极为稀少,以此导出中国现代文学在法国的接受程度,结论恐会失之轻率。
重译也是一个参考指标,能够表现对某特定作者的持续关注,不过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领域里,至今仍十分罕见⑤:老舍的《骆驼祥子》在20世纪70年代从中文被译成法文,比另一个从英文版译成的法译本要晚了二十年⑥;鲁迅的《呐喊》,十五年间出现了两个法译本,皆是直接从中文译成⑦。无论如何,一个作家的经典化,必要条件是能持续地,甚至是永久地,出现在书店和图书馆的陈列架上。老舍或巴金已经获得了这样的地位;沈从文在法国则因发掘较迟,光芒又稍被新时期文学的后起之秀掩盖,虽有经典作家的地位,但不如前两者。
台湾文学在法国之概况
对法国出版社来说,重视台湾文学的价值,尚未成为一个重要的议题。出版台湾作品因此承受较轻的压力。政治动机仅扮演次要的角色,但是当台湾官方机构赞助某个翻译计划时,这项因素便有可能浮现:至少曾有一次,台湾官方建议我与安必诺(Angel Pino)、陈庆浩创立台湾文学丛书中,必须纳入更多的本省籍作家!
相较于中国大陆的文学(获得较多媒体关注),台湾文学处于边缘地位,这种情况引发了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结果。从一方面来说,中国大陆作为新崛起的力量,引起了大众的兴趣,然而中国大陆的文学作品法译,较受最新时事议题影响,出版商和译者较倾向于出版具有话题性的作品,即便作品的成功只是短暂的,且几乎不可能成为经典。比如说《狼图腾》法译本出版时,曾主要被赞为出版界一大盛事。出版商Franois Bourin在本书专属网站上宣称其为:“毛泽东死后中国第一畅销书”。文学价值再怎么薄弱的作品,只要能让读者管窥中国,就能吸引出版商的注意。台湾文学的法译较不受制于时事,因而与作品的内在价值关联较大。从另一方面来说,中国文学的出版商长久以来深信,这个大国在不久的将来会产生一位诺贝尔奖得主(这一回,将是真正的中国诺贝尔奖得主)。这个信念,导向了把几位诺贝尔奖的可能得主经典化的结果(莫言乃是其中最常被提到的)20。当然,几位台湾作家也曾被列入诺贝尔奖可能得主名单21,但无论如何,这不会是出版台湾文学的重要动机。基于以上提到的两个理由,作品本身胜于作者本身,乃是翻译台湾文学时的焦点。
作为理想书库的丛书
丛书若非随机编成或随波逐流地反映文学时事,也会是经典化过程重要的一环。安必诺、陈庆浩和我于2000年创立的“台湾文学”丛书(Lettres tawanaises),是法国至今唯一一套专门引介台湾文学的丛书,创立宗旨乃是希望呈现出台湾文学(主要是小说)的多样面貌。这套丛书带有游牧性,并不附属于一间固定的出版社,这让我们有机会能为每一本作品,依照出版社不同的出版方针,找到合适的位子。除此之外,法国读者对台湾历史和社会,所知非常有限,向他们介绍翻译作品的背景乃是首要之务。因此,这一套丛书采取了历史化的切入方式(historicizing approach),强调台湾的特殊性和建构在其上的意象,与岛上数波移民潮带来的族群和历史的复杂性密切相关。
这个而今在台湾被广泛接受。在“台湾文学”丛书中,比较是从作品的选择和介绍中流露。《想我眷村的兄弟们》(mes frres du village de garnison)选集,借由并置不同族群出身的作家,如黄凡、张系国、朱天文、朱天心、苏伟贞、黄锦树和田雅各布,展现了台湾社会的复杂性。选集里的作品反映了台湾晚近历史上的政治动荡和失落幻灭r赖索,黄凡小说里的主人翁,生于日据时代,曾是“台独”运动的一份子;朱天心的小说描绘了眷村的生活,而苏伟贞调查了外省第二代的记忆。第二本选集《朱家作品选》(Anthologie de la famille Chu)则将朱西宁和他两个女儿的作品集结成册,随着两代的经验,呈现了从思念中国大陆到在台湾生根的过程。
“台湾文学”丛书收录的作品,大多是在台湾已经被“经典化”的,不过选择的标准在于强调出创作背后的大环境,比如说黄春明的《锣》里,经济环境上的转变,使得无法适应的小人物被时代淘汰;或其子黄国峻的《麦克风试音》中描写的后现代消费社会。丛书里最新出版的舞鹤的《余生》,以一种令人惊异的原创力,描绘了台湾少数民族的历史事件和他们与所谓“文明世界”的关系。在封底和大量的脚注中特别强调台湾的背景,乃是使本丛书有别于其他偶尔涉及台湾文学的出版物的特点之一。
值得一记的是,以上系统性的切入方式,与台湾本地诉求以岛上现代史全貌建立台湾文学经典的努力,是朝同一个方向进行的。与台湾文学仍被视作“自由中国”的文学的时期相较,已有长足进步23。我们继续往这个大方向建立丛书,并不是为了否认台湾作品的普世性(universality)或个人出色才华的存在,而仅是将这个以社会历史观点切入的方法当作起步,意在法国读者心中建立一个台湾的形象;最终乃是希望让法国读者了解,台湾的确存在着具有国际高度的作家。■
【注释】
⑤译者在两间出版社出版的双重译本在此不列入重译的讨论范围[这种情况在中国签署伯恩著作权公约(Berne Convention)前曾发生过数次];外文出版社(Foreign Languages Press)曾在中国出版了一系列外语译本,之后在法国出现的重译也不算在内。
⑥Lao Sheh老舍,Coeur-Joyeux,coolie de Pékin《喜乐之心,北京的苦力》,Jean Poumarat译自Evan King的英译本,Grenoble/Paris:Arthaud出版社,1947;Lao-Che老舍,Le Pousse-pousse《人力车》,Franois Cheng(程抱一)译,Paris:Robert Laffont出版社,1973.
⑧莫言在我修改本篇论文时获颁诺贝尔文学奖。
⑨这本辞典收录了1994年出版的《世界文学辞典》中(Dictionnaire universel des littératures, Béatrice Didier主编,Paris:PUF出版社)有关中国文学的所有条目。
⑩参见她的抨击小册Pour Luxun:réponse à Pierre Ryckmans(Simon Leys),Lausanne:Alfred Eibel,1975,及李克曼(Simon Leys)的回应:“L’oie et sa farce”,in Simon Leys,Images brisées,Paris:Robert Laffont,Bibliothèque asiatique,1976,pp.181-197.
111970年代的鲁迅译本几乎全是由米雪儿・鲁阿在巴黎第八大学成立的“鲁迅小组”翻译的。值得一记的唯一例外,是他的散文诗集《野草》,由李克曼译为La Mauvaise Herbe(Paris:10/18,Bibliothèque asiatique,1975)。这个书名,译回中文乃是“杂草”之意,曾引发了米雪儿・鲁阿的不满。
12Franois Jullien,Cahiers Luxun 1(Fonctions d’un classi-
15棉棉曾受邀上法国知名的文学节目《文化汤》Bouillon de culture,卫慧则上了综艺节目。
18Zhu Ziqing朱自清,Traces,Lise Schmitt编选、翻译及介绍,Paris:Bleu de Chine,1998.
20观察未来几年出版商的出版策略是否会因莫言获奖而改变,将会非常有意思。
21Wendy Larson 和 Richard Kraus 曾于1989年时写道:“有四位作家极有可能成为中国的诺贝尔奖得主。他们是:巴金、艾青、北岛和王文兴。”
23参阅齐邦媛等选编:《中国现代文学选集:台湾1949―1974》,台北:国立编译馆1975年版。本选集的法文版 于198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