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里记载了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关于许玄度。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清风朗月,辄思玄度。这句话颇有况味。
许玄度是风姿洒然之人,他与刘尹君子相交,分别后,能让刘尹每遇清风朗月,就忆起他来。但叫我羡慕不已的,不是他可堪日月的朗然风采,而是那一份忆。
萋萋芳草忆王孙。大抵是尚年少时,遇到这样的句子便不敢再往下读了。完全未知而诡谲的世界,是一个“忆”字呀,彼时哪懂儿得什么是忆,哪儿知道情感的渊落里居了怎样的饕餮要将平静噬啮。忆花忆草忆事忆人,轻易就脱口说出来,心中全然不晓其间深阔若海的感伤。那是连精卫都填不满的滔天汹涌。
李重元的这首词也是写得真好:“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身为男子,却把这样细腻柔肠的女儿情愫娓娓叙来,将自己苦成一抹萋萋芳草,随风落籽,重生在那断了魂的心上。魂是断了,没了根,靠着杜鹃的声声泣血浇灌得以苟活,只是不知活出来是否亦只是躯壳一个。若是等得太久了,一直淋着酥酥的雨,没处遮蔽,蛀了霉,怕是心也终腐朽了。
忆可不是思念。思念多轻,如乌云散后泣在草叶尖梢上的露珠,晃晃摆摆,悬在心头,风一吹,化成一地水。而忆,是寄生于植株的小虫,你死了它也就死了,没有丝毫进退的余地。
忆不是逼人的口吻,不像利器,一剑架在颈项上,非要你做出应答。你不必应答。忆是很私人的事,看见月亮看见星,甚至是看见窗棂上结的薄薄一层白霜,都会想起你。
忆是秋冬收采的树梢雨露,燃了松枝点火蒸发后又重新冷凝成水。收在老坛子里,度过一春一夏再启封。亦是温白水的纯净,亦有陈年花雕的韵味。
忆是午后初晴的日光,洋洋地带点残余的湿气,绵苦而温柔。这样小情小调又缠绕人心的情感,却让人在寻到它时一分负担也无。只看作郊野闲步偶遇翅伤的小蝶,只想把它轻护在怀里,带回家小心呵护。
忆是不要再精进,一片禅心,守着成烬的香灰也能开出菩提。因为忆一个人,心是满的,没有空间去装尘埃,像混沌未分的伊始,有着天清气朗。
一身风采洒然的人有多少,可不是谁都是许玄度,能遇到一个赤诚的刘尹。多少人在岁月易散中把自己走丢了,一件件情感早成了旧裳,不知被褪落何处。人生匆匆,山来水又往,我们也曾跋涉千里,也曾悲泣隐忍,坚韧之下,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脆弱的一瞬。那一瞬,多想泛舟清湖,把泪水开成湖心的花,引香酿酒,和一个人隔空对饮。和一个会为自己哭,会为自己笑,会为自己牵挂的人。
一生再辉煌,没有人牵挂着,终归是寂寞的。而许玄度呢?天涯遥走,彼时他不知身在何处,但是却有一个人凭窗想起他。这样清淡如水的友谊,逢过后也许不会再逢,但一生中有这一次,足矣。
他是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