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是韩少功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小说以一个只会说“爸爸”“X妈妈”两句话的弱智“小老头”丙崽为主人公，描写了一系列发生在他生活的地方――原始部落鸡头寨，荒诞不羁而又异常真实的事件，作者用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笔调和浓重的湘楚文风，向读者展现了一种愚昧的、落后封闭的民族文化形态。于此同时，小说发掘埋藏在历史深处的初民文化形态，揭示了民族文化的深层心理结构，表现了对传统文化及其孕育出来的文化品格的审判和批判。本文主要分析《爸爸爸》中主要的人物形象特点，以及人物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含义。
丙崽在《爸爸爸》中是一个关键人物，他是所有事件的牵引者，作为主线人物，其他的次要人物都与他有关，如丙崽的娘，既是村落的接生婆也是丙崽的养育者，在她身上发的故事不在少数，她和丙崽的爸爸――德龙，生了丙崽，但德龙却在丙崽生下来后离开了这个村落，离开了他们母子。仁宝他爹是丙崽的大伯，而仁宝则是丙崽的堂兄，这两个人也是文章的次要人物。文章还有很多其他人物，但多数是扁平人物，人物性格特征不明显，也不复杂，如那群喜欢欺负丙崽的小孩子，就代表着一种尚未明白自己处在封建落后文化中，顺承着这种愚昧文化的糊涂人。在这篇小说中，韩少功通过描写这些生动的人物形象，以及这些人物所在的生活环境，表达了一些民族文化的劣根和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与批判。
一、丙崽――封建民族文化的缩影
对于丙崽，书中是这样描写的：“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1}这是一个典型的弱智的特征，思维混乱，不会思考，高兴的时候不管叫谁都是“爸爸”，不高兴的时候也只会说“X妈妈”。很明显，丙崽的头形同虚设，似乎并不与他的身体神经相连，而更像是生硬的放在身上，并不受身体的支配。作品中的丙崽是现代神话中的形象，因此他存在的身体和生理上的缺陷是古代神话人物的置换变形。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刑天的形象也是无头的，他以双乳为目，肚脐为口，右手操威，左手持盾的舞蹈着。{2}刑天的形象正好与丙崽的“假头”对应了起来。在古罗马人梅拉的《宇宙位置》中记述道，“布雷米雅人根本没有脑袋，他们的脸就是胸脯。”所以从古至今，古人不约而同地描述着无头之人，或许是因为从古至今人们多感叹与“心为形役”的苦痛与无奈，人类的先祖们无时不在渴望着肉体冲破理性的牢笼，让生命力无限制的迸发。{3}因此，“无头鬼”丙崽成为了鸡头寨祖先刑天外形上共同的标志，但他并未因此获得村寨人的敬仰与尊崇。整个村落的人都喜欢拿他打趣，嘲笑他，侮辱他，认为他是一个白痴，傻子，但是这个傻子却屡屡大难不死，逃过了祭谷神，从悬崖掉下来却没有死，人们慢慢觉得他是仙人，集体膜拜丙崽，称之为阴阳卦师，并通过他来占卦以此决定是否对另外的寨落采取攻打。村民对丙崽态度的转变仅仅是因为迷信，从本质上来说和丙崽无缘无故对他人喊“爸爸”或者“X妈妈”并无差别。丙崽是头脑混乱，而村民则是精神愚昧。丙崽作为主人公，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村民的行为，同时也是这个原始村落的缩影。如丙崽受到欺负时，只会翻一个白眼来躲避发生的灾难，而鸡头寨的人们也只会用消极的方法来对待不好的事；丙崽抓狂了会“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头发。”而鸡头寨的人在打败了的时候就要迁徙，就要集体自戕；丙崽不会思考，只知道“别人笑，他也跟着笑”，鸡头寨的人更是不会思考，不会从科学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出了事也只会相信硬币和牛头往那边倒，甚至去相信那莫须有的谷神。这一切的似巧合而又非巧合的事件，都表明着丙崽就是整个村落的缩影，是村落中那些封建文化的缩影。
丙崽一生只会说“爸爸”和“X妈妈”这两句话同样能够作为丙崽个人特殊的象征符号。面对一切外在事物无穷的变化和变故，即新文化影响原始文化、封建文化且试图改变这种落后文化r，永远不变的“爸爸”和“X妈妈”形成了丙崽对外界的两种感知形式并以此建筑其丙崽的心理格局。{4}他虽看起来以不变应万变，但事实上丙崽的思维简单愚钝，与日趋复杂化的现实形成了极为悬殊的差距。但丙崽作为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他又不得不对周围的现实做出相应的反应，而这种带有强迫性的刺激与反应能更加加重丙崽所代表的文化符号的病态化，{5}这不仅使本就痴呆的丙崽多了几分疯狂，也使他所象征的原始文化充满了荒谬。
作者对丙崽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代表的是愚昧的，尚未开化的，没有自己思想的封建文化，也可以说是代表那些对封建文化逆来顺受的人。丙崽不懂反抗，每个人都可以欺辱他；不会死，经历了那么多次大灾难最终顽强的活了下来。同时，他的存在也带有深刻的悲剧性色彩，泰勒曾说“一定的文化应该是一定社会时代的文化。”鸡头寨所处的社会时代与现存文化内含是错位的，它的整个文化氛围实际上却是原始初民化的残留与封建僵腐文化意识护身的产物――一种畸形文化。{6}但这种文化怪现象的存在不仅未受到人们的质疑、打压，反而自身却延续不断的独立存在着，并总有生活在这些文化下顺承的子民，崇拜它，用一种畸形的方式使他世代延续下去，让封建的民族文化继续保留，这不仅仅是文化传承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
二、丙崽娘与德龙
――对封建民族文化的继承与反叛
丙崽娘在这篇小说中是以第二主要人物出现的，自从和丈夫德龙生下这个“怪胎”丙崽后，就全心全意待在村落里，照顾着丙崽，养育，陪伴，这些都来自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包容心和责任感。即使丙崽经常犯错，经常受人欺负，丙崽娘也没有抛弃过他，只是对着丙崽或那些欺负丙崽的小孩骂几句话，发泄一下自己压抑的感情。丙崽娘经常喜欢骂丙崽“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啊？你不听话，你教不变，吃饭吃得多，又不学好样。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猎，猪还可以杀肉咧。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眶眦大的用也没有，往后哪个媳妇愿意上门？……”从这些话里，我们可以看到丙崽娘仍旧希望丙崽能传宗接代，仍旧把封建文化的根传承下去。丙崽娘遇到抽签祭谷神的时候，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替别人开导，却没想到这种残忍粗暴的习俗应该要杜绝。这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封建的民族文化，觉得很自然，应该去遵守。而丙崽娘在后来村落发生战乱，罗老八死掉后，心境却有了很大的改变，她发出哀鸣“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并告诉丙崽要去找他爸爸报仇，之后便离开了村落。离开村落的丙崽娘第一次想要丢掉身上沉重的包袱，想要找寻新的避所，这是对这种封建文化的一次微弱的反抗，但是结局却令人感到悲凉。“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尸体一定被狗吃掉了。”丙崽娘对封建民族文化的继承已经是下意识的了，就像保护和养育丙崽一样。而最后表现出的反叛却并没有好结局，因为即使丙崽娘有了离开村落的意识，也只是为了寻找下一个同样充斥着封建文化的村落而已。 与丙崽娘不同的是她的丈夫德龙，也就是丙崽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说，德龙是一种新时代文化现象的象征。德龙在村落里唱了几十年山歌之后，就带着他的小青龙出去了，至今也没有回来，彻底的离开了鸡头寨。德龙抛弃了丙崽母子，没有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活着。德龙是唯一一个彻底离开鸡头寨，远离这个闭塞封建民族文化的人。他的离开是对根的反叛，是对这种愚昧文化的反抗。但这种象征虽有生机却朦胧、幼稚、单薄无力。作品中“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有见过真实的爸爸。”这句话含义深刻，这无疑投射出新文化光顾鸡头寨那个特定的社会时代环境时的极其形式化，带有新气息的文化符号并没有真正地与时代结合着扎根落户，这说明具有新时代气息的文化本身也是苍白无力或不够普遍深入。{7}
丙崽娘代表的是对根的无意识继承，而德龙则是对根的无意识反叛。两种不同质的“基因”瞬间相遇是造成丙崽怪异愚痴的根源。而这两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的结合，在抽象意义上来说，鸡头寨的旧文化与新时代的新文化格格不入，甚至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鸡头寨酒文化吞噬了新文化，并把它变成了一种枯朽丑恶的东西，{8}即丙崽的化身。不仅如此，丙崽娘和德龙双方都不能找出任何理由为何要待在鸡头寨或者要离开鸡头寨，这种无意识，正是落后民族文化的特点之一。也许离开村落后，他们便可以解脱，便可以彻底使自己摆脱落后民族文化，但这也只是个人的解脱，是少部分人的觉悟。更大的可能性是这群逃离根的人，最终只能找到另一个落后的封建村落，仍旧在这个庞大的而又落后愚昧的民族意识形态下生活。
三、仁宝――封建民族文化中的新势力
在这个落后闭塞的村寨中，仁宝的行为是有一些独特的。他喜欢和那些从山下来的人们套近乎，也喜欢自己下山去晃荡几天，“从山下回来，他总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更有新派人物的气象。”带来一些新鲜玩意儿，操着一口官话，还时不时的嚷嚷“这鬼地方，太落后了。”“跺死也好，来世要投胎到千家坪去。”他的这些行为和保守的鸡头寨人格格不入。最重要的是，在村民们说要杀人祭谷神之类时，他会认为这种祭拜神灵的方式是愚昧的无知的。这一思想的觉悟是新势力的一个显著特点，开始有意识的排斥这种迷信的封建文化。但是同时，这种反对和排斥又只发生在口头上。仁宝只喜欢在口头上耍耍威风，惹得一些年轻人十分“相信”他，“跟随”他，但是他却并没有做出实际的行动。在战争快要开始时，他东跑西跑，却其实什么都没干，在鄙视村民的迷信时，却也并没有出声阻止，只是任由其发展。这种有意识却没行动的新势力，归咎其因都在于本身的胆小与怯弱，还是没能从本质上摆脱封建文化，受了那么多年的封建文化熏陶，也并不能一下子全部根除或觉悟。
仁宝这一形象代表的是封建民族文化中懦弱的新势力，他们有了一点思想上的觉悟，却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封建民族文化，力量太过薄弱。在庞大的落后民族文化中，他们形单影只，有环境的束缚，有亲人的束缚，结果就是这一点微弱的觉悟也只能在苟且偷生中慢慢泯灭。
四、仲裁缝――封建民族文化中的受害者
仲裁缝是仁宝的父亲，是丙崽的大伯。作为在村落中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人，他是受封建民族文化影响最大的人之一。仲裁缝恨女人，爱说书，有气节，在村寨中说话有分量，对自己的儿子仁宝弄的山下的新鲜玩意儿，只是恨之入骨。他保守，固步自封，妻子死后不再和任何女人讲话；他爱古书，总喜欢看一些先人的故事，并感慨“一代不如一代”；他信鬼神，看到棺材上的老鼠，坚信是老鼠精，将会带来厄运；他迷信，在鸡头寨收成不好的时候，他要请巫师来占卜；他疯狂，一直向往着坐桩而死，带着对卧龙先生的敬仰。这些愚昧的，封建的，保守的，疯狂的行为都是这个落后民族文化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在他的世界里，文化意识与时代已经无法找到对应点，它们在各自的发展中相互错位而达到了人类难以相容的地步。{9}就如仲裁缝，面对这种文化现象他时而盲目尊崇，时而歧视欺凌。总之，他对现时代的新产物的痛恨，批判和抱怨历史发展的不客观性，这不仅不是一种严肃审视历史的态度，而且还是一种非理性的冲动。即便如此，村寨里无意识地依然出现了千千万万个仲裁缝并组成了这个封建村落，而封建村落继续以这种愚昧的文化传播给下一代人。仲裁缝在小说的最后带领着鸡头寨的老人们集体殉葬，结束了这场封建闹剧。这些在封建民族文化中受害的人们，以死来结束了这一代的愚昧。可是下一代呢，只要没有彻底铲除，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还将继续迫害更多的人。
韩少功的《爸爸爸》通过描写几个典型人物，用洒脱和犀利的笔触写出了原始性愚昧落后意识的丑态百出，老态龙钟，展现了落后民族文化中的劣根性，表_了对这种落后的，封建的民族文化人们还冥顽不化的批判和极端厌恶的情绪。同时，也希望更多的读者能够发现这种隐藏于现代文明中，生根在传统文化中落后的民族文化，并从这种深恶痛绝之中孕育出和蓄积起一种与之彻底决裂的愿望与意志。最后，我们应该要深刻反思这种落后文化，对这种文化进行批判，同时也要在吸收传统文化的时候，保持取精华去糟粕的态度，反对愚昧落后的民族精神，传承文明优秀的民族精神。
注释：
{1}韩少功：《爸爸爸》，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132页。
{2}{3}孔令俐：《《爸爸爸》中丙崽与刑天的形象意义解读》，《文学研究》2013年第6期。
{4}方克强：《阿Q和丙崽：原始心态的重塑》，《文艺理论研究》1987年第2期。
{5}{6}{7}{8}{9}崔研：《丙崽：文化与时代发展不同步的产物》，《东疆学刊》（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