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的本质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其鲜明特性是强调人的主体性和强烈的批判性。
在超越五四运动的今天，既要讲理念，也要讲实践；既要讲主义，也要讲问题；既要讲文化，也要讲制度。
纪念新文化运动，重要的不是历史，而是当下；重要的不是概念，而是问题；重要的不是原则，而是具体选择；重要的不是懂得，而是实实在在做事。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现代文化转型的分水岭，影响至为深远。纪念、回顾和反思新文化运动，对于我们今天理清发展思路，明确历史任务意义重大。今天不同的人们对它的不同诠释和评价，其实都与现实紧密相连。我想从三个方面来阐述。
新文化运动的本质和特点
新文化运动的本质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
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解说可以说汗牛充栋，我还是同意新文化运动是启蒙运动的诠释。也就是说，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本质是启蒙，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新文化运动高张理性，发现人的自我，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反对和冲破传统思想的宰制。在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中，表现出两个鲜明特性：一是强调人的主体性，强调人对自然和社会的自主；另一个是批判性，批判旧礼教、旧传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中国的文化本位开始从神本、君本向人本转化，中国人的思想从传统束缚中得到解放，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革命。从洋务运动开始学习西方器物，到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追求制度的改良和改变，再到新文化运动追求文化上的根本转型，从科技、制度到文化，这是中国走向近代化的必然选择。
新文化运动的目的追求和突出特点是救国、民主和科学，我把它概括为“一纲两目”。
“一纲”是急切的救国目的。近代以来中国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改变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使中国能够尽快富强起来，走向现代化。从1915年到1919年，新文化运动最终以五四运动为归宿，就是最突出的体现。用李泽厚的话说，就是救亡压倒启蒙。把救亡和启蒙对立起来可能有问题，可以商榷，但至少当时的人们普遍把二者视为一件事情的两面，即目的和手段。
“两目”是民主和科学。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民主和科学口号。民主是指近代西方以民众为本位的社会政治理想和政治形态，科学则指近代西方的科学技术和科学精神。“德先生”和“赛先生”经过陈独秀等的大声呼吁，后来变成人们对五四运动的基本认识，人们一讲五四运动就想到民主、科学。实际上“两先生说”始于严复，他说：“（西学之要）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论世变之亟》）李泽厚说这其实就是讲民主和科学。
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的东西很多，为什么到最后大家认为最重要的就是民主与科学？我认为有几方面原因：
首先，在相当大程度上，民主、科学是西方现代化的突出特征。西方启蒙运动以来，近代历史发展确实可以说是在这两个基本精神引领下实现的，二者是发展主轴，也是世界文明的优秀成果和普遍价值。其次，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说的民主是个大概念，涵盖了人权、自由、共和等观念。再次，复杂的学理必然要被简明的口号和纲领取代。经由陈独秀、李大钊这些名人的宣传，复杂问题简约化，自由、人权等理念最终约化和依附于民主，未取得并立和特别的地位。第四是现实需要。相对于自由、人权这些在西方同样重要的概念，民主这个词汇比较贴近中国集体主义文化传统，与现实制度联系更为紧密，也更具社会整体的动员力量，因而适切救亡的急需。这也使之接近法式（卢梭、伏尔泰等）而非英美式（洛克等）的民主认同。前者强调平等，重在人民当家作主；后者强调自由，重在个人自由和人权不可侵犯。胡适等英美式自由主义者逐渐被边缘化不是偶然的。
今天看，民主、科学确实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必然价值取向。五四新文化运动认定只有提倡民主和科学，才是救国之道和必由之路，掀起思想启蒙和人性觉醒运动。从中共党史的阐释体系来看，也把新民主主义的开端定为1919年的五四运动。民主和科学的对立面是专制和愚昧。没有民主、自由和人权，就没有民众生存、社会活力和良性发展的保障。没有科学，也不会有人类的解放和进步。正如九三学社前辈梁希所说：“民主可以改变落后，科学可以改变贫穷，民主是科学的土壤，科学是民主的肥料。”
新文化运动有其历史的局限。应该说，改革开放以来，人们越来越比较客观地认识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局限。
从根本理念上看，新文化运动以单线进化论为认识基础，以效法西方近代文明为宗旨，因而全盘西化、全盘否定传统盛行。故梁漱溟说，所谓的新文化运动，其实就是“西洋化在中国的兴起”。林毓生把五四新文化运动称之为“全盘性的反传统”。同时，新文化运动缺乏对现代性的反省，对人的力量和理性能力过分高估，甚至趋向滥用。
在思想方法上，新文化运动中确实存在绝对化、简单化倾向。康有为说：“变法三年，可以自立，此后则蒸蒸日上，富强可驾万国。”新文化运动中许多人士的观念，正与此相似。似乎一学习西方先进文化，中国的一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万事大吉。
在实践路径上，新文化运动有方向而缺乏可行的路径和方法。拿民主和科学来说，民主、科学是旗帜、方向，但本身并没有提出一条现成的实现途径。近代以来，很多志士仁人追求民主、科学救国，但都没有成功，就是因为没有解决道路问题。五四时期人们提出很多救国方案和道路选择：陈独秀、李大钊等人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国民党在此前后有旧三民主义和新三民主义；胡适是改良主义；梁漱溟、张君劢等人提出的是文化保守主义；还有无政府主义等。这么多救国方案，今天我们历史地看，还是社会主义这条道路取得了最大成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为民主和科学在中国的实现创造了条件。
余英时曾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根本毛病在于“有破无立”，还有人评价新文化运动某种程度上有始无终，都与缺乏路径这一特点相关。正是因为实践性的欠缺，使得新文化运动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知识分子而非全社会的运动。当年许德珩去上海见孙中山，介绍“五四”情况，孙中山很不以为然，说：“你们这些学生，给你们枪，你们敢去推翻北洋军阀么？”当时许老还不服气。鲁迅当时在广东演讲，也说一首诗赶不走北洋军阀，但是大炮就可以。 继承和超越
首先是继承。虽然新文化运动已历百年，但是专制和愚昧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启蒙并未完成，所以，民主和科学这两面旗帜仍然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中共十七大和十八大报告都明确说，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总书记的中共中央，一方面全面推进深化改革，另一方面坚定不移反腐，“打老虎”“拍苍蝇”取得极大进展。有这么多党政官员变成腐败分子，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局面？用习总书记的话讲，牛栏关猫，还没有真正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现代化的国家治理体系还有待构建。比如说，我们的根本政治制度和基本政治制度，也就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多党合作、政治协商制度还有待完善；我们的法治建设还有待进一步加强，这也是十八届四中全会提出全面依法治国的重要原因。
科学对今天的发展和进步也极其重要。十七大报告明确说，科学发展观是根本的思想方法。但现实中，愚昧和迷信普遍存在，很多民众包括官员相当迷信，各种“大师”、邪教大行其道。除此之外，科学思维欠缺，想当然、简单化，缺乏批判和质疑精神。现在有些学者批判科学主义，新文化运动也确实存在过于强调人的理性和科学万能的倾向，但在今天，科学主义还不是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发展科学、弘扬科学精神，任重道远。在一定程度上，科学主义虽然冠以科学之名，本身却与科学精神相悖。
总之，继续启蒙，继续推进民主和科学，仍是今天继承新文化运动的重大任务。
其次，还要超越。如何超越？我想讲三句话：
第一，东瞻西望，不可偏废，全盘西化和回到传统都不是出路。在中西汇通的基础上，进行理论和实践创新，才是正确的道路。我们在启蒙中不能放弃对西方文化弊端的警惕与批判，不能失去文化的民族根基。但同时，我们也必须坚决摒弃传统文化中的封建糟粕，认真汲取一切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
第二，不左不右，坚持中道，拒绝简单化和偏激的思想观念。坚持中道理性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也就是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在现有根本政治制度和基本政治制度框架下，循序渐进地推进社会主义民主发展，而不能直接照搬西方国家制度，贪虚名而招实祸。当代一些发展中国家的转型实践，给我们极大启示。曾经断言“历史终结”的福山在2014年9月出版的新书《政治的秩序和政治的衰落》中，180度大转弯，强调强政府、法治化和民主问责的重要性，把国家建设、国家能力或强政府放在首位。也就是说，发展自由民主，必须以有效行政管理和秩序为前提，否则必然导致社会动荡，造成“失败的国家”。这正是这些年来世界转型国家的现实使然。与此同时，我们也绝对不能僵化保守，重拾“文革”思维和计划经济思维，错失机遇，要与时俱进，积极、科学、稳妥地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打好打牢国家治理体系和能力现代化的根基。
第三，上下结合，齐头并进。所谓上下结合有两层含义，一是形上和形下结合，也就是说，思想理念宣传教育、制度改造和社会具体实践相结合。我们既要讲理念，也要讲实践；既要讲主义，也要讲问题；既要讲文化，也要讲制度。二是社会管理者、知识阶层和社会民众之间，上下齐动、联动互动，顶层设计、舆论推动和社会基层的实践同时进行。有破有立，知行合一，全面拓展。
九三学社的历史使命和任务
从一定意义上说，九三学社本身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产物。这不仅因为九三学社多位历史创始人与之有很深的渊源，而且因为九三学社的宗旨直接继承于五四新文化运动。
民主与科学是九三学社的旗帜，也是最鲜明的特色。1946年，九三学社的成立宣言讲得非常清楚：“‘五四’所号召于国人者，为科学与民主，今时间过去虽已二十余年，而民主与科学之要求实较前迫切，本社同人，即本‘五四’的精神，为民主与科学之实现而努力，始终不懈，谨此宣言。”1947年5月4日，九三学社再次发表《纪念“五四”宣言》：“‘五四’的精神是科学与民主，那精神与我们的主张适合。因为主张民主，所以我们反对独裁、反奴性、反帝国主义侵略。因为主张科学，所以我们反盲从、反复古、反一切的封建作风。我们深信，挽救目前中国，要在实行民主，努力科学。”
这两个文件把民主与科学放到基本宗旨的地位上，而且明确提出继承五四精神，是因为科学与民主的问题没解决。今年是九三学社成立70周年，在这样一个时刻回顾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我们该做些什么？
首先，致力民主。九三学社作为民主党派，作为继承五四精神的政党，当然要致力于民主。具体来讲有三项任务：一是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政治发展道路，也就是在既有政治制度框架内，推进社会主义民主政治。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在一定框架下进行；另一方面要坚持不懈，推进民主。二是把民主法治建设作为履职重点。多年来，九三学社对中国政治经济发展围绕发展这个中心，做了大量工作。但在目前形势下，我们要更多地把民主法治建设做为履职重点之一。三是加强自身的民主建设。九三学社的工作方针、运行机制、工作方法和各种活动，都应该贯彻民主原则，建立民主机制，按照民主要求进行。
其次，弘扬科学。作为继承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的九三学社，当然要弘扬科学。这包括：一是助推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的科学发展；二是推动国家的科学事业发展，作为一个科技界为主的政党，在这方面我们理应做出比其他党派更大的贡献，过去我们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做得还不够，还要继续努力；三是弘扬科学精神，特别要推进科普工作。
第三是制度和文化的再造和双重努力。我们履职，无论是参政议政、民主监督还是政治协商，重要的是致力于制度建设，实现国家制度现代化。但这还不够，还要在社会文化建设方面，做出我们最大的努力。今天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点尤其需要强调。
做好这些工作的关键，在于实实在在地努力奋斗。我以为，最大的形式主义还不是在一般工作中搞些花里胡哨的花架子，而是我们没有履行好自己的政治职能，使我们国家的根本政治制度和基本政治制度变成象征性、礼仪性的存在。
去年在纪念五四运动95周年座谈会上我曾说一段话，今天还想再说一遍：“我们纪念五四新文化运动，重要的不是历史，而是当下；重要的不是概念，而是问题；重要的不是原则，而是具体选择；重要的不是懂得，而是实实在在做事。”我们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最好的纪念当就在于此。
（作者为九三学社中央常务副主席、南开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