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70年代,成长于北方一个小县城,有一群以“小马哥”为崇拜对象、豪情侠义的朋友。即将开始高中生活,好友周磊却面临着辍学。为此,在“我”的鼓动下,众人模仿“小马哥”采取了一项义举,无意间却介入到了父辈们之间的游戏规则,使“我”过早体会到了成人世界的忠诚与背叛,周磊等人的命运也从此逆转……
一
所有的青春记忆似乎从1987年开始。
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即将开始三年的高中生活,好朋友周磊和海波却遇到了大麻烦。
那一年的暑假无比漫长。自行车摩托车交织着穿梭在小城拥挤嘈杂的街道上,地上的瓜子皮和浮尘被带起一片狼藉,人们的脸上都混杂着茫然和憧憬。
整日站在街角卖冰糕的白胖子,举着一筒白色凝固物扯着嗓子兜售着最新产品。他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刚刚进了一台冰激凌机,在他的吆喝声中,硬邦邦的冰棍或冰砖开始作为记忆储存。县剧院门前卖熏兔头的老刘购置了啤酒机,此前小城的人们只能喝本县产32度高粱白酒,如今也可以拎一个暖水瓶,打上一暖壶冰凉的啤酒,或直接在机器旁边就着水煮花生米、拍黄瓜与小葱拌豆腐喝个酒饱。
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成为繁华之地。台球作为一种新型娱乐活动瞬间普及,一溜摆放了几十张台球案,彩球旋转,球杆挥舞,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人声喧嚣。
广场旁边一幢二层小楼上才开了一家录像厅,楼下摆着一张桌子,有售票的人守在那里,桌子上是票据和卖票人的大搪瓷缸以及一个大笸箩,里面是五香葵花籽,五毛钱满满一纸包,桌子旁是把声音开到巨大的大喇叭。喇叭与录像厅里正在播放的片子相连,片中的音响远播到了大街上:男主人公那低沉冰冷的嗓音,突然被一段恐怖的音乐盖住,女主角的声音尖利刺耳,带有一种蛮不讲理的霸道。喇叭旁竖一个牌子,牌子上黑底白字写着几部香港电影名字。
我注意到最下面一个是《英雄本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已经看了不下三遍,里面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烂熟于心,为了学小马哥咬牙签的动作,我咬碎了不下百根牙签,牙花子被戳破了不下几十次。
黑板上只写了名字,没写第几集,我很纳闷,就跑过去和老板有话没话地闲扯淡。
录像厅老板是一个爱抽烟的黑脸膛老女人,一张嘴就露出满嘴黑黄的牙齿,说话时不抬眼皮看人。她爱看电影,尤其爱看香港电影,看到动情处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嘴里念念有词:
“人家这才叫有情有义啊,人家这才叫轰轰烈烈啊,多值啊。哼――!”
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了墙角上。
我问今天放映的《英雄本色》是第几部。老板娘正叼着一支红梅烟喷云吐雾,斜睨着眼珠子清点着收入。我问了第二遍,她才不耐烦地问想看第几部?我说哪一部都看过,可哪一部都还想再看。老板娘噗地吐掉了烟屁股,把一大把一元钞票揣进裤口袋里,说,那不就得了吗?我放哪一个你就看哪一个。我喜笑颜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笸箩里抓出一把五香葵花籽,撒丫子跑开了,背后传来老板娘杀猪一样的号叫,小兔崽子,看晚上怎么收拾你!
篮球场地在县人民医院后门外。场地边上就是医院的垃圾堆,每当我们打球的时候,都会有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啦啦队”起舞助兴。我赶到的时候,瓜子还没吃完,就给在场的哥们儿每人分了几粒,就好像小马哥分发子弹一样豪迈。刚刚分完,球友猪肉荣呱唧呱唧跑来了。他是县副食店卖肉师傅朱有贵的儿子,虎头虎脑,膀大腰圆,脸上一年四季油汪汪的,充分暴露了他父亲的职业特点。他说话结巴:
“传,额,传,额,传,传给我啊!”
在球场上,每当他大声要求传球给他的时候,我们一定不会传给他,因为等他最终表达清楚,已经被对方几个猛将牢牢地把死了。
“急,急,急,急死,急死急死我了!”
他一着急,满脸油光四溢。
其实,我们更着急!
猪肉荣小时候不结巴。他近邻住着一个结巴。每逢下雨天,猪肉荣都去找这个近邻聊天,结巴说话吃力,猪肉荣听得心急,就时常学着邻居说话的方式来训斥对方给他造成的痛苦,学来学去,他不再训斥邻居了,因为自己也成了结巴。猪肉荣经常告诫我们:千万别学结巴说话!尤其是别在下雨天学!
猪肉荣是去借篮球的,现在却空手跑过来,气喘吁吁:
“大傻,大傻,大傻,大――”
我们急得恨不得上去一阵臭揍,催问大傻怎么还不带球来。
“球,球,球,那个,球,那个球,破了,大傻,额,来,来,来不了了!”
一个暑假,打烂了我的、猪肉荣的两个球了,就剩大傻的球了,没想到也破了。
两人打球,四五个人围观,七嘴八舌地进言献策:
“旋转球!旋转球!……哎呀,多好一个球……”
“打直角!对……对……”
我打出一杆,球直接飞出了球案,为了掩饰球技欠佳,我佯装生气地把杆往桌面上一丢,大声呵斥指挥者:
“乱吵吵乱吵吵,我怎么净下心来打啊,你们打吧!”
“你不打了?我打!我打!”
还没反应过来,杆子已经被别人拿在手里了,我立刻成了局外人!只好观战,也加入到了指手画脚之列。很快,27局就打完了,我们又死乞白赖地多打了一局,然后跨上自行车赶往城外的水库去游泳。
其实,游泳乐趣不大,最关键环节是游完后,一排裸体半大小子站在大坝上,高举老二,仰天一阵呼号后,继而开射,比赛撒尿射程,看看谁最远,最高。前几次都是我称王称霸,我自豪地说拥有的是“霸王鞭”。不过,今天出师不利,输给了猪肉荣,猪肉荣洋洋得意,炫耀说: “这,这,这,这两天,我爸爸带回,带回,带回,带回……”
“带回几个猪蛋猪鸡巴,所以你的就成了猪鸡巴!”
猪肉荣还很诧异:“你怎么,怎么,怎么,怎么知道呢?还真是,真是猪腰子。”
大家哈哈大笑,引得不远处的行人扭头观望,吓得我们赶紧并排倒在库坝上。
天空中飞过一架飞机,牵出长长的一道线。
“不上大学能当空军吗?”
问话的是周磊。他是我最要好的哥们儿,个子不高,但体型匀称,两道剑眉下深藏一双丹凤眼,一说话就露出两只小虎牙,还有两个标准的小酒窝。
周磊最爱做的动作是下嘴唇向上一吹气,额头一绺头发飘飘洒洒扬起来,借势一甩头,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这个动作,我羡慕得要死,最初和他结为死党就是被这一动作所吸引,也特想潇洒一回,但甩得不得要领,把脖子弄得落枕,歪歪了三四天,只好含恨放弃。
周磊最爱做的事是打架:闲着没事就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栏杆上,看过往的同学,看着看着就喊某某到面前来,对方来至跟前,问有事吗?周磊说看着你像欠揍,说罢,泰山压顶兜头就是一拳,对方一般总是干干净净地过来,披红挂彩地回去,让我特过眼瘾。
为打架这事,周磊没少挨训。每次去家里找他,三回中有两回会碰上他在罚跪:裤子卷起,露出膝盖,跪在搓板上。他父亲坐在屋里,一边揉着面,一面训斥他。周磊身体稍有弯曲,他父亲就走出来,拿着擀面杖一指:
“跪直了!看你长不长记性!”
现在,爱打架的周磊忽然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不置可否,但还是肯定地回答说能。要说不能,周磊一定会失望,我可不想让好朋友心里不舒服。周磊又说,现在有强烈揍人的愿望。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翻找出一支烟点燃,猛抽几口,烟雾缭绕中,一脸少有的忧郁:
“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读高中了。”
好像坐在了蝎子尾巴上,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问为什么?
“我爸不让我上学了。”
二
初中的生理课老师是一个张姓年轻少妇,慈眉善目,轻声细语,每次上生理课,都不讲课,而是上自习,她则坐在讲台上打毛衣,打得聚精会神神采飞扬。我们在下面根本不学,撕下课本,折叠成大大小小的飞机,做好标志,下课后去操场上放飞比赛,生理知识就这样被升向了天空。
这样一来,就造成了我的单纯,也就是幼稚。第一次遗精后,颇觉神秘,也颇为忧伤。一边扔飞机一边小声问周磊现在是不是还尿床?周磊一脸诧异,很是慎重地重复了一遍我的意思:
“尿床?”
我点点头,万分伤感,倍觉痛苦。因为这已经是我本周第三次尿床了。
周磊把我的话又作了一番拆解:
“就是睡觉的时候小鸡子排泄在了被子里吗?”
我再次点点头,十分难为情。十五六岁了,居然还尿床,多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啊!
周磊掰过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我是一件刚刚出土的文物一样,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边笑边跺脚,还捧着肚子。
旁边几位女生正起劲地跳橡皮筋,“一五六,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小辫子上红绿的蝴蝶结随着身体的跳跃上下翻飞,给这项活动增添了些许生动和妩媚。她们都很得意,借此炫耀了自身的美丽和轻灵。但周磊的笑声,让她们觉得男孩子们是在笑话她们跳得水平不好,或者是身段难看,于是就噘着小嘴收起跳绳进教室去了,临进门还不约而同地恶狠狠地翻了我们两眼。
“你怎么幼稚得和女孩一样可爱呢!”
周磊哈哈大笑着说完,又靠近我的耳朵边,小声说:
“那叫遗精,这说明你林凯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男爷们儿了!”
我恍然,继而颓然,觉得自己真是傻逼。
从那开始,我把周磊视为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分享了人生中第一支香烟。为了教我用鼻子往外吐气,周磊从家偷来一整盒石林烟,一遍遍地示范,一根根地抽,一盒烟抽完,他问会了吗?我脸红地垂头示意还是不会,他说了一句“我晕”,话刚出口,人猛地就向后倒地――他是真的抽晕了。学会抽烟之后,为了装酷耍呆,我们又一起学会了一口烟吐五个烟圈。我们还一起去看了第一场三级片录像,看着看着,周磊蓦地抓住我的手摁到他的老二部位,惊慌失措地说,我怎么白天也尿裤子了呢?其实,那次我也“尿”裤子了,只是没好意思说。
我和周磊还有好多好多第一次,还希望能有更多的第一次呢,怎么现在他要单飞了呢?我一翻身坐起来问什么原因。周磊潇洒地吹出一口气,把额前的那绺头发吹得欲醉欲仙,自己却愁眉不展地说,老爷子觉得他再读下去也是浪费,希望他能早点替家里承担点责任。
“你说是上学好呢?还是上班好呢?”周磊问我。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我记住的唯一两句关于读书的名言名句。
“也是,一直不愿意学习,可现在真要休学了又真舍不得。有些后悔。”
一只蚂蚁爬上了周磊的老二,还以为进入了热带丛林,正慌不择路。周磊轻轻一弹,蚂蚁在空中划出细细的优美弧线,落在了水面上,奋力挣扎着。
我说既然愿意上学,那就想想办法!周磊长叹一声说,努力没用了,老爷子属秤砣的,铁了心了。说完,抱着脑袋仰倒在地上,望着蓝天,一脸惆怅。
我再次给他鼓励:“秤砣也能磨成针!”
说完,我站起身来,奋臂高呼还在水中畅游的栾氏兄弟。
栾氏兄弟也是我们初中的死党,即将和我一起进入县一中上高中。他们的父亲是我们初中数学老师,金鱼眼,公鸭嗓,每天都提着一个大三角板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见到打扫卫生的也打声招呼,公鸭嗓极有穿透力:“吃了吗?一会儿去我那儿喝茶。”喝什么茶呢,不得而知,没有几个人去他那儿喝过,但话听着暖和。他讲课也极其认真,一手拿着大三角,一手攥几个粉笔头,看到谁在睡觉或窃窃私语,“嗖”地就投掷一个粉笔头,百分百命中,附带大金鱼眼一翻, 给你一个警告!上课吃他粉笔头最多的猪肉荣私下和栾氏兄弟开玩笑: “栾,栾,栾老师,真是可惜了!”
栾氏兄弟一愣,面面相觑。
“栾,栾,老师,要是当射击运动员。金牌,还不,还不三天,两头往家抱啊。”
因为有栾老师的裙带,栾氏兄弟在小弟兄中间也相当有号召力。栾老大上身长下身短,脸短鼻子长,长鼻子上架着近视镜,说话爱吭哧鼻子:
“我妈说(吭哧了一声),身子长腿短的人(又吭哧了一声),大富大贵(吭哧了最后一声)。”
栾老二和哥哥正好相反,腿长身子短,脸长鼻子短,鼻子短下巴长,于是显得人中就长。他说话不吭哧鼻子,但爱咽唾沫,说几句话,就咽一下,要是紧张,咽唾沫的频率就更快:
“知道什么人长寿吗?不知道了吧(咽了一口唾沫),人中长则寿命长――”
还没说完,栾老师从后面走过来,一拍他的脑袋瓜子:“千年王八万年龟,寿命再长也是动物!多考点分比嘛都有用!”
栾老二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咽唾沫了。
这两个长寿的兄弟都没能长寿,这是后话。
中考结束,在我的极力推荐下,栾氏兄弟用一个下午看完了《英雄本色》的所有系列,看得荡气回肠,豪气冲天,时不时也会冒出几句小马哥的经典台词。
现在不仅需要他们耍嘴皮子了,而是真刀真枪地出手相助。他们赤条条地跑过来,我告诉他们周磊“落难”了,急需兄弟们的帮助。而后简明扼要把事情经过及我的打算说了一遍,最后临时篡改了小马哥的台词:
“我不会让朋友放弃他想做的事情,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要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们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我的话让周磊颇为感动,看我的眼神都水汪汪的,多情了几分,很女人。
栾氏兄弟立刻表示义不容辞。而后,我们“摆驾”回城去找另外一个死党“大傻”。
三
县府机关大院和县委机关大院号称两大院。据说这是全县很受瞩目的焦点区域之一,全县人民都对两大院的人侧目而视。我家就住在其中的县府机关大院。周磊和我结识的时候就爱嘟囔,你是两大院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他妈的两大院的人怎么就和其他人不一样呢?难道说两大院的男人不是“两弹一枪”?可事实我就是啊!
百思不得其解。
县府大院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办公区,后面是家属区。家属区又分两个区,前五排房是“沿海地区”:房子都是80年代初期翻盖的,独门独院,前出厦后带斗,红砖红瓦,宽敞明亮――住的是县局级干部。后五排是“内陆地区”:50年代建造的老房,青砖红瓦,一排住多家,老孙家走老张家门口,老周家用老韩家厨房,一排住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夏天吃饭都把饭桌摆在自家门口,老王家吃肉,老李家咂摸嘴;老张家喝汤,老范家举着勺子先尝鲜,自成一道风景。赵家说话钱家搭腔,一户婆媳吵架,十户女主人都会参与。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好,几台大戏轮番上演,眼花缭乱热闹非凡――住的都是科股级人员。
我住在“内陆地区”。在早几年,我们住在边缘地区――郊区农村。
“大傻”住在“沿海地区”,因为他爸爸是卫生局副局长。
我站在 “沿海”和“内陆”交界处的公共厕所等着最后一名“外援”。这个地方属于过渡地带,无论沿海还是内陆,大家脱裤子拉屎撒尿都到这同一个地方来。
“大傻”久久没出来,我有些不耐烦,再次扯开嗓子学猫叫,这是我们约会的信号。刚叫了两声,从女厕所里钻出来一人,花白头发,伛偻着腰,一边扎着腰带一边开口大骂:
“小兔崽子,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叫什么叫,故意吓唬我是不是啊?”
是邻居史老太太,她惧怕猫,据说是小时候睡觉被猫咬了脚后跟所致。见猫就躲,听猫叫就哆嗦。我刚才这两嗓子不要紧,让老太太撒尿不利索,全哆嗦到裤子上了。
一见老太太怒目圆睁,我急忙喊出最后一声,马上,胡同对面也传来一声猫叫。暗号生效,我撒腿就跑。
随后,老太太这才又进了厕所,一边进一边嘟囔:“这事儿闹的,我还没完事儿呢,这些小兔崽子……”
我一溜烟地跑到老地方和栾氏老大周磊等会合。那是一个街心花园,说是花园,其实没有花,仅有一圈绿叶青,有一张躺椅,椅子上一年四季或坐或聚着几位耄耋老者,弄得小花园常年老气横秋。老者们闲聊之余,会很自如地扯开裤腰掏出家伙当众去浇灌那些绿叶青,家伙软软耷耷萎萎缩缩,尿流也断断续续,气味却铺天盖地袅袅不绝。
我和弟兄们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
“人老了,家伙都会这样难看吗?”
周磊说:“我的保证七十岁独树一帜,八十岁金枪不倒,九十岁红旗飘飘。你们不是见过我的吗?”
周磊的家伙堪称一绝,不仅粗大而且美观,类似小萝卜,冠亚群雄,当数同学中第一粗大者。班内事事牛逼的栾氏兄弟在其他方面都是牛气轰天咄咄逼人,唯在这一方面甘拜下风。因为他们两人的都属于“细小款”,有段时间,有人称他们二人为“牙签一号”和“牙签二号”。
我的底盘比周磊的稍逊一筹,但和其他人相比也堪称佼佼者,所以我也说:“我的也不会。”
今天没有心思钻研款大款小的问题,焦急地等着外援。
又过了一刻钟工夫,才看到“大傻”大摇大摆不紧不忙地向我们走来。
“大傻”叫海波,其实脑瓜转得比谁都快。类似“用四根火柴棍摆出一个‘田’”字这样的智力题,对他来讲都是小儿科。之所以被我们称作“大傻”,是因为他一贯的形象和成奎安在《英雄本色》里扮演的角色雷人地相似:体形魁梧,面目狰狞,粗声大气。
海波今天的表情相当深沉,走到我身边,低声说:“我正有事要找你商量。”
我说:“我也有事要找你,你先说找我什么事?”
大傻谦让着让我先说。我就把周磊的事情简单扼要地叙说了一遍,问他参加不参加。大傻听完,二话没说,拍了拍肥硕的胸脯反问了句: “这还用问?能不参加吗?”
周磊激动得像小马哥那样,使劲抱了抱海波的肩膀。
我问大傻找我什么事?
“不着急,先办完周磊的事儿,不过,到时候你可一定得帮我。”
我表示万死不辞,并击掌为盟。
四
随后,我们又联络了几个同学,一番商议后,浩浩荡荡赶往县人民医院家属院。人人义愤填膺,个个摩拳擦掌,仿佛我们是热血的五四青年。一行人经过录像厅的时候,录像厅老板的哑巴儿子惊讶地像条离开水面的鱼那样张大了嘴巴,大概里面的录像机又出问题了,黑老板娘高喊她的儿子去捣鼓一下。可他完全没听见,嘴角挂着哈喇子目送着我们。替儿子看台球案子的甄奶奶看见我们来势汹汹,嘴里念叨着,现在这些孩子们可真不得了真不得了。没有多少头发的干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真担心:摇晃频率如此高,一不留神掉下来可怎么交代呢?
很快,我们来到周磊家门口。周磊的父亲周子良也在县卫生局上班,是办公室副主任,代理主任工作。本来也可以在县政府大院里要到房子,听说周子良是为了让在县医院上班的妻子上下班方便,而宁愿住在县医院家属区里。这是很狭小的一个院落,两间北房,一间南房,一株繁盛的凌霄花密密匝匝伸到墙外来,探着一朵朵猩红,使得整个小院看上去别具雅致。我上前啪啪啪拍门,噼里啪啦震落了好几朵凌霄花,很快周磊的小弟弟明子打开院门。他是一个脑袋大眼珠子大的可爱小男孩,多年以后,成为我们小县城第一个旅居新加坡的人。他一见这阵势,扭头就往里跑,一脚踩到紧紧尾随的灰狸花猫身上,猫发出一声惨叫,一下蹿上了墙头。明子一边跑一边喊出了周磊的父亲。
周子良不苟言笑,站在门口,瓮声瓮气地问:怎么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群龙无首。还是栾氏老二反应迅速,使劲用胳膊肘捣我一下,表示众人全权授权我去交涉,只是他下手忒重了,捣得我一嘬牙花子。大敌当前,重任在肩,自己皮肉之苦又算什么呢?我忍着疼痛硬着头皮上前两步,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用力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里嗦前言不搭后语地把来意表述了一番:作为家长,不能剥夺孩子读书的权利,你应该支持周磊再继续到高中深造!――(深造这个词经常听到大人们说:‘到大学深造’‘到国外深造’,现在我活学活用安在了周磊头上,感觉用得极其有水平。)这让我信心倍增,文采再次飞扬,把那两句名言又搬了出来: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末了,我又补充一句:“你看着办吧!”
周磊父亲听完,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又无所谓地扫了众人一眼,徐庶进曹营一句话不说,扭头进屋去了。
直接把我们“凉拌”了!
众人再次哑然,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栾氏老二振振有词:我们既然来了,哪能无功而返呢?放个屁还有响呢。
栾氏老大大声质疑:难道我们还不如一个屁吗?
猪肉荣也想表现一下:我们是屁――我们是屁――
众人都对他怒目而视,猪肉荣又吭哧了半天才终于把一句话说完:不成!
猪肉荣是屁还成,其他人哪能是呢?
众人都感到了羞耻:一个家长这样轻视我们哪行?我们用眼神作了一下交流,意思简明扼要:誓死不能当不响的屁!
栾氏老二再次挥臂提议:五四学生游行的时候,要不烧曹汝霖的家还没效果呢,干脆我们也放把火烧他的家得了。
我平静地问栾氏老大早饭吃了什么?栾氏老大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巴着小豆子眼,吭吭哧哧地说吃了馒头。
“我还以为你们家早饭吃了屎呢!”
我说完,抽手使劲拍了一下栾氏老二的脑瓜子――其实不仅仅是他的话混蛋,主要是借机报复。栾氏老二意识到了言语不当,捂着脑袋躲到一边。海波转悠着眼珠子,慢条斯理地提出了新对策:应该静坐示威。这句话一下子刺激了栾氏老二,他马上又蹿到前面来,补充了一句:不答应誓不罢休。
这次,大家一致同意,都觉得是我一句话醍醐灌顶,把他脑袋里的屎冲洗干净了。于是我们席地而坐。这一来就惊动了四邻,纷纷出来观望打探。周磊的妈妈董阿姨正在值班,闻讯后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就赶回来了,拉这个抻那个,劝说我们到家里去说事。劝说不动,只好反身进屋去劝说丈夫,周磊的父亲不得已又走出来,耷拉着脸子,粗声大气地说,不是不想让周磊读书,实在是家里经济也有困难。
闻听此言,我立刻大声说,我们会替周磊解决学费问题。
不仅周磊父亲听后一愣,众人也一愣,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我,照明弹一样,亮得我有些眼晕。但大丈夫说话驷马难追,吐口唾沫都带钉,小马哥行事哪有开弓还放回头箭的?我再次使劲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凑钱给周磊当学费!”
我话音一落,身后几员大将马上群起响应。
“我们砸――砸――”
猪肉荣越是着急越是口吃得厉害,连说了几个“砸”,我误解为他要动用武力,刚想示意栾氏老二快抱住这个猪头,别再惹事,没想到猪肉荣却把话说完了:
“砸锅卖铁――也要――也要凑钱给――周磊!”
猪肉荣的话让神情紧张的董阿姨忍俊不禁,再次站到丈夫身后,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腰。周子良还是面无表情,却招呼我们进到他家里,让我们一一坐好,吩咐董阿姨倒来好喝的自制酸梅汤,黯然说,当初不答应周磊去读高中,是担心他进入高中会和以往一样,整日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白耽误三年光阴,那样的话还不如去当兵锻炼锻炼。不过,既然周磊自己愿意再读下去,做家长的一定不会阻拦,反而会支持!
“希望你们以后在学习上能更多地帮助周磊……”
五
当晚,为了表示感谢,周磊请我们大家去录像厅看我们仰慕的小马哥。说是请,实际却身无分文,只好“另辟蹊径”带领我们几个从录像厅后墙上一扇窗户里偷偷溜了进去。 每次看《英雄本色》都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今天也不例外。当看到小马哥说:
“我不会逼朋友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要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我脱口而出:“牛逼!”周磊和海波他们随即大声附和喊好。有人就不乐意了,说我们影响了他们观看,边说边站起身下楼去喊老板娘,唬得我们急忙屁滚尿流地原路返回。来到外面,发现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哥儿几个急忙驱车往回赶,走到中途,栾氏老大忽然大惊失色喊了句:“糟了!”大家急忙问怎么了?栾氏老大嘟嘟囔囔地说脚上的凉鞋少了一只,大家一阵唏嘘,都忙着帮他想这只鞋的去处,想来想去,好像落在了录像厅后窗户里。只得再次返回,此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电闪雷鸣,哥儿几个转眼就成了落汤鸡,虽然肥瘦各异,但都狼狈不堪!
我们大呼小叫地回到录像厅。老板娘喜上眉梢,黑脸膛笑成了黑牡丹,说难得大雨天还这么捧场。当听说是去找一只鞋,笑意嗖地消失了,比刮风还快,黑脸膛一耷拉:
“小兔崽子们,刚才就是你们来捣乱啊!冒这么大雨来找鞋?金鞋银鞋还是水晶鞋?是这只破鞋吗?白送我都不要!快拿走!”
飞起一只肥脚,那只鞋就被踢到了门外的雨地里。
等栾氏老大把鞋穿在脚上,海波提议去县剧院门前卖熏兔头的老刘那里喝杯扎啤,大家热情高涨群起响应,呼呼啦啦地赶到了那里,大呼小叫地要来几杯扎啤,开怀畅饮。一杯下肚后,海波拽拽我的衣襟,表情严肃地说:
“周磊的忙可帮完了,该帮我了吧。”
我一拍大腿,表示但说无妨。
大傻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
“你得让周磊帮我偷件东西。”
小马哥顶天立地义薄云天,为兄弟可两肋插刀,任凭杀剐,可偷鸡摸狗之事一定不会做的。我虽然有些犹豫,但怎奈早有誓言,只好硬着头皮,让他把具体情况一一说来。
大傻的父亲海山原是一陆军参谋,几年前转业到卫生局当了副局长,现在正面临着转正升任局长。就在这节骨眼上,局长找他谈话,有意无意暗示了一个信息,说有人写了封匿名信给分管县长,反映他海副局长借工作之便收受贿赂,这封匿名信现在已转到局长手里,让局内部全权处理。虽然局长随即表示自己对他还是信任的,会暗中找出幕后始作俑者,还他一个清白。但海山回到家中还是如坐针毡惶惑不安,和妻子连夜商议对策。谁料隔墙有耳,夫妻俩所说内容全部被儿子海波给偷听到了。
海波一向视父亲为榜样,平时说话都爱带口头语“我爸爸说”:
“我爸爸说,现在的社会和清王朝没有区别……”
“我爸爸说我投篮的时候一定别投鼠忌器……”
“我爸爸说……”
爸爸有困难,海波决心替父亲分担。如不能替自己的爹打气撑腰,那算什么小马哥?思来想去,灵光一闪,就想到了周磊。
“周磊的爸爸不是办公室主任吗?他掌管着全局所有的钥匙,自然就有局长办公室的,只要周磊想办法从他爸爸那里把局长办公室钥匙拿出来,我们去把那封信偷出来就万事大吉。”
海波把他的如意算盘详尽地告诉了我。可我还是有些迷糊,问为什么非要我做中间人?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周磊听过谁的话啊?唯独对你言听计从!所以你帮我说说……我可是拿你当铁哥们儿!”
大傻说得慷慨激昂。
我偷偷把周磊拉到一边,如此这般复述了一番。周磊犹犹豫豫地提出几点疑问:怎么确定匿名信就在局长办公室呢?具体又在什么地方?难道说要大海捞针地把局长办公室翻个底朝天吗?
大傻说,我爸爸说过,他看得很仔细,匿名信是局长从他办公室左手第一个抽屉里拿出来的,牛皮纸信封,没有封口。应该不难找到。
周磊问:“匿名信偷走就能帮你爸爸吗?”
我也有这样的疑惑。
大傻信誓旦旦:“口说无凭,什么都不成立啊!再说,我爸说了,民不告官不究。反正,我们是兄弟,你们帮这个忙,我感谢不尽。我爸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帮,兄弟也不记恨,只恨自己个没交到像小马哥那样的好哥们儿!”
明摆着将我们一军!
我的天,言下之意,如果不帮忙那就是缩头缩脑之辈不仁不义之徒啊!那还做狗屁小马哥啊,还不如做被小马哥一枪崩了的那一位呢。
那哪行!要做就做小马哥!
我再次把胸脯拍得山响:“放心吧,我们是谁?对吧?周磊!”
在我灼灼目光直视下,周磊迟疑不定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些疑惑:“这对我爸爸会不会有影响呢?”
我看看大傻,大傻上下左右摸着脑壳,说:“不会有影响的。信又不是你爸爸拿走的……林子,你说对不对?”
听得出海波也拿不准,却再次将我一军。可我也不知道这对周磊的父亲有没有影响,不过眼下这局面,我得出面摆平啊!
小马哥是谁啊?有什么可怕的啊?
我再次把胸脯拍得山响:“保证不会有影响!信又不是针对你爸爸,就是丢了,局长也不会以为是你爸爸偷走的啊,别娘儿们!帮不帮,痛快点!”
周磊端起一杯啤酒,一扬脖全下肚了,放下杯子,抹抹嘴,豪气冲天,说:“谁让我们是哥们儿弟兄呢!”
海波一听,彻底放心了,提议举杯畅饮。而后,我们六个人驾驭着三辆大二八的自行车,在雨中的大街上,一路狂奔:周磊站在海波的后座上,栾氏老大站在栾氏老二的后座上,我站在猪肉荣的后座上,都伸开双臂,大声高歌,宛如多年后《泰坦尼克号》中的露丝站在船头上。
我唱的是篡改了的童安格的《耶利亚》:……刘丽啊,我的刘丽啊,生命中不能没有她啊……
刘丽是我喜欢的一个小女生的名字。我喜欢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眼珠不是规整的对称,看你的时候,目光有几分迷离,有几分幽怨,又有几分沉静。乐府双璧之一的《木兰辞》中有这样的描写:“雄兔傍地走,雌兔眼迷离。”指的就是这样的眼睛。刘丽只要用她的雌兔眼瞄我一眼,我就浑身发抖,整个儿一个宋丹丹说的吴老二。 栾氏老大唱的是篡改了的《迟到》:谁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你的烦恼……
栾氏双雄一直不被女生待见,他们频频向几位女生暗送秋波,怎奈一股股茂盛的“秋菠”都被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原因很简单,都害怕他们父亲那双金鱼眼。双雄为此苦恼不堪,一度想过用针线缝一缝老爹的大眼。
风雨中,我们的歌声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
六
接下来的几天,祖母一个劲地嘟囔:
“这猫不都是春天叫春吗?可这几天我怎么老是听见猫叫呢,夏天叫春可真奇怪!八成是成精了。”
我知道那不是猫,是海波。他几乎每晚都跑到我家门外装猫叫约我出去,没别的事,就是一起去找周磊督促“工作”进展。把我弄得心烦气躁,一听到院外猫叫,就恨不得跑出去扭断他的脖子。但既然答应的事情就不能言而无信,言而无信可不是小马哥的作风。
我单独去找周磊,开口就问钥匙呢?周磊不敢直视我的眼神,小声说钥匙在他爸裤腰带上拴着呢。我的神情就变得很严肃,且凛然绝然,就像审判特务一样。问到底帮不帮忙?周磊一脸苦相:
“肯定帮!但得等机会啊!我爸整天把钥匙拴在裤腰带上,你总不能让我把他打晕了上去夺啊!”
我不听这些,说了句“等你好消息”,把手一甩,好像在甩一件无形的斗篷,转身就走。可人走了,心没走,每天心急火燎,以致急火攻心,嘴角鼓起来一个大口疮,不但有碍观瞻,还不能张大嘴说话,吃饭都只能喝稀的。心疼得祖母不住掉眼泪,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泡野菜茶去火的偏方,泡了满满一大罐头瓶子,像给马拉松运动员补充水分那样,一天到晚,举着它易判〗鸥在我身后,不时递过来,强迫我喝几口,弄得我更加无比烦躁,却又发作不得。
转眼到了8月30号,也就是开学前一天晚上,周磊忽然来找我,一脸神秘和紧张。我知道他得手了,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听他叙说整个“作案过程”:
“我爸爸晚上喝大了,恰好我妈妈值夜班,我扶他上床,眼珠子瞅着他腰带上的钥匙,恨不得一把夺下来。”
“最后夺下来了是吗?”我实在忍不住了,急忙问。
周磊很不理解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看得很没水平:“能夺吗?他是我爸爸!你还不如说让我把我爸宰了得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一串钥匙却举到了我面前。我也无心再问细节了,拽着他就往院外跑,一口气跑到公共地带,上气不接下气地叫起来,声音断断续续。
“怎么这么叫法,吃了毒耗子了?”大傻趿拉着拖鞋跑出来。
周磊欣喜万分地举起那把钥匙,表情一定像极了电影中给小日本透露情报的汉奸。
大傻一看钥匙,表情立刻凝重起来,说了句等我,嗖地就转身回家了。转眼又嗖地跑出来,脚上已换了一双力士球鞋,这期间仅仅几秒钟时间,速度之快让我和周磊诧异得目瞪口呆。
大傻在前,我在中,周磊居后,走成一线,急匆匆赶到前院的县府办公大楼,从楼后那个小角门进到了楼里,大气不敢出地爬上三楼,找到局长办公室。周磊刚刚拿出钥匙,楼梯口却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唬得我们急忙蹿进距离最近的厕所,站定了,彼此还没来得及对视一下,却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唬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怦怦直跳。万一被逮住,那可怎么向人交代啊?即使被逮着也别在厕所里啊?
小马哥有被堵在厕所里的吗?丢人现眼啊!多么有损小马哥声誉啊!
再看大傻,咧着大嘴都要哭了,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向最里面一个厕所隔断歪歪头,周磊马上会意,嗖地就闪了进去。大傻还稀里糊涂,张着大嘴,我推了他一把,也挤了进去,关上门,插上门插,惊魂未定。
随即,厕所门被打开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站在小便池处哗哗撒起尿来。我们三个挤在一起,大气不敢出,彼此只感觉到心脏在怦怦地跳!好在,很快,一个撒完尿出去了,而另一个却细水长流。我心里那个恨啊,真想上前揪住他那玩意儿,咔嚓一刀砍下来,咔咔咔,剁为几截,一截喂猫,一截喂狗,一截踩在脚底下踩个稀巴烂!可这只是心里想,身子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他出门而去,我一下放松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这才闻到一股难闻的屎臭,熏得睁不开眼,海波也小声大骂:
“傻子,你踩死我了!混蛋!”
原来,我慌不迭的两脚就踩在海波的脚面上,幸亏我不是重量级。我们蹑手蹑脚地从隔断里出来,都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看,才发现便池里有一大坨水汪汪的屎,难怪这么臭!
“县政府的人拉屎也不知道冲吗?真没素质啊!”海波嘟囔了一句,我和周磊没有搭理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安全了,才闪身出来。回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屏住呼吸。逐一去试着开门,满头大汗地试了一个遍,直到最后一把才把门打开。动手前,我提醒他们一定注意保持原貌。好在天遂人愿,大傻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封信件,心情急切地摸索着去开灯,我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你想暴露啊?回家看!”
大傻喏喏着把信揣到口袋里。我让他们先出去,自己断后,站在门口位置又打量了一下现场,以防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查看无误,才反身关上房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小马哥”:有勇有谋又不失细心周到。遗憾的是就缺那件风衣,不能来个潇洒的转身。
回到公共地带,心跳还在加速,但神情已经坦然了许多。海波嘟囔着脚疼死了,我没搭理他,依旧沉浸在小马哥的氛围当中,想象着以后该如何向那几个小弟兄炫耀今晚的英雄壮举。等到慢慢把气息调匀了,问海波够不够哥们儿?大傻还在喘粗气,说太够哥们儿了,改天一定请客吃饭。我挥挥手说:
“小马哥可不会有狗肉朋友!”
周磊嘟囔说,回去得赶紧把我爸的裤子给洗了,做做假象。
分手前,我们还约定明天一起去县一中报到。
局长办公室失窃一事没有在卫生局引起多大震动,失窃得莫名其妙,被窃物同样莫名其妙,最终不了了之,这是后话。 七
1987年9月1号,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篇章,高中生活开始了。
我莫名地兴奋异常,早早就起来了,在母亲异样的目光中,主动帮她买来了一家人的早餐豆浆和油条。饭后,我穿戴整齐,配备妥当,站在院子里,竖起耳朵等着大傻的猫叫。祖母也热情高涨地站在那里陪着我,手里举着新泡的野菜茶,一会儿让我喝一口,一会儿让我喝一口,眼看着一大瓶子要喝光了,大傻的猫叫还没传来。我心里充满了愤怒,琢磨着见面后怎么给这只失信的猫上诚实守信这一课,可回头一看,差点吐出来――我第一次那么听话地喝光了野菜茶,让祖母开心不已,不知何时易判〗呕匚萦值估绰满一杯。就在这时,周磊、猪肉荣等人出现在了门口,我看到救星一般,急忙逃窜出来。
大家前呼后拥地走进了县一中的大门。大门一侧的宣传栏里,张贴着分班公示,我们都挤进去,搜索着各自的名字和班级。结果发现,我、周磊、大傻还有栾氏兄弟都如愿进了二班,只有猪肉荣一个人给分在了四班。
报完到,我们几个又聚在学校大门口外的池塘边上,一边摇头晃脑地四下捕捉熟人和校友,一边分享我从家中偷来的一盒石林烟。分烟的时候,周磊还特意叮嘱别拿完了,给海波留一根。栾氏老二不怀好意地说,当爹的在一个单位,当儿子的看来也穿一条裤子啊。大家正一阵嬉笑,海波摇头晃脑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我招招手,大喊他的名字。
栾氏老二忽然想起什么,问:“大傻的忙你们帮了吗?”
“用你脚丫子想一想吧!不为兄弟两肋插刀还算什么小马哥啊!”
栾氏老二用脚丫子去思考了,栾氏老大又发问了:“到底什么事情啊?好事可不背人!”
我洋洋得意地一抬下巴,说:“好事不好事,问大傻吧。我和周磊可是帮他做了一件‘大事’!”
栾氏老二不满地嘀咕说,好事不喊着大伙儿一起做,可真不够哥们儿意思。周磊则秘而不宣地笑笑了事。我正想向他们描述一下那天晚上的精彩片段,海波已经走过来了。我注意到他神情有些异样,刚想发问,周磊已抬手扔了支烟给他。没想到海波把烟接住,三下五除二就揉烂了,快步走上来,猛地飞起一脚就把周磊踹在了地上。
突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阵惊呼。我急忙去扶周磊,栾氏兄弟则挡在大傻面前,质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大林知道!姓周的不是东西!”
海波面容扭曲地这样一说,众人都扭头看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脑子飞速地旋转依旧不解,大骂他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海波使劲吐着唾沫,说:
“我告诉你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周磊也会和他老子一样写你们的匿名信!”
我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大傻此举的原因,扭头瞪着周磊,脑子里急速地回旋着周子良的身影,他的沉默寡言、他的高大伟岸,怎么会和这些下三滥的举动有勾连呢?怎么可以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卑鄙勾当呢! “匿名信”三个字也让栾氏兄弟等人愣了一下神,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这三个字就是阴暗下作丑陋阴险的代名词。
周磊已经怒从心生,飞身扑上去,兜头一拳,却被轻巧躲过,海波的一拳却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脸上。
海波曾鼓吹自己和父亲的下属学习过散打,但我们哥儿几个一直对他的真实水平将信将疑。但眼前这一拳,的确让我们眼界大开:速度飞速,目标准确,力度适中。周磊五官中最引以为豪的、笔直漂亮的鼻子随即鲜血横流,整个人则脚下失重,踉踉跄跄地仰面倒地,但很快就爬了起来,又冲上去,腿脚并用地和大傻战在一起。
我和栾氏兄弟等人转过神来,也不追究什么匿名信了,先拉开架再说。我一把抱住周磊后腰。栾氏兄弟则一边一个抱住大傻的胳膊,猪肉荣一脸惊恐,手足无措地说:
“打,打,打……”
我明白他一定不是喊加油。
被当众揍趴下后顿时产生的耻辱已经让周磊疯狂了,他挣扎着扑上去拼命,把我拽得趔趔趄趄。
猪肉荣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完整了:“打什么啊打?不都是好兄弟吗?怎么了?”
大傻气咻咻的,面目狰狞扭曲,两眼像两挺机关枪,喷射着熊熊怒火,咬牙切齿地说:
“让周磊回家问他爸爸!”
“他爸爸碍你什么事了?”众人不解。
周磊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让他把话说清楚。大傻狠狠吐了口唾沫:
“姓周的,从今往后,咱俩恩断义绝!”
“断就断――!”周磊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喊得声嘶力竭,却显然没有了底气!只是在努力维护体面的形象。
“匿名信就是你爸爸写的!你他妈的一家人都是小人!卑鄙!”已经被栾氏兄弟拉着向一边走的大傻回头再次怒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周磊,像闪电一样刺目!比手术刀还要凌厉!瞬间把周磊扒个精光!
小马哥怎能容忍这种侮辱!
小马哥怎么还做小马哥!
理智滚他妈的蛋吧!
周磊使劲挣脱我的臂膀,奋力往前冲去,大傻早有防备,回身狠命就是一脚,周磊脚下不稳,踉踉跄跄地仰面向后倒去,扑通一声栽进身后的水塘里。
学校门前这个池塘据说已经有些年头,岸边栽有垂柳,春来绿柳依依。塘中央有一片荷花,夏季荷香四溢。水也不深,曾有人在池塘里放鸭,春江水暖时节,各色鸭子游弋其中,倒是平添些雅趣,但不久学校就把放鸭的撵走了,说是鸭子的聒噪影响了教书育人的氛围。
现在池塘中的鸭子就剩一只,那就是周磊了,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怎奈岸边长满了青苔滑溜得很,爬几步就来个狗啃地又滑下去,我和几个哥们儿急忙找来一根竹竿,伸过去,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上岸。他刚刚站稳,就俯身抄起一块砖头,向不远处的大傻奔去,在我们一阵惊呼声中,一砖头把海波拍到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大傻翻了翻眼睛,似乎还想怒骂,却没发出声音,鲜红的液体从他肥硕的脑袋上流出来,像花儿一样鲜艳。 我们迅速架起烂泥一样的大傻奔赴学校医务室。
众人也作鸟兽散。
周磊身披绿苔脸涂黑泥,头发上插着几根茂盛的水草,湿淋淋、脏兮兮、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
八
周磊的座位一直空荡荡摆在教室里。他因故意伤人被警方带走了。几天后,从拘留所出来,再也没有来学校。
“不遵纪守法,后果一定不堪!周磊同学就是很好的例子,真是一失足成终身恨!一定要切记。”班主任老孟经常这样教育我们。
每每听到老孟这样说,我内心都很凄凉,且充满了愤怒和抵触,认为他在侮辱我最要好的哥们儿的名誉。
周磊被拘,我对海波颇有微词,让他很是愤愤,几次欲和我翻脸,多亏栾氏兄弟劝阻,渐渐地他就不和我们一起出入了,后来干脆转到隔壁班级去了。即使在球场上相遇,也一定分属两派,只要我扣篮,他一定想方设法盖我个帽。有几次,甚至故意给我使绊子,把我摔得鼻青脸肿。
不久,海波的父亲海山果然因为贪污受贿被撤职拘押。海波发誓一定要找周磊家人报仇雪恨,血债血偿!甚至株连九族地把仇恨转嫁到了我的头上,扬言要好好收拾我一下,让我脑子清醒一下,站好队伍。弄得栾氏兄弟一众人心惶惶,每天都自觉去护送我,对我严加保护,使我一时享受起了国宝大熊猫的待遇。
哥们儿的情义再次让我动容。
第一学期还没结束,海波就被他舅舅带去新疆了。
一场秋雨,树木落尽繁华,朔风肆虐,残冬渐至。
小雪那天晚上,果真飘起了雪花。
正是晚自习时间,教室门猛地被推开,周磊裹挟着一身雪花出现在大家面前,留着从未见过的小平头,显得格外精神,脸上却挂着牵强的笑容。
“我要去当兵了,虽然没在这个班里待一天,可我还是想给大家照个相作纪念!”
一边说一边开始啪啪拍照,似乎给每个同学都拍了一张。拍到我的时候,他露出脸来,微笑了一下,冲我举起手来,做了一个盖帽的动作。
不知道是谁开始鼓掌,掌声中,周磊的眼角开始潮润,面向全班同学深深鞠了一躬。
周磊到部队后一直和我保持着书信往来。在最初的书信中,我能看出周磊在部队很开心,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在信中说,新兵集训一结束就当了班长。当班长一周后,在一次训练中摔断了腿。
“……眼看着小腿的骨头露出来了,骨头刷白,那才真叫个疼!不过,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呢?小马哥不也这样过吗……”
渐渐地,周磊开始流露出对学校生活的留恋:
“还是当学生好,我现在特别想再坐在教室里,听栾老师讲堂课,哪怕他投我一百个粉笔头,我也愿意。当然,如果能再听他讲课,我一定专心致志,一定不会让他向我投粉笔头。”
“好哥们儿,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上学了,我一想起不能再上学了,就心疼,比那次摔断腿还疼……我现在很后悔……说什么都晚了……”
不久,周磊在信中欣喜地告诉我,他还有机会读书,去读军校。他说,如果能荣立几个一等功或者二等功,说不定就有机会被保送上军校,为此他正努力表现着。
1989年冬天,周磊来信说,他成了废人了:他的曾经傲视群雄的粗大款的老二,在营地一次意外事故中,被连根割掉了。
“……我问自己还是一个爷们儿吗?根都没了,还算他妈的什么爷们儿啊?小马哥要是没了鸡巴,一定不再是小马哥了。你说对吗?……我不知道明子知道以后会不会笑话我,兄弟你会笑话我吗?……刚才小护士给我们几个病号放了录像,放的就是《英雄本色》,我一边看一边落泪,不知道是为小马哥哭!还是为自己哭!……我很想你们,咱哥儿几个什么时候能再一起去录像厅里看场录像啊?……指导员说,队里给我记了一等功,这对我考军校很有帮助。不管怎么样,我也得考军校,想尽一切办法也得考……兄弟,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别哭。你得笑,我才会笑。”
周磊说错了,看那封信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的篮球架下,任泪水在脸上流了好长时间。
回到教室,同桌仔细打量,问我怎么哭了?我没好气地训斥他,睁大狗眼看清楚了,是进了虫子揉的!说着,把头歪向窗外。
一枚枯黄的梧桐叶在秋风中起起伏伏,打着悲伤的节拍。
以往,周磊的很多信我都读给栾氏兄弟等人听,一起分享好哥们儿的快乐和忧伤,然后再一起写回信,写我们在高中的快乐和忧伤,写我们对他的挂念和鼓励,写得或慷慨激昂,或大话连篇,或云山雾罩。然而,这封信我没有给任何人看,更没有告诉任何人周磊的鸡巴没有了,小马哥成了司马迁了,多么大的悲哀!一连好几个夜晚,我都独自一个人倒在床上,无比忧伤。
1990年夏末,我们高中毕业了,全班最后一次聚在教室里,等待着各自通知书的到来。靠门坐着的王松林告诉我说,外面有人找我。
跑出去一看,是周磊的弟弟明子,忽闪着大眼睛,怯怯地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周磊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一脸熟悉的微笑,两只调皮的小虎牙。照片背面写着:
赠:好兄弟林凯。
我问明子:“你哥哥在部队还好吗?这小子好久没和我联系了。”
明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几天前,周磊在拉练时为了救当地一名落水儿童,被卷入了激流。
作者简介
王海滨,男,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导演,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文学作品曾数十次在《中国广播报》《中国广播影视报》《电影》《读者文摘》《海峡》《北京纪事》等报刊发表,新闻作品曾获得过“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