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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尚书》晚出词语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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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尚书》晚出词语考
时间:2023-05-21 00:28:04     小编:

摘要:从汉语史的角度来鉴定古书的真伪是一种科学方法。遗贤、影响、其一曰、昏迷、来世、师古、放牛等词语仅见于《古文尚书》,终周秦之世杳无踪迹,直到汉代以后文献才“重新”出现。《古文尚书》中的这些晚出词,是作伪者“不能完全阻止他所处的时代的语言向笔底侵袭”的明证,藉此可为《古文尚书》的辨伪提供证据。

关键词:古文尚书;汉语史;辨伪;晚出词语

杨伯峻先生说:

从汉语史的角度来鉴定中国古书的真伪以及它的写作年代应该是科学方法之一。这道理是容易明白的。生在某一时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动不能不以当日的语言为基础,谁也不能摆脱他所处的时代的语言的影响。尽管古书的伪造者在竭尽全力地向古人学舌,务使他的伪造品足以乱真,但在摇笔成文的时候,无论如何仍然不可能完全阻止当日的语言的向笔底侵袭。这种侵袭不但是不自觉的,甚至有时是不可能自觉的。因为极端谨慎地运用语言,避免在语言上露出作伪的痕迹,这一种观念未必是所有古书的伪造者人人都具有的,或者非常敏感地、强烈地具有的。纵使这一种观念是他们都具有的,甚至非常敏感地、强烈地具有的,然而那些古书的伪造者未必是,也难以是汉语史专家,精通每一个词、每一词义、每一语法形式的历史沿革,能够选择恰合于所伪的时代的语言,避免产生在那所伪的时代以后的语言。这种能力和高度的自觉性都不是古人所能完全具有的。纵是有,也都不能完全阻止他所处的时代的语言向笔底侵袭。由此,我们可以肯定,如果我们精通汉语史,任何一部伪造的古书,不管伪造者如何巧妙,都能在语言上找出他的破绽来。我们根据这些破绽,便可以判明它是伪书,甚至鉴定它的写作年代。所以我说,从汉语史角度来鉴定古籍是科学方法之一。可惜的是,这一种方法并未被以前的学者所高度重视,广泛地、充分地运用。虽然如此,凡真能科学地运用这一方法的,其所得结论经常是正确的,并且是使任何狡辩者无法逞其狡辩的。

这个道理其实很好理解。如果一篇文章中出现了大量诸如“三忠于”“四无限”“红宝书”之类文革时期的词语,以及“菜鸟”“吐槽”“不明觉厉”“压力山大”之类的网络新词,而声称该文为抗战时期的作品,任谁也不会相信。如果这是篇长文,而这类词语只出现了几处,还可辩称是后来抄写者的“窜入”;如果这类词语大量出现,却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传世的《古文尚书》中的《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仲虺》《汤诰》等,就存在这种问题。

韩愈《进学解》云:“周诰殷《盘》,估屈聱牙。”但《古文尚书》中确有好些明白晓畅的句子,如《大禹谟》的“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有些还对仗工整,如《毕命》的“政贵有恒,辞尚体要”。这些都不能不启人疑窦。所以宋代吴械开始怀疑其是否真为上古文献。林之奇的《尚书全解序》说伏生之《书》“艰深聱牙而难晓”,孔壁晚出之《书》却“坦然明白而易晓”。朱熹对此亦有疑问:“凡易读者皆古文,……又却是伏生记得者难读,此尤可疑。”继元代吴澄、明代梅篱之绪余,至清代阎若璩撰《尚书古文疏证》,此25篇为伪作似乎已成定谳。但是,随着近年来学术界对“伪书”“辨伪”态度有所改变,有些学者认为《古文尚书》并非伪书。从这些学者的论著看,杨伯峻先生所慨叹的“从汉语史角度来鉴定古籍”“这一种方法并未被以前的学者所高度重视,广泛地、充分地运用”,在今日似乎并没有全面的改变,时至今日仍然对《尚书》“每一个词、每一词义、每一语法形式的历史沿革”缺乏全面深入的考察。因此,运用汉语史方法辨析《古文尚书》真伪仍然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王力先生说:

从前的文字学家……有一种很大的毛病是我们所应该极力避免的,就是“远绍”的猜测。所谓“远绍”,是假定某一种语义曾于一二千年前出现过一次,以后的史料毫无所见,直至最近的书籍或现代方言里才出现。这种神出鬼没的怪现状,语言史上是不会有的。

如果某些词语在《古文尚书》中出现,然后终周秦之世杳无踪迹,直到汉代以后文献才出现,“这种神出鬼没的怪现状”,语言史上当然也“是不会有的”。如果确实找出若干这类词语,无疑有助于《古文尚书》的辨伪。下文指出的,就是若干这样的词语,涉及到《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诰》《伊训》《说命》《武成》《微子之命》《君牙》等九篇。

(一)《大禹谟》“野无遗贤”

遗贤,始见于汉代文献。扬雄《司空箴》:“昔在季叶,班禄遗贤。”后世文献渐较多见:《后汉书・循吏列传》:“怀我风爱,永载遗贤。”《晋书・列传第六十四・隐逸》:“其子久侍父疾,名德著茂,不加叙用,深为朝廷惜遗贤之讥也。”《宋书・志第十一・乐三》:“伯夷叔齐,古之遗贤。”

(二)《大禹谟》“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影响,始见于汉代文献。《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影响,意谓如影之随形,如回响之迅疾。该词语似从“景从”“响应”而来(景、影古今字),显系后起。贾谊《过秦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合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班固《东都赋》:“登玉辂,乘时龙,风盖怖觯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

(三)《五子之歌》“其一曰”“其二曰”“其三曰”“其四曰”“其五曰”

周秦时代表达序数的方式之一是“一曰”“二曰”“三曰”。《洪范》:“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左传》昭公七年:“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这一表达序数的方式,汉代以后文献逐渐演变成了“其一曰”“其二曰”“其三曰”,等等。《大戴礼记・帝系》:“其一曰樊,是为昆吾;其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其三曰W,是为彭祖;其四曰莱言,是为云郐人;其五曰安,是为曹姓;其六曰季连,是为芈姓。”《史记・五帝本纪》:“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卫康叔世家》:“太子惩母弟二人:其一曰黔牟,黔牟尝代惠公为君,八年复去;其二曰昭伯。”必须注意,《左传》成公十年:“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此处的“其一曰”意谓其中之一说,不是作为序数。

(四)《五子之歌》“畋于有洛之表”

“~~之表”这一格式,只见于汉代以后文献。《论衡・谈天》:“极天之广,穷地之长,辨四海之外,竟四山之表。”《后汉书・儒林列传》:“至如张温、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皇甫谧《三都赋序》:“大者罩天地之表,细者入毫纤之内。”按,皇甫谧生于汉末建安年间,死于西晋。托名李陵的《答苏武书》:“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列子・汤问》:“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老母寡妻设虚祭,饮泣泪,想望归魂于沙漠之表,岂不哀哉!”

(五)《胤征》“昏迷于天象”

昏迷,又见于《大禹谟》:“蠢兹有苗,昏迷不恭”,迟至西晋以后才又出现。张景阳《杂诗十首》之五:“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晋书・文苑》:“然则侵弱昏迷,以至绝灭。”

“天象”则始见于汉代。《汉书・五行志》:“两宫亲属将害国家,故天象仍见。”

(六)《仲虺之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来世,始见于汉代文献。《越绝书・绝德序外传记》:“为之立祠,垂之来世,传之万载。”《汉书・王莽传》:“众言曰吕氏、少帝复出,纷纷为天下所疑,难以示来世,成襁褓之功。”

(七)《伊训》“检身若不及”

“检”的约束、限制义甚晚出,首见于《论衡・程材》:“案世间能建蹇蹇之节,成三谏之议,令将检身自敕,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孟子・梁惠王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汉书・食货志》引作“狗彘食人之食不知敛”。杨逢彬先生《孟子新译注》(写作中)据“检”的约束义晚出而认为“检”应读为“敛”。今后可参。

(八)《说命》“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师古”也甚晚起。《史记・秦始皇本纪》:“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项羽本纪》:“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

(九)《武成》“放牛于桃林之野”

放牛,始见于汉代文献。《史记・周本纪》:“放牛于桃林之虚。”《留侯世家》:“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淮南子・要略》:“故纵马华山,放牛桃林。”

(十)《武成》“至于大王,肇基王迹”

肇基,始见于西晋文献。《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神武拨乱,肇基皇祚,扫除凶逆。”《魏书・武帝纪》之“夏五月,天子进公爵为魏王”,裴松之注:“昔我圣祖受命,创业肇基,造我区夏。”

(十一)《武成》“大统未集”

大统,始见于汉代文献。《史记・伯夷列传》:“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汉书・王莽传》:“建平、元寿之间,大统几绝,宗室几弃。”

(十二)《武成》“前途倒戈”

倒戈,始见于西晋文献。《三国志・魏书・王毋丘诸葛邓锺传》:“牧野之师,商旅倒戈,有征无战。”《吴书・是仪胡综传》:“昔武王伐殷,殷民倒戈。”《王卫二刘傅传》“表卒,粲劝表子琮,令归太祖”之裴松之注:“将军能听粲计,卷甲倒戈,应天顺命,以归曹公,曹公必重德将军。”

(十三)《武成》“万姓悦服”

悦服,也即“说服”,始见于汉代文献。《礼记・学记》:“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仪礼・士昏礼》:“主人说服于房,媵受;妇说服于室,御受。”《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奸邪销释,吏民说服。”《新害・先醒》:“乃与晋人战于两棠,大克晋人,会诸侯于汉阳,申天子之辟禁,而诸侯说服。”《新书・匈奴》:“帝之威德,内行外信,四荒悦服。”《盐铁论・本议》:“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孔子家Z・王言解》:“民怀其德,近者悦服,远者来附。”《风俗通义・宋均令虎渡江》:“于是欣然悦服。”

(十四)《武成》“崇德报功”

报功,始见于《礼记》《白虎通》《汉书》《论衡》等汉代文献。《礼记・大传》:“一曰治亲,二曰报功,三曰举贤,四曰使能,五曰存爱。”《白虎通・社稷》:“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汉书・郊祀志》:“神祗功德至大,虽修精微而备庶物,犹不足以报功。”《论衡・祀义篇》:“今所祭者报功,则缘生人为恩义耳,何歆享之有?”《三国志・魏书二・文帝纪》:“斯岂所谓崇礼报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

(十五)《微子之命》“德垂后裔”

后裔,始见于汉代文献。《孔子家语・致思》:“终而有大名,以显闻四方,流声后裔者,岂非学之效也?”《三国志・蜀书一・刘二牧传》:“刘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也,汉鲁恭王之后裔。”

(十六)《君牙》“涉于春冰”

季节名修饰“冰”始见于《淮南子・说林训》:“冬冰可折,夏木可结。”“春冰”则始见于王融《三月三曰曲水诗序一首》:“念负重于春冰,怀御奔于秋驾。”王融尚晚于献《古文尚书》的梅赜一百几十年。按,《墨子・非攻》有“夏冰”,夏曰结冰之谓,“冰”作谓语,不是季节名修饰“冰”。

以上16处晚出词语之见于《古文尚书》,具体说来,如何有助于辨伪呢?由于这些词语数量较多,且与其上下文条理连贯,因而不大可能是“窜入”。如此,理论上就只存在两种可能:1.《古文尚书》不伪,这些词语不见于周秦文献而只见于汉代以后文献,纯属巧合;2.《古文尚书》是伪作,这些词语只见于汉代以后文献,乃是因为作伪者“不能完全阻止他所处的时代的语言的向笔底侵袭”。第一种可能,即王力先生所谓“神出鬼没的怪现状”,当然“语言史上是不会有的”。那么只能是第二种可能了。

还有若干词语始见于战国晚期的文献。如《伊训》的“忠直”,始见于《韩非子》;《泰誓》的“厚赏”,始见于《管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武成》的“偃武”“垂拱”,始见于《管子》。这些,当然也是辨伪的好材料。限于篇幅,就不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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