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以漂泊在横店的群众演员为切面的《我是路人甲》，是部关于梦想与追求的电影―选择横漂这群离梦想最近却也最远的人为题材，还大胆起用籍籍无名的草根本色出演自己的故事，尔冬升的魄力可见一斑。横漂们也不负所望，质朴的表演和诚挚的情感，令不少人潸然泪下。但问题也正在此：这鸡汤到近乎鸡血的故事，究竟是尔冬升任性的善良之作，还是他借机消费横漂与梦想的虚伪之作？本期我们邀请到著名影评人赛人、李小飞，对这些问题一探究竟。
追求理想
情怀还是故事？
李小飞：《我是路人甲》对我来说是部用理性分析没有任何意义的电影，它就是个感受性的东西。你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个“情怀大于故事”的电影―情感打到你就打到了，打不到就没了。看之前我听到过一些批评的声音，但看了大约十分钟就入戏了，原因就是你的情感能融入故事。
赛人：我倒觉得它既没情感也没故事。很多人之所以喜欢，是因为看到了对底层人的关注，或者说看到了追求梦想的光环。但是我看不到，因为我体会不到那个立场。我说这话不是刻薄，在我看来《我是路人甲》就是很虚伪的电影，它没有反映这群人真实的喜怒哀乐。
李小飞：剧中每个人的情感与人事起伏，不都是在反映他们的喜怒哀乐吗？各种被幽默化处理的潜规则要求，还不够真实？
赛人：尔冬升把这些见不得光的细节进行幽默化处理呈现出来，就是不真实。这是个彰显导演态度的问题，这种态度对这种细节的处理，很显然是个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蒂姆・波顿在《艾德・伍德》里的态度就很好，因为他没有一味地去赞美这个人，也没有一味地用情怀来消费理想与追求。
李小飞：难道《路人甲》是在赞美吗？尔冬升也没有借情怀消费梦想吧？
赛人：《路人甲》里的梦想太虚妄，而且还剔除了实现理想的残酷之处，这还不是在消费它？相比较来看，《Bike与旧电钢》反倒是近几年关于理想最有意思的电影。《路人甲》里的理想其实就是太多人的所谓理想，跟劣质官僚一样，无非是从一个物质到另一个物质，说白了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他们对理想的坚持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赞美。
李小飞：《路人甲》80%的地方都是在讲梦想背后的辛酸与丑恶，它既没有赞美也没有歌颂―为什么《Bike与旧电钢》那种就可以称得上理想，而《路人甲》就不可以？电影里那句“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虽然我觉得很幼稚，但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就是年轻人的状态啊？话说回来，你也可以这么看《路人甲》里关于理想的东西：太多年轻人被浮躁社会里的虚荣所吸引，都妄图能够一夜爆红。这正是尔冬升了不起的地方，他就是在表现各种各样的侧面：有的人就想做事，有的人就想成名，有的人就自我陶醉，有的人就精神变态，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倾向。
赛人：尔冬升的确涉及到这些内容，但在我看来，它们就是个无序的罗列，没有意义。
李小飞：有共鸣才有意义？这个东西打动不了你，你就觉得毫无意义。就像《喜剧之王》，如果没办法与它产生共鸣，就会觉得这片子在干吗啊？
赛人：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喜欢看电影的时候，让自己站得远一些，尽量不要在这个电影里看到自己，或者说尽量不要求这个电影跟我产生共鸣―对我来说，共鸣反而会把我引向歧途。
李小飞：抽离与共鸣，跟电影是不是好，并不矛盾。我觉得好电影应该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深陷其中的真实，就是你坐在那里跟小孩子一起哈哈大笑;另一种是你只是看着年轻人或小孩子笑，就是明显你已经跟电影的内容过时了，回头再看年轻人这些有比较美好的，比较丑恶的，也有犯傻的，也有让人心疼的东西―《路人甲》其实给我的就是这种感受。
跑龙套
喜剧之王还是路人甲？
赛人：咱俩说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我说的抽离，是指《路人甲》没有拍出残酷感，生存环境的残酷。我去过横店，那里的状况跟电影很不同―那种残酷，属于拍了就会得罪一群人的情况。我在《路人甲》里找不到这种感觉。
李小飞：横店确实存在这种状态。但导演有选择他讲述故事的方式，除了现在电影呈现的喜剧化效果，另一种就是你说的，往残酷里拍。
赛人：不用拍残酷，拍生存环境就可以。
李小飞：但尔冬升没有选择这种方式，他选择的是中间状态。他拍出了那种层次感，群演、群头、副导演这些;他也拍了年轻人的理想，人的温情。王婷和万国鹏，在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有个大款追她，开始她不离不弃，直到最后才无奈退出……这些都是很真实的部分，也是尔冬升在这个残酷环境里发掘的温暖部分。意思是说：这个题材，你可以拍得很鸡汤，也可以拍得很残酷。但尔冬升就很客观，他既看到了残酷的部分，也看到了年轻人为了理想与爱情迸发的温馨。这是他个人的选择，你不认同，是因为你觉得他不极端。
赛人：我说的残酷是环境残酷，是那种真实的生存环境，将这些人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性中的那些美好那些光辉才会动人。但《路人甲》没有这样的环境感，更没有人与人之间森严的等级感―人是无法脱离环境的，一旦脱离，就再也不真实。
李小飞：《路人甲》里怎么没有等级？从群演到演员，这个过程不是最明显的等级吗？吃盒饭没地方还得被生活制片骂这不是等级？为了当演员去陪睡，这还不残酷？女朋友为了爱坚持了那么久，最后撑不住要跟有钱人走，你还要多残酷？说实话，我这个年龄，这个故事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我现在的状态去看年轻人，这些细节还是很能打到我。
赛人：那些就是等级了？等级要有运动感才行，要一层一层往上走或往下去才叫等级。打个比方：我给你100万，帮我把某某杀了;你拿到100万就想：凭什么我去？就再找个人说，给你80万，你去把某某杀了;拿到钱的这个人更狠，找了个饥不择食的人，请他吃碗面，让他把某某杀了―这个才叫等级。
李小飞：你这种评判标准，类似于看爱情喜剧的时候问：这怎么没有武打也不悬疑？
赛人：我不是说尔冬升一定要这么去做，而是说《路人甲》里的人与环境互动得很差，让我看起来这就不是这个环境里的东西。或者说得直白些，就是《路人甲》没有做出性格与命运的关系，反倒更多的是在呈现主角们的状态。不信你拿着这个片子去给一些知名导演看，看他们会怎么看。或者你把这个片子给横漂们看，看看他们信不信？
李小飞：《路人甲》就是在说性格和命运啊：为什么有的人就会在片场找个地方睡觉，而有的人就能一次又一次地冲在镜头前？而有的人又在一次次地坚持后最终选择了离开？这就是在冷静地看待性格和命运的关系嘛。
赛人：这些只是在说状态吧？哪里是在说性格？性格和状态是有区别的：状态就是前一秒你睡在片场，被人一通训斥后便会愤然追赶，它是可变的;而性格是不变的，那是前一秒你睡在片场，即便被人打死都还要坚持这种活法。《路人甲》里的角色统统活在状态里，而与性格完全无关。在状态里，是丝毫见不到残酷和悲情的，唯独性格可以。最关键的是，如果观众在这部电影里见不到残酷，就会有更多类似主角那样的小青年，看完电影后一窝蜂地奔向横店，期待自己能成为下一个王宝强―这简直就是在毒害人。
尔冬升
善良还是虚伪？
李小飞：毒害小青年的想法，你就多虑了。尔冬升之前已经说了：他就是担心会有太多人看完这个电影就去做横漂，所以在这个电影上映之后，决定做个系列性的纪录片，如实地反映横漂们的真实生活。在纪录片里，他不再用这种喜剧的温情的方式去展现，而是直面残酷的部分，让很多盲目的人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王宝强。这就是尔冬升，他太善良了。
赛人：这个电影里唯一让我感觉真实的地方，就是尔冬升出镜那场戏。他在那段戏里讲的话表明了他的身份，“你是在考验我的导演能力吗？”这是个很重要的点题的话，其实他早就不耐烦了，他早就想把他们赶走了，但是他又必须压着，直到最后才说“明天你也不用来了”―这场戏是整部剧里电影感最好的部分。
李小飞：那段戏本身是给高群书设计的，但尔冬升觉得这样的形象实在太负面，就自己去演了。而且群演过了很多次都不成的情况在片场是有可能发生的，尔冬升只是安排了其中一种状况而已。这跟导演是否善良无关，而是剧情安排的需要。真正让我感觉不好的，其实是中间的几段戏，在酒店里讨论为什么当横漂、万国鹏失恋后给他妈打电话，这些地方让人感觉尔冬升简直就是直接跳在了观众面前说教―这是他的缺点，因为太善良，非但残酷不起来，还想着要去教育别人。但这也正是他的优点啊，正因为善良才打动人。他就是那种把善良放到电影最前边的人，《新不了情》《色情男女》都是这样。
赛人：尔冬升是怎样的人我不清楚，我只是从他的电影来对他做判断。我只想说电影，它就是在刻意煽情，消费横漂和观众的感情。王婷坐上大款的车离开后，万国鹏坐上印有“结婚吧”字样的车去追，这也太烂俗太虚假了。有脾气就发，怎么可能去追？
李小飞：这个细节我赞同，虽然追车这段我哭了。哭是因为换做是我，我肯定不去追，真TMD虚伪。但事后想想，这不正是他善良的一种体现么？
赛人：我早就过了那种看电影就会哭的年纪。我看《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别人都是呜呜呜地哭，只有我笑得嘎嘎乐。
李小飞：《唐山大地震》之所以没让你感动哭，是因为它是导演刻意设计得在让你哭，那个时候还感动说明你傻―除非那个题材反映在纪录片里，否则很难有情感的东西打到人，那这个时候你不感动，就说明你没有心，或者说你的心里面已经死掉了。
赛人：那我情愿死掉。看电影被导演精心设计的煽情桥段感动了，有什么好光荣的？感动了就要打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光荣？这箭头是谁打的？
李小飞：那反过来了，不感动又有什么好光荣的？
赛人：我没有说光荣啊！我说光荣了？这么理解问题太疯狂了！
李小飞：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感动了就感动了，没感动就是没法聊。我还是跳出去说说吧：年纪越大，我怕越觉得自己喜欢尔冬升，超过喜欢徐克和周星驰。徐克的感情太超然，周星驰的感情太私人，只有尔冬升的感情，是给世间的普通人。我觉得《路人甲》比《喜剧之王》更打动现在的我。因为周星驰的伤痛来自自身，而尔冬升的伤痛却是来自对世界的爱和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