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个角度说,作家是为人和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因此,记忆与感受,使我们成了热爱写作的人。
说完,母亲回家烧饭去了。她走去的身影,如同随风而去的一片枯叶。而我,站在那可以吃的粘土前,望着落日、村舍、田野和暮色,眼前慢慢走来巨大一片――幕布般的黑暗。
从此,我成了一个最能感受黑暗的人。
从此,我过早的记住了一个词汇:熬煎――它的意思是,在黑暗中承受苦难的折磨。
那时候,每每因为饥饿,我拉着母亲的手讨要吃的时候,只要母亲说出这两个字来――熬煎,我就会看到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
那时候,中国的春节,是所有儿童的盛日,而我的父亲和许多父亲一样,每每看到我们兄弟姐妹,因为春节将至,而愈发欢笑的脸庞时,也会低语出这两个字来:熬煎。而这时,我就会悄悄地离开父亲,躲到无人的荒冷和内心模糊的黑暗里,不再为春节将至而高兴。
那时候,生存与活着,不是人的第一要事;而“革命”,才是惟一之大事。可在“革命”中,需要我的父亲、母亲都举着红旗,到街上高呼“万岁!”时,我的父母和村人,大都会从“革命”中扭回头来,无奈自语地念出这两个字:熬煎。而我,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必就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如同白日里黑夜的到来。
于是,我也过早地懂得了黑暗,不仅是一种颜色,而且就是生活的本身,是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和承受命运的方法。之后,我当兵走了,离开了那一隅偏穷的村落,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无论生活中发生怎样的事情,我的眼前都会有一道黑幕的降临。而我,就在那一道幕布的后边,用承受黑暗,来对抗黑暗,如同用承受苦难的力量,来对抗人的苦难。
当然,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昨天的中国,它变得富裕,并咄咄有力,因为解决了13亿人口的温饱与零用,便像一道突来的强光,闪耀在了世界的东方。可在这道强光之下,有人感受温暖、明亮和美好,有人因为天然的忧郁、焦虑和不安,而感受到了光芒下的阴影、寒凉和雾缠丝绕的灰暗。
今天,以一个作家的目光,去讨论一个国家的现实,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然对于那个作家言,因为一些不断恶化、加剧的无数无数――人们最具体的饮、食、住、行和医、育、生、老的新的生存困境,使得那里芸芸众生者的人心、情感、灵魂,在那个作家眼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和不安,恐惧而兴奋。他们等待着什么,又惧怕着什么,如同一个垂危的病人,对一剂虚幻良药的期待,既渴望良药的尽快到来,又担心在它到来之后,虚幻期待的最后破灭,而随之是死亡的降临。这样期待的不安和恐惧,构成了一个族群前所未有的焦虑心。这颗焦虑心,在那个作家那儿,成了最为光明处的阴影,成了光明之下的一道巨大幕布的另一面――
没有人告诉那个作家,那列高速发展的经济列车,会把人们带到哪儿去。
也没人告诉那个作家,当金钱与权力取代了理想之后,人心、人性、人的尊严,应该用怎样的价格去兑换。
我记起了十余年前,我反复去过的那个艾滋病村。那个村庄一共有八百多口人,却有二百余口都是艾滋病患者;而且在当年,他们大都是三十至四十五岁之间的劳动力。他们之所以大批的感染艾滋病,是因为想要致富,过上美好的生活而有组织地去集体卖血所致。在那个村庄,死亡像日落一样,必然和必定,黑暗就像太阳从天空永远消失了一样,长久而永恒。而我在那儿的经历,每当回忆起来,每当我在现实中看到刺眼的光芒和亮色,都会成为巨大的让我无法逃离的阴影和黑暗,把我笼罩其中,无处逃遁。
我知道,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明白,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作家。
但我也坚信,在那一片广袤而充满混乱和生机的土地上,我和我的写作,或多或少,将会有它无可替代的意义。因为,在那儿――生活、命运和上天,选定了我是那个生来只会、也只能感受黑暗的人――我像那个看见了皇帝没有穿衣的孩子,在阳光之下,我总是会发现大树的影子;在欢乐颂的戏剧中,我总是站在幕布的另一边。人们都说温暖的时候,我感到了寒冷;人们都说光明的时候,我看到了黑暗;人们在为幸福载歌载舞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他们脚下系绳,正要把人们集体绊倒并捆束。我看到了人的灵魂中有不可思议的丑恶;看到了知识分子为了挺直脊梁和独立思考的屈辱与努力;看到了更多人的精神生活,正在金钱和歌声中被权力掏空和瓦解。
我想到了我们村庄那个活了70岁的盲人,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都会面对东山,望着朝日,默默自语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日光原来是黑色的――倒也好!”
更为奇异的事情是,这位我同村的盲人,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几个不同的手电筒,每走夜路,都要在手里拿着打开的手电筒,天色愈黑,他手里的手电筒愈长,灯光也愈发明亮。于是,他在夜晚漆黑的村街上走着,人们很远就看见了他,就不会撞在他的身上。而且,在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还会用手电筒照着你前边的道路,让你顺利地走出很远、很远。为了感念这位盲人和他手里的灯光,在他死去之后,他的家人和我们村人,去为他致哀送礼时,都给他送了装满电池的各种手电筒。在他入殓下葬的棺材里,几乎全部都是人们送的可以发光的手电筒。
从这位盲人的身上,我感悟到了一种写作――它愈是黑暗,也愈为光明;愈是寒凉,也愈为温暖。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躲避它的存在。而我和我的写作,就是那个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的盲人,行走在黑暗之中,用那有限的光亮,照着黑暗,尽量让人们看见黑暗而有目标和目的闪开和躲避。