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研究的起步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几乎与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同步。可以说,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的研究迄今己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三十多年兢兢业业的发展建设使这支深具潜力的学术生力军日渐强盛,研究队伍不断壮大,学术成果突出,取得了相当瞩目的成就。
然而值得注意的,尽管这门学科经历了半甲子的磨合锤炼,在研究团队、人才培养、组织建设、学术成果等方面成绩斐然,但和其他的中文学科,如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语言学、比较文学等比起来,它依旧是不成熟的,围绕着这门学科的建设与发展,仍存在着许多亚待发现和解决的问题和盲点。就研究方法而论,这门学科刚进入学术视野的时候,从事研究的人员大部分是原来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比较文学的学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华文文学是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比较文学研究的补充和外延来看待的,在研究方法和理念上沿用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的处理方法。这使得很长一段时间内,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成为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比较文学的学科附庸,直到今天,很多高等院校开设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课程中,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是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或比较文学的子学科而定位的。然而有学者对此做法提出了疑议,譬如武汉大学的陈国恩教授认为:如果我们没有凝炼出作为一个独立学科所应该具有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并自觉得加以运用,而是仅仅沿用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理念和方法来研究海外华文文学,那么这样的研究充其量也只是扩大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版图,对于华文文学研究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生成和发展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的。他还反对将华文文学纳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格局,因为在他看来,学科的定位和归属牵涉到文学的民族身份体认和国别主体确认的复杂问题,有相当一部分的海外华文文学并不具备中国立场,只是纯粹以华文写作,因此无法用中国当代文学学科涵盖它们,否则就会陷入文化沙文主义的误区,引发国家、民族的文化冲突,造成国际争端。
也就是说,华文文学必须作为一门独立自主的学科生成发展,必须打造自己的园地,那么它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自主性和殊异性该如何显现呢?
根据陈国恩教授的观点,建构一门学科的主体性和独立性首要的是必须提炼一套属于该学科的研究方法和理念以及给该学科适合的定位。也就是说,从学科论和方法论的角度建构学科的主体性。从整个华文文学的学科发展过程来看,关于该学科的学科论和方法论的研究一直鲜少有人问津,迄今为止,在该学科研究领域似乎还尚未出现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系统化、全面化的方法论和学科论的理论著述。
李诊林教授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散论》无疑是在建构华文文学学科独立品格和主体性工作上的一次创新实践。虽然题为散论,但事实上却是形散而神不散,作者始终以学科论的架构和精神统领全篇,兼顾方法论的探讨,将其十余年的研究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的经验进行梳理、整合后试图建构一个颇具理论规模的系统化论述。通读全书,所论内容涉及到学科研究的各个方面,包括学科论、作家论、作品论、周边文化论、思潮流派论、研究方法论等,虽不是面面俱到,但己具备了综论的规模和气。
在具体的学科论和方法论的问题上,作者提供了许多新颖独到、颇具价值的观点,为华文文学的学科建设与发展提供了更加开放性的思路。譬如关于学科的定位问题,作者认为一个研究领域想要成为一门较为成熟的学科,就必须有一个科学的学科命名,应该有适应学科命名、进入其研究场域的足够丰富的研究对象,做到形式与内容的协调一致。因此,在开篇绪论部分,作者从对该学科不同阶段的命名方式的梳理中分析该学科在文化意义上的变动和丰富,从最初的台港文学到现在的世界华文文学,作者敏锐地发现了命名背后的历史语境变化,即文化全球化的大趋势,而世界华文文学的最终命名实际上包含着华文全球写作的内涵,而伴随着命名方式的变化而来的,是这一学科在研究范畴上的扩展和延伸,世界华文文学这一学科命名所界定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在中国大陆以外的国家或地区创作的华文作家作品。深入一步讲,就是无论是华人血统还是非华人血统,只要是在中国海外用华文(汉语)创作都在该学科的学术范畴之内。但是,作者对学科命名的思考并不止步于世界华文文学的定义,他认为这一学科还在吸纳新的研究内容,学术范畴有继续扩充的趋势,特别是随着海外非华语的华人创作和非华人的华语写作的增多,研究对象己不是华文文学所能涵盖的,世界华文文学的学科边界面临着外延的趋势,也就是向世界华文、华人文学演变。语种和文化的双重维度使研究对象将包括海外华人创作的华语和非华语文学,也包括外国人的华语写作,甚至海外作家的归陆创作也在考察范围内。从这个意义上看,作者将此散论命名为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散论,而非世界华文文学散论的原因大概正是基于此。这其实可以看作是作者对华文文学学科未来定位的预言,充分显示出作者在治学上的先锋意识和前瞻性,是为亮点之一。
研究对象的不断丰富、研究边界的漂动游移使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学科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这其实都源于华文、华人文学本身与大陆文学的殊异性。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经历了和大陆文学完全不一样的成长背景,与大陆文学长期的自我封闭相比,台港澳等地及海外的华文文学更早地实现了与世界文学的接轨,特别是身处海外文化圈的华人作家和学者,他们受到中西方各种文化的熏陶和滋养,是处在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文化圈之间的人群,因此,他们的视野比国内的作家更广、更远、更深,他们站在多元文化的交汇点上,从不同的文化中汲取精神力量,获得新的知识,因而这些地区的作品中的文化质素较之大陆的文学更加驳杂和多元化。这些作品由于多元文化的混血而产生了大陆本土文学中所不具备的文化内涵和审美魅力,混血的特质使华文文学的研究得以与多种学科、知识进行交叉,从而使这门学科能够不断扩充,保持学科的弹性和生命力。
不过,华文文学的混血特质给这门学科引来无数的争议。由于文化内涵的混杂和学科的交叉性,学术界很难给这门学科一个准确的界说和定位,围绕着学科的概念、研究的范畴与对象、学科的归属等问题产生种种质疑和争议,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混血带来的学科概念的模糊与暖昧使这门学科长期处于学术的边缘,难入主流的行列。
相比起部分学者对该学科边缘化和交叉性的焦虑和为难,本书的作者表现得更加超脱和达观,他不以此为虑,反而认为这是该学科的优势应该充分利用和发挥。他在书中己经明确指出:世界华文文学学科是一个有活力、有良好前景的学科,其原因之一就是,它善于也便于把和自己己有的研究对象有相似点的其他对象纳入自己的领域。而这种相似点,也就是该学科的本质特质,那就是:边缘性、交叉性、殊异性。因此,世界华文文学学科要善于发挥自己的优势,充分展示出其他学科所不可能具有的自身边缘学科、交叉学科的独特不可替代性。,这种态度倒是与公仲教授的观点异曲同工。公仲教授曾在论及新移民文学时批评过一种走出边缘,打入主流的说法,认为这是一种误导,他认为应该甘于边缘,乐于边缘,从美学观点来看,好的作品往往产生于边缘地带。事实上,文学的领域本不存在边缘、主流之分,优秀的作品就是主流。公仲教授虽是针对文学作品的发言,但亦可以视为作者在学科论论述上的一个巧妙的互文。这是本书的亮点之二。
本书的第三大亮点在于方法论的探讨。在绪论部分,作者提到华人华文文学写作中的跨国主义现象,他指出这种跨国主义所造成的边界混乱和身份认同歧义便引发了世界华文文学学科的多义性和开放性。这种多义性和开放性就使得世界华文文学可以指以汉语创作的文学,也可以指世界上有关中华文化的文学,这充分显示了世界华文文学这一方兴未艾的学科的现代性精神。华文文学的开放性和现代性决定了研究者必须以更加开放性的思维、全球化的视野、宽容大度的心态和现代化的意识从事学术研究,这种开放与现代的精神表现在三个点:
其一,是学术扫盲。作者认为华文文学这门学科存在着许多学术盲点,许多有价值的研究对象未被纳入华文文学的考察范畴,造成学科板块的不完整。他以苏曼殊在华文文学学科的缺席为例论述了扫盲的必要性。苏曼殊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为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转型起到过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苏曼殊因为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活动和贡献而被置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格局中考察,但他的中日混血身份和他在海外创作的华文作品却被长期忽视,未被纳入华文文学的学科领域进行考量。作者从苏曼殊的混血身世、海外漂泊的创作经历以及浓厚的中华情结等方面充分论证了苏曼殊作为世界华人华文文学学科研究对象的可行性。不止苏曼殊,作者还在书中讨论了另一位重要诗人杜运燮,证实了他在九叶诗人光环下的华人华文文学背景和跨领域研究的可能性。这些学术盲点的发现,证实了学术扫盲对维护学科完整性、拓宽学科范畴的必要性,也预告了华人华文学科巨大的学术潜力和良好发展前景,同时,也提醒了我们转换思路,打破传统的、固有的研究习惯和思维方式,用全新的、开放性的眼光审视旧有的研究对象以发现新的学术空间。
其二,是审美隔断理论。这是作者结合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理论和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的美学思想解读研究新移民文学的重要方法。在作者看来,新移民华文华人文学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审美隔断的写佩审美隔断其实是一种跨国主义的书写造成的审美效果,身处海外的新移民华人作家是站在多种文化圈的交点上写作的人,拥有双重甚至多重的文化经验,在审视任何一种文化的时候都能在异质文化的参照下进行全新的观察和思考,所谓的隔断其实正是这种隔着一定的距离的写作产生的新鲜感和陌生化的体验。但是作者所谓的审美隔断的本质并不是隔断,而是隔而不断,、隔而不绝的暖昧状态,是活动性隔断,如何隔而不断?答案在于新移民华文文学创作的内在中华文化基因的灌注既有异域风情的神秘与朦胧感,又兼具中华文化的特质,这在作者看来是新移民华文文学颇为理想的艺术境界。
作者的审美隔断理论意在提醒华文文学的研究者必须具备跨文化的思维和眼光审美隔断只是策略,不是目的,研究者要做的是在众多的隔与不隔之间寻找文化沟通的基点,探索如何以隔断之姿态实现不隔之目的。
其三,是桥梁意识。这个其实从审美隔断理论中就己经显见了。一个学科能够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关键就在于该学科是否有着内在的立体型生长结构和外在的社会历史要求,所谓外在的社会历史要求之一就是在全球化的大环境下实现不同地域、族群、国家之间的文化沟通与交流,譬如台港澳地区与祖国大陆、中国与西方国家、原住民与汉族族群等。构建不同文化之间沟通的桥梁,或者说将自我变成桥梁,这是华文文学学科的目的,是研究者的使命。作者的桥梁意识在对作家和作品的个案研究中可窥一斑。华文文学里可供分析研究的作家与作品不胜枚举,但作者分析的这些案例都有一个共通点:这些作家和作品具有显著的异质文化互动交流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些作家及作品具备着文化桥梁的功能。譬如梁实秋的中西合璧的文化阐释视两脚踏中西文化的林语堂晚年文学中的原乡文化修辞,香港诗人蔡丽双纯文学与音乐文学的互动融合,旅日作家毛丹青的双语写作和中日文化对照观察,旅美作家陈若曦兼容传统与现代的写作艺术,台湾原住民作家带有鲜明少数民族文化特征的打工文学等等桥梁意识是一个非常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学术观念,它的意义在于追求学术的实用价值,将学术与外在现实需求相结合,这一点恰好是构建中国现代学术传统过程中极力倡导的部分,从这个视角看,作者把桥梁意识渗透进华文文学的研究,乃是结合了学科特色的现代学术精神的发扬,这无疑对树立华文文学学科的学术规范和尊严有积极的意义。
一门成熟的学科应该是理论与实践的高度统一。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学科的成熟与独立离不开理论的建设,李诊林教授的这本《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散论》平心而论并不能算严格的完整理论体系架构,不过,他在书中体现出的自觉的理论意识、方法论视角和建构学科理论系统的先导性尝试对这门学科的主体性建设与成熟具有一定的奠基意义。路漫漫其修远兮,伟大的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华人文学还是一门年轻的学科,学科的建设方兴未艾,未来会发展到何种面貌?是否会产生新的学科构想?这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