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马桥词典》是韩少功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一部长篇小说,亦是其主要代表作之一。不同学者从语言学、文化人类学的角度,主要通过分析文本的表现手法,如叙事结构、修辞特色等方面,探析其文体创新的意义及思想的深邃。本文从《马桥词典》的语言、人物、意象入手,探析其言与象、人物与叙事背后的神秘因子,还原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神秘马桥。
关键词:《马桥词典》 神秘
“我的记忆和想象,不是专门为传统准备的”??,韩少功的艺术思维和创作手法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向,从对客观真实的把握到主观的写意,从对具象的把握到神秘朦胧的突变,从明晰的言说到模棱两可的表达,作者写作观念上的变化,对文学之“根”的寻找,直接带来了《马桥词典》的文体创新和作品中氤氲的神秘意境。
马桥是“我”作为知青下乡生活的地方,两棵枫树,是“我”对马桥的第一印象,“我心里一沉,一步步走进陌生”??。一切都由这两棵神秘的枫树开始,带我们进入光怪离奇的神秘意境。
一、半原始文化下的生殖崇拜、鬼神崇拜
“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这是马桥人所画的关于龙的形象,它遍体黑色,仿佛是一种中国式的所有动物的集大成。卡尔・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一种精神无意识的遗传,是人们对某种刺激做出的带有预定倾向的反应,为人类全体成员所共有。其中,神话、图腾或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的外在表现。对龙的形貌的绘画,表达了马桥人对龙的原始崇拜,亦是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的一种处于宗教时代阶段的人类思维模式,即人们放弃了直接操控自然的愿望,转而崇拜神灵。
(一)反才智,重庸俗的古朴语言观
马桥人相信万物有灵,他们的语言侧面反映了拟人化、泛灵论的观点。 “三毛”牛,“黄皮”狗仿佛精通人性,“倘若三毛与别的牛斗架,不论人们如何泼凉水,这种通常的办法,不可能使三毛善罢罢休。惟有志煌大喝一声‘溜’,它才会惊慌地掉头而去,老实得棉花条一样”??。人也是动物,倘若牛、狗知晓人性,讨好和害怕人这种高级动物都是情有可原,那田地、植物甚至锄头都识人性,有自己的脾气,不得不说,真是“神”(违反常规、常理的行为)了。马桥人的“肯”字可以用来描述人,也可以描述动物乃至天下万物,“这块田肯长”“真是怪,我屋里的柴不肯起火”,农作物的长势、火势的大小都取决于田和柴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似乎他/她们有灵性,通人性。意识形态的继承有一个惰性存在,《周易》作为中国古籍的原点,对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与思维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天人合一”,相信天人一体,人是天的组成部分,人是天道所生,人是依循天道繁衍出来的。世间万物有交感,人类社会与自然物象神秘互渗,马桥的语言就是人与物、自然交感的结果,例如“磨咒”“取魂咒”:“夷边人”在马桥做了坏事,马桥人不动声色,只是偷偷绕着他走三个圈,等他走进林子,马桥人念迷山咒,便可困在林子里,走不出来,忍受寒冷和饥饿;“取魂咒”更是厉害,只需取恶人一根头发,再一遍遍念咒语,恶人就会神志不清最终变成行尸走肉。咒语显示出语言的巨大力量。
海德格尔在哲学上由语言工具论向语言本体论做出重大转变,强调语言本身的重要性。其基本依据是人存在的“历史性”:“人总是降生于一定的语言文化环境中,人降生前的历史正是通过语言传达给人的,人也正是通过语言建立自己的社会交往和社会人格;语言又是人认识、理解世界,进行思考和创造的‘先在定势’和基本方式。更重要的,语言为人营构了只有人才拥有的意义空间和文化空间,语言是区别于动物的人的‘基本规定性’。因此,语言绝不是人随心所欲的工具,正相反,语言是操纵人的思维和表达,操纵文化沿革于历史变迁的巨大力量。”??在马桥的风俗里,还有“结草箍”一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嘴煞”:复查对女孩子们的高傲态度引起了远近众多待嫁女子的集体义愤,“最后,她们中间的十多个人偷偷结草为誓,相约谁都不准嫁给那个人,哪个没有做到,变猪变狗,天诛地灭”??。秋贤便是这些女子之一,复查托媒婆表示了想和她好的意思,秋贤心里也有复查,可是由于盟誓在先,她拒绝了复查。两人也被马桥的“嘴煞”给活活拆散了。语言有时亦是一种暴政。
通常情况下,土地属于自然之物,无性别之分。可马桥人将生殖崇拜移到不能言说的自然界,呼地为“公地”,称田为“母田”,“公地”需女人下种,“母田”由男人耕作,劳动时还要讲一些下流话、唱一些下流歌去“臊地”,由此便阴阳相宜,土地熏染了人气,庄稼就会有好收成。
(二)马桥的语言特色
“得意忘言”,道家重意轻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儒家重政治伦理而非语言本身,传统观点把文学语言规约于装饰性的器用层面,从而遏制了文学语言向“道”的位置发展。韩少功大胆的思索与探索语言之“器”与“道”的关系,使语言变成思想,上升到“道”的层面――“语言即思想”。
二、言与象背后的神秘意蕴
(一)色彩与月亮
楚文化的浪漫风格在《马桥词典》中表现为诗性的语言:“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并且久久凝固下来,河滩上有一行深深足迹,使几只白色的水鸟不安地上下惊飞,不时划入冰雪的背景里让人无法辨别,不时又从我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几道白线划过暗绿色的狭窄水面。我的眼睛开始在一道永久的闪电里不由自主地流泪……我猛回头,岸上还是空的。”???“我们”偷偷把“文革”时搞到的一支手枪带到乡下,后来清查反革命运动的时候,这支枪成了重点追查的问题,“我们”熬到了冬天,等罗江的水退了,在浮露出的沙滩上深挖细找,怎么找都找不到。手枪不可能被水冲走,也不可能什么人把它捡走。笔者猜测只有两种可能,当初黑相公过渡的时候并没有把它扔到河里,还有一种可能是未知的,是大自然的神秘将它封锁起来,无从而知。面对神秘失踪的枪,再也没见过的老倌子,作者于陌生中第一次认真打量罗江,欣赏它的神秘。
黑色、白色表现出两个极端的亮度,是神秘的颜色,是文中比较突出的意象。白色的罗江化作闪电、人的足迹扇动水鸟的翅膀,一瞬即逝。黑色的夜晚,月亮高挂,英语中“疯子”一词的词根Luna,即“月亮”,韩少功根据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即潜意识更容易呈现于人们的梦里――理智薄弱或崩溃的一切地方,得出“梦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梦”的结论。水水的精神病态每次都发生在黄昏到夜晚这一段时间,“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时间要穿好鞋子,意在提醒他将要“飘魂(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马桥在夜的朦胧深邃中愈发显得神秘,月亮的神秘夜带来了马桥人的神秘。
(二)神秘的马桥人
马桥人远离城市,受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传统影响,有一套很独特的思维逻辑:认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就是灾难。马桥人从不吃蛇,认定蛇是天下最毒之虫,损失人的忠厚,而来历不明的希大杆子最爱吃蛇,马桥人因此觉得他是不祥之兆。他们一面说水水的儿子雄狮死的早更好,免得长大了落个“贱生”,活着吃苦;一面又贪生,听说希大杆子有长生药丹,为了得到药丹,让姓希的同自己女人同房,取得女人的“三峰”――口液、乳汁和阴精。事实上,希大杆子卖给他们的药只是阿司匹林而已。“阿司匹林”是现代的象征,作者用“现代性”烛照马桥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住在“神仙府”的马鸣,说的是文绉绉的话:“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意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遁,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机理,实为逆乱之举。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实则偏离了时代的发展,白话文运动,不仅是语言内部的自足变革,更是同整个思维观念的革新和国家现代化运动紧密联系,马鸣不明所以,只知其一。“白话”在马桥,与任何严肃宏大的主题无关,只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的代名词。马桥的神话原型滋生在湖南僻远农村, 呈现出荒凉而又闭塞的原始氛围。万玉没有“龙”(即男性生殖器),却对“觉觉歌”(多指调情的歌)无比坚定,他是马桥最怜爱女人的男人,他替女人挨打,唱关于女人苦处的歌,如《江边十送子》,唱的凄楚动人,引得女人哭声连连。他对何部长有莫名的仇恨,可能与何部长整治马桥“下”(指性行为)的风气有关。铁香是一个漂亮女人,因此被马桥人看作是“神”的代名词。???她的香气让马桥的黄花全死了,狗疯了,种猪不上架了,鸡和鸭都瘟了。花从本性上与女人是同格的,花总是与美丽的女性相联系,这里“黄花”的意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铁香的对应物出现的,喻指铁香像花朵一样有灵性,有美感,有不可捉摸的神秘和无法避免的衰谢命运,也隐喻了铁香最后的悲惨结局。马疤子五十一岁,从家里走到巷子口,是五十一步,再从巷子口走回家,还是五十一步。他仿佛得到了什么天机,当天夜里便吞烟土自杀了。马桥人是相信天机和天命的,他们是甘愿庸常的,马桥人对鬼神的敬畏,对不可知的恐惧主要源于集体无意识的积淀以及从众心理,是马桥长期形成的文化心理的表现。
韩少功笔下的马桥,封闭保守、蛮荒鬼魅,拥有顽强的原始生命力,重视人的生殖,也重视庄稼的生殖。楚文化的浪漫遗风带来了独特的风俗和人物,他们形象鲜明,性格色彩显著,作者通过对话、表情、动作等细节,写出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刻画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马桥人形象。言与象背后的神秘意蕴给读者带来了神秘、含蓄、朦胧的审美感受,神秘中包裹着现实,作者对传统文化进行重新审视,于神秘中再现文化之“根”,“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马桥万象,是韩少功笔下独特的神秘审美经验。
参考文献:
[1] 陈来.中国哲学的精神――冯友兰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2] 毛峰.神秘主义诗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3] 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